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s.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书名:[瓶邪]晨雾 作者:景长暮 文案 这文是《盗墓笔记》瓶邪原著向同人,第三人称,慢热,HE。 之前更新过19章,然后坑了两年多。从剑三AFK后闲来无事把盗8完整看完,迟钝地被萌回来填坑。这只是一篇以感情为主的狗血小言文,涉及的一点原著谜题都只是为了瓶邪的HE。 前半部分是对盗6的剧情扭曲和插空YY,后半部分是被盗8萌回来之后续写的,剧情算是接盗6,有少部分原文引用和一些对原著设定的改动。 前半部已稍作删改,相隔太久,可能会有些气场断层,不足之处望海涵。 内容标签:盗墓 情有独钟 原著向 搜索关键字:主角:吴邪、张起灵 ┃ 配角:胖子、解语花 ┃ 其它:瓶邪   ☆、第 1 章      八月炎夏,北京热得要将人烤干,天空是微蒙的浅蓝,烈日如火。   胖子提了个扎着粉色蝴蝶结的水果篮从出租车上下来,一路骂着太阳以最快速度冲进开着空调的北大医院。露在衣服外的肥肉一片亮亮的水光,被汗湿的。   喘匀了气,胖子挤进电梯,记得小哥的病房好像是12楼来着?最近琉璃厂新堂口开张,一堆乱事忙得他焦头烂额,已经两三周没来医院了。   而张起灵在医院,已经住了两个多月。被送到医院的时候,他早已恢复了神智,却依然什么也记不起来。其实他的身体没有什么大问题,并不需要在医院住那么久,但吴邪坚持要让他住院,认为在医院病情或许会有好转。   两个月多来,张起灵住在单人病房里,吴邪和胖子雇了人在医院照顾他,吴邪回到杭州后,只有胖子偶尔得空过来看望一下。两个月的时间,张起灵几乎没有说过什么话,安静如死的病房里,只有他一个人望着窗外,对着自己空白的记忆发呆。   住院的日子,时光沉寂如水。张起灵曾试图回忆起自己的过去,然而一切的一切,都只是空白,裂不开一丝缝隙让他窥见一点点过去。他的生命就好像重新开始在那块巨大的黑色陨石下,他所能想起的,也就只有从那个据说叫西王母城的地方出来的事情。   他记得穿越雨林的那些天,自己一直浑浑噩噩。待意识逐渐恢复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正走在一片潮湿死寂的树林里,四周尽是铺天盖地的绿色,身上糊满了淤泥,伤痕累累。身边两个似是同伴的人也和他没什么两样,一身狼狈。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出现在那个地方,要干什么,往哪里走。   事实上他当时只能单纯地对外界的一切作出反应,只是恢复了感官的知觉罢了,无法思考任何事情。他的脑子里一片混沌,又好像脑子里所有的东西都错乱地纠结在了一起,想要仔细去看去想,却只有空白和虚无。   他只能跟着那两人走,他们对他说了很多事情,他茫然地听着。后来他们不再说话,只是走,一直走,磕磕绊绊地试图走出那个彷佛会吞噬生命的树林。   不记得过了多少天,才终于穿过了雨林和峡谷与其他人会合。在帐篷里休整时,或许是因为身体伤势的好转,他的思维终于逐渐清晰,虽然还总是恍惚着。他习惯性地发呆和望天,单纯的发呆望天,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无处可想。   再后来,他们走出了戈壁,在公路边等来了救援的车辆,他被那两个同伴送到了医院,住院到了现在。   短短三个月里所发生的事情,已是他的生命里,所有的记忆。   有人说,时间无法证明你活过,能证明你存在的,只有经历,和你的记忆。   然而张起灵,只有那三个月。躺在病床上的时候,他常常觉得,自己彷佛是凭空出现的一个人。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存在,和这个世界没有一点联系,没有过去,更遑论未来。   胖子走到张起灵的病房时,在门外撞见正要去打水的周大妈。大妈看到胖子很高兴:“你好久没来咯!小张刚醒!”   “没办法,最近生意上的事情真他娘多!忙得老子都要吐血!”这倒真不是胖子在找借口,且不说新店开张的事,货源就够他头痛的了。近段时间货源紧张,雷子盯得紧,逼得人断粮饥荒!抽空过来一趟却被这该死的毒日头晒得好像刚洗完桑拿,胖子郁闷地扯了扯衣领,“小哥最近怎么样?”   提到张起灵大妈就叹气,“唉,还不就是那样喃,每天不是睡觉就是发呆,我都没见过有人发呆能发上一整天的!也不晓得在想个啥子!和他说话也不应,简直就像个哑巴嗦!”碰上这么个闷声不吭的主儿,周大妈的话唠没处发,平时憋得慌。   胖子解释:“没事儿!小哥这人性格就这样,要想他跟人聊天,粽子和人打招呼还比较现实点。”   大妈一愣,“啥?粽子?”   胖子用肉掌给自己扇风,道:“嗯,粽子,就是嘉兴五芳斋粽子嘛!”   大妈又是一愣,也没深究,只是叹气道:“这孩子也真是可怜,你说失忆后人不会傻了吧?哦,对了,我家老头子风湿又重了,我得回老家照顾,这孩子啥时候出院喃?他一出院我就回去。”   胖子道:“这不知道,他娘的把人拖那么久,钱赚够了也该要放人了。”   胖子马上就想到张起灵出院后是不是让吴邪来一趟,人出院后总不能一直和他住着。   他推门进去时张起灵正靠在病床上望着窗外,石雕一般凝固的姿势,眼睛也没动一下。胖子在门外说话的时候张起灵就知道他来了,然而有人没人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分别。   胖子和往常一样说了些客套话,张起灵没在听,毫无反应。一时间有些冷场,不过胖子好歹在生意场上打滚多年,应酬时迎来送往胡天侃地十分擅长,不管什么场合都不怕没得说,也早就习惯了张起灵这个样子,没啥不自在,坐下后拿了个苹果来啃,东拉西扯起来。   张起灵依然望着窗外,眼神很静,没有理他。胖子于是就自个儿在一边怨叨最近生意难做,八卦近来潘家园里发生的事,啃完苹果又啃梨,带来的水果倒有三分之一进了他的肚子。   这次胖子没有再说起他们一起倒斗的经历,因为之前已经说过千百遍了。虽然他没有再说,但张起灵听到他的聒噪,不由就想起之前他说的那些事,有关自己的事。每次胖子说起时他都沉默地听着,胖子或许以为他没有在听,但实际上他听得很认真,认真地听着那些毫无印象的经历,却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   一个人的人生经历,可以有很多见证者,但那些经历若没有以记忆的形式储存在自己的脑海中,那就好像只是套上了自己名字的陌生故事,见证者再多,也总有虚幻的感觉。张起灵有时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活过,活在别人讲述的故事里的那个人,是不是自己。   而那些故事,也只是人生中小小的片段,这些片段告诉他,他仿佛是一个神秘的符号,一个无人能解甚至自己也不知道答案的谜。他生活过的那个圈子,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他好像是孤立于这个世界的人,他的存在,没有人在意。   胖子在一旁自言自语了半天,最后实在无趣得熬不住了。他啃完最后一个苹果,站起来道:“那什么,小哥,我去问问医生你啥时候能出院。”   片刻后,胖子就回来了,骂着娘回来的,进门还在骂:“操!他娘的敲诈呢这是!住这医院人没病死出去也得穷死!”手上一沓厚厚的日清单,显然是被上面的数字刺激到了。   张起灵转头看了眼他,胖子道:“那医生说两周之后就能出院了!小哥你先住我那里吧。”   沉默了片刻,张起灵突然淡淡道:“谢谢。”   胖子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张起灵是在道谢之后,一摆手,“哈哈,小哥你救了我王胖子的命!就不用说这种话了!我有事得走了,出院那天我再过来!”   张起灵没说话,望着窗外,胖子就开门出去,突然像是想起什么,回头道:“对了!小哥,我刚才打电话给吴邪,他说他两周后会从杭州过来!”   吴邪……   听到这个名字,张起灵微微发怔——那个人回去后,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了。   不过这些日子里,还是会时常想到那个青年。他脑海里的这么点儿记忆中,几乎每一处都有那个人的身影。当他想要回忆起什么的时候,总会不可避免地想到他——那个在雨林里扶着他,把找到的食物先拿给他吃,夜里紧紧牵着他手腕的青年。   据说,他们三个都是一起经历过数次生死的人。所以胖子很够朋友,但那个青年对他,似乎要更深一层,不像胖子有些没心没肺,那人看着他时,眼里的关心和担忧,无比深切而真诚。   在戈壁里,当周围的人想要和他交流而他毫无反应的时候,那人仍然守在他身边,问他问题,对他说他们的经历,试图让他想起什么来。他记得他当时不断地说,不断地问,可自己除了茫然还是茫然。他的眼神越来越绝望,直到胖子过来把他拉开。   后来那个青年终于也不再问也不再说,只是在他发呆的间隙,他总会看到他带着一种复杂的神色望着他出神。替他换药包扎伤口的时候,盯着他的满身的伤痕呆上半天。   他知道他关心他,但是他却忘记了有关那个人的一切,忘了面容忘了声音,名字也不记得。他那时候,甚至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   白天他们不停歇地在戈壁里行进,绕绕弯弯的路彷佛魔鬼设下迷宫,要将人困死在其中。入夜,寻了高起的地垄避风休息。一群人生了几堆篝火,在火旁钻进睡袋等待天明。   他记得那个在戈壁里的最后一个夜晚,由于快要熬到头,周围的人精神放松,都沉沉睡去,他却睁着眼望天,没有睡意。风声呼啸,挟着刺骨的寒,干柴燃烧的爆裂声和周围人的呼吸声都掩在了风里。   到了半夜,却突然清晰地听到身边传来蓦然加重的呼吸声。他转过头,看到那个原本睡得安安静静的青年一身冷汗,挣扎的双手被睡袋缚住,呼吸急促得好像要窒息。他刚伸出手,眼前的人却猛地坐起,大口喘着气,惊醒后苍白的脸上带着噩梦中的惊惧。那人深深呼吸了几口气,低头捂住了脸。他也坐了起来,却不知该作何反应。就这么坐在他的身边,看着他。   良久,青年终于抬起头,转头看到他,一愣。   温黄的火光下,青年脸上还带着无力的苍白,怔怔地看着他,突然却笑了笑,喃喃道:“他们说得对……失忆又如何……至少……你还活着……”   没有一丝生机的戈壁滩,风声呼啸而过,凄厉犹如魔鬼的吼叫,低喃的话语却清晰入耳。   安静了很久,他伸出手,轻轻擦去青年额上的冷汗。   青年却抓住了他的手,抬眼看着他的眼睛,对他说:“小哥,我叫吴邪,你以后,记住了。”   后来躺在医院里,大把无事可做只剩迷茫的时光中,他总是会想起这一幕。   戈壁的夜空漫天繁星,没有丝毫云气,低垂着笼下,天地间广阔无垠。彷佛这世界,只剩这星空,这戈壁,一片苍茫。   那个人眼里映了跳动的火苗,说:“我叫吴邪。”   这是他有限而迷蒙的记忆里,最清晰的画面。 作者有话要说:     ☆、第 2 章      吴邪从北京回到杭州有两个月,从西王母城逃出,已经是三个多月了。   重新过回他古玩店小老板的小/□□活后,吴邪再次深刻地体会到:活着真他妈好!   吴邪有时觉得,来人世走一遭多不容易啊,自己这种富贵闲人腐烂又惬意的生活更是很多人求个八辈子都求不来的,何必他娘的犯贱一样,舒服日子过久了就一次次去找刺激,为了一点好奇心把自己折腾到阎王殿前遛三遛差点进去跟阎王爷say hallo的惨况。   只是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好像已经由不得他挥一挥衣袖脱身离去。况且,熟知他的人都知道,吴家小三爷的好奇心,恐怕不是能用“一点点”来形容的。   既然已经无法脱身,那就不能置之不理。   吴邪躺在铺子里的躺椅上,翻阅着手中的资料,都是他这三个月来整理的东西。这一年多来追逐的谜团,在西王母城里已经解开了一部分,然而他心中的郁结却没有因此而减少一点,答案太让人不可置信,反而让疑惑变得更深。吴邪最后领悟到,别人拼命想掩盖的,必然是你不希望看到的,所以,追寻别人的秘密必然要承担知道秘密的受过。   只是就算要承担,吴邪还是一个劲地想要去探寻。回想整件事,一个谜团的解开又牵扯出更多谜团,彷如大片的浓雾围绕周身。比如说,他真正的三叔在哪里?闷油瓶的真正身份是什么?当年西沙墓里究竟还发生了什么事?文锦那批人到底是什么身份,他们到底在进行着怎样的计划?“它”到底是谁?还有那个录像带中爬行的“人”,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雾一般的重重谜团遮挡着真相,而如今尘归尘,土归土,平静的日子恍如隔世,没有一丝线索引导他去探寻。吴邪也只能按压下好奇心,顺其自然,处理好眼下的事情才是重点。   解连环生死未卜,他虽然不是吴三省,但在感情上,他已经是吴邪真正的三叔了,如今下落不明,吴邪着实担忧。吴邪和潘子问过过拖把那群人,但他们说解连环那时被黑眼镜救走,他们也不知道下落。潘子动用了所有的人脉,却探听不到黑眼镜的一点消息,那人就好像从道上消失了一样,于是解连环的下落也就无从得知。   经过这件事,解连环在长沙那边的产业算是彻底垮了,情况一片混乱,树倒猢狲散,潘子还在艰难地维持着,却已无力回天。吴邪劝他早点找个姑娘成家,不要再操心这些了,但潘子却没有反应,看来是不找到人就不会安心做其他事,吴邪也只好无奈随他去了。   扎西将他们带出塔里木后,在格尔木就和他们道别了,吴邪感激他,想要给他些报酬,扎西却说这件事情对于他来说是一次业,能把人活生生地带出来,已经是菩萨保佑,绝对不能再收钱。后来吴邪把自己的手表送给了他,留个纪念。   阿宁死了,永远的留在了西王母城。吴邪有时想起那个强悍而美艳的女人,想起她最后留在世间的那个淡柔的笑容,总会觉得伤感。他并不喜欢她,却很佩服她。阿宁最后不甘心离去的眼神让他觉得难受,这个女人如此拼命执着,却抱憾身死,在一个女子芳华正好的时候。同时他也觉得很奇怪,阿宁看上去也不是缺钱的样子,干这种事情也不见她开心。她到底干什么非要为裘德考卖命不可?而且还拼命到这种程度。吴邪还没来及问问她,她却毫无预兆的死去,就在他的怀里。不过短短几秒钟的时间,那个强悍得不像个女人的阿宁,就这么死在了一条蛇的攻击下。让他觉得人原来就是这么脆弱的生物,轻轻易易,生命就消失了。   胖子是最没感觉的人,回到自个儿的地盘后照样开张做生意。吴邪前两天接到他的电话,才知道这家伙混得相当不错,在琉璃厂开了新堂口,而闷油瓶两周后会出院,于是说定两周后去北京和他们碰头,商量以后的事情。   想到那个闷油瓶子,吴邪心里不由就堵得慌。他不断地告诉自己,人活着就是最大的幸运,不要老跟个小娘们似的纠结那么多。可是一想起闷油瓶看向他时对陌生人一般的眼神,还是让他有崩溃的感觉。   从西王母城出来的那些天他其实一直抱着“到了医院之后一切都会好的”的念头,可是把闷油瓶送进医院后,他仍然什么也想不起来,他知道他的名字,却不记得他这个人,一点也记不起来。   他不知道闷油瓶被送到医院后思维是不是还是混乱着,他只确认了一件事,那就是那个闷油瓶子就算神智非常清醒了,也还是不会记得他,忘记了所有的一切。他追寻到最后,竟是这样的一个结果,好像一个解不开的死循环,宿命一般,让他一次次的失忆。吴邪看到他迷茫的眼神,实在不忍心再看下去,于是很快也就逃避似的回了杭州。   他这两个月一直没有打电话问起张起灵的病情。或许人就是这样,碰到不想面对的事情,就逃避一段时间,期望着再面对时情况就已经变好,给人惊喜。   吴邪回来后问过长沙的一些人,想了解张起灵的一些背景,让那些人帮忙打听,可是却如石沉大海,没有一点消息。他十分郁闷,这闷油瓶难道真的在这世上干干净净,没有老窝,一个亲人也没有?   吴邪于是想,如果他真的没办法恢复记忆,没办法给他们提供一点身世的线索,那就由他们养他一辈子,也不是件坏事。他不怕他什么也记不起来,却害怕他只记起一些模糊的片段,在脑海里浮现出的情感片段对于空虚的人来说是诱惑力极大的,一点点的提示都会变成各种各样的线头,会让他痛苦不堪。   吴邪理解,对于失去记忆的人来说,人生的所有目的,应该是找回自己的过去。这一点无论如何也无法回避,但是他实在不想让张起灵再走上那条老路。他想让他重新开始生活,从前的一切,忘记了也就忘记了罢。   可是以闷油瓶那执着的性子,他会放着自己空白的记忆不去理会么?吴邪是在抽掉了半包烟后,才开始认真思考起如果闷油瓶执意寻找过去要怎么办。   如果真的是那样,那他和胖子就只有帮助他一起寻找,他们毕竟也知道一些事情,人脉比较广,可以帮到一些忙。他有想过把他带到长沙给其他人看看,只是现在长沙局势十分混乱,又不知道该去找谁。而且去和那些老瓢把子打交道,还真不是他能干的事情。   吴邪觉得很头痛。不过不管如何,都得到了北京见到人后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     ☆、第 3 章      两周之后,吴邪从北京首都机场出来,望着对他来说有点陌生的北京城,叹气。那死胖子借口生意忙没时间来接他,给了个地址就让他自己打车过去,他娘的实际上他是出门怕热吧!   不过北京真是热死个人!吴邪钻进车里,马上就怀念起才离开了几个小时的杭州。眼下正是上班高峰,交通拥堵,车里的重摇滚音乐闹哄哄的,吴邪想打个盹,片刻后只好放弃。   他拿出手机看了眼胖子给他的新店地址,问司机道:“大叔,还要多久才能到?”司机正哼歌:“啊?快了快了,如果不塞车就快了,不过这看样子吧,估计得半个小时左右。”吴邪哦了一声,茫然起来。等下见了闷油瓶,该说什么好?   小哥好久不见?你最近过得怎样?你身体好点没有?或者,我是吴邪,你还记不记得我?   想到这里,吴邪心里突然就有点烦躁,又像是有点委屈似的气闷,闭上眼睛,继续试图打瞌睡。   兜转了几圈,终于找到了胖子的新堂口,装修得还颇为古色古香。吴邪进去的时候,只看到了个伙计,那小伙子一见他,就问道:“请问是吴先生吗?”吴邪点头,问他道:“你家老板呢?”小伙子撇下句稍等就跑到门口,扯开大嗓门:“老板——”   半分钟后,胖子趿着人字拖“啪啦啪啦”跑进店里,“诶?我以为你还要晚个一两小时才到!”   吴邪深沉地凝视他,“我说,王胖子同志,你就这大裤衩人字拖的形象坐在古玩店里跟人谈生意?”   胖子道:“你小子不懂,外在的都是浮云,胖爷我的内涵在里边,眼力平庸的人那是看不出来的。”   吴邪给自己倒了杯茶,“确实看不出来。小哥呢?”   “大概在内堂里。”胖子说着就带吴邪掀开道细密的珠帘,拐过一面红木刺绣屏风,果然见到张起灵正靠在窗口。两人进来,他也没看一眼。   他侧对着吴邪,清瘦依然,不过已经恢复了之前的气色,眼神如镜,淡得比以前更甚。吴邪以前就觉得他的眼神好似出世一般,而如今看来,更是淡得好比心思已经根本不存于人世间。眉宇之间,仍然和他离开时一样,带着对这个世界的陌生。不管失没失忆,他倒是如以前那般,理也不理人,果然是本性难移。   吴邪对着他淡静的侧颜发了会呆,直到胖子的公鸭嗓在耳边响起才回过神,扯了扯嘴角,说了几句客套话,张起灵果然毫无反应。   吴邪放下行李,就问胖子张起灵的情况如何,医生是怎么说的。   胖子摇头:“不就是那样,据说是回忆起一些片段来,医生说是受了强烈的刺激,得精神刺激才有可能好转,不然每天炖猪脑都没用。”   “哦?他记起了什么片段?”吴邪忙转头问胖子。   “也没啥,就是来我店里之后,看到那些明器古董什么的,觉得熟悉,想起了一些以前倒斗的事。不过好像不是和我们一起去的那些,也是,话说我们倒的那几个,怎么着也得碰见个粽子才能想起来吧?”   吴邪哦了一声,半晌才道:“这是好事。”   胖子凑近他,鬼祟道:“要不咱带小哥去下个地?”   吴邪没好气道:“你他娘的是想让小哥帮你去摸明器吧!”   胖子嘿嘿笑:“老子都快断粮了,而且小哥这不是得精神刺激才有好转嘛!这一箭双雕的事儿不是挺好?”   吴邪有点怒了,“下地的事想都别想!你要去自己去!别他娘的拖上小哥!”   “那你说你有啥打算?我跟你说我这儿就四十多个平方,可实在局促,你要让他住在这里,我连相好都不敢找,别人一看我藏着个小白脸,还以为你胖爷我是兔儿爷。”吴邪态度十分坚决,胖子有点郁闷,转而提出目前最困扰他的事。当初吴邪说让张起灵先和他住他答应得挺干脆,只是后来真住一起胖子就后悔了,做什么事都不方便。   “你这人真没良心,人家可是不止一次救过咱的命,你担心这不靠谱的干啥?”吴邪更加没好气地道。   “他又不住你那儿你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要我出钱给小哥找个房子,那咱是一句话,他要住四合院我都给他拿下,和我住一起就不行,这和救命不救命没关系。”胖子道,“你看要不这样,我掏钱租房子,你掏钱找保姆,咱们把他安顿在这附近,给他好吃好喝,没事周末过去探望一下。”   “你这他娘的整得好像金屋藏娇一样。”吴邪道,“他又不是傻子,你得问问他自己的想法。”   于是胖子便看向张起灵:“小哥,你自己说怎么着吧,今后有什么打算?”   张起灵闭了闭眼睛,似乎在思考,隔了很久才道:“我想到处去走走。”。   吴邪问道:“走走?到哪儿去走走,有目的地吗?”   张起灵淡然道:“不知道,到你们说的那些地方,长沙、杭州、山东,看看能不能记起什么东西来。”   吴邪心里咯噔了一声,最不愿面对的情况还是出现了。虽然心底清楚张起灵无论如何都放不下自己的过去,但吴邪还是存了丝希望,现在却被张起灵的话彻底打碎。   吴邪叹气,看来只有和他一起琢磨这些事情,帮他找回他的过去了。可是他至今都没有打听到关于他背景的一点消息,就不知道胖子这边有没有点进展,吴邪于是问胖子道:“你上次不是说你有办法能知道小哥的背景,后来如何?”   “别提了,这事儿说起来就恶心。”胖子道。   原来胖子是打算问问那些夹喇嘛的人,那些人消息广,张起灵既然能被解连环联系到,自然有一些信息留在那些人手里,只是那些人被问起竟都死不开口。   吴邪听了,虽有些失望,但觉得这也怪不了人。行有行规,那些人可能就指望着这些信息吃饭,一旦透露出来,恐怕不止混不下去,还有可能被做掉。   “这些人口硬得不得了,这条路也是死路。”胖子道:“你那边怎么样?”   吴邪叹了口气,摇头。   “那你就别琢磨了,我看还是按照小哥说的来,咱们给他报个旅行团,准备点钱,让小哥自己出去走走,”胖子道:“要不咱干脆替他征婚,把他包给一富婆,以小哥的姿色,估计咱还有得赚,以后就让他们自己过去,你看如何?”   吴邪瞪他一眼,转头一瞥张起灵,然后摇头不语,琢磨起胖子刚才的说法。突然他想到一个人,心中一喜,说不定倒可以从那个人入手!就对胖子道:“不对,你刚才找夹喇嘛的办法,也许还不是死路。”   “怎么说?”   “那些人不肯说,无非是怕得罪人,又或是不知道,怕说出来露短,但是有一个人,就没这个顾虑,也许咱们可以从这个人身上下手。”   “哪个人?”胖子问。张起灵也转过头来。   “去长白山的那次,替我三叔夹喇嘛的,是一个叫楚哥的人,你还记得吗?”   “你是说那个光头?”   吴邪点头,楚哥楚光头,是三叔合作的地下钱庄老板,被陈皮阿四买通后,被雷子逮了,现在不知道在哪里坐牢。他联系了闷油瓶和胖子,肯定知道他们的信息,而且他现在身在牢房,也没什么顾虑,只是不知道怎么找到他,还有怎么让他开口,毕竟他说也没顾虑,但是不说也没顾虑。   胖子一击掌:“哎呀,还真是!这我倒没想到,不过,咱要是去找他,他把我们举报了怎么办?”   “这种人精明得很,他手里信息很多,他要是有心吐出来,长沙一片倒,他忍着没说就是因为知道不说才对自己有利。”吴邪道,“他现在落难,求人的地方很多,我看套出话来不难。”说着心里已经有了打算,这事不敏感,可以托潘子问问。   既然决定帮张起灵查,找楚光头这事就这么定了下来。只是吴邪觉得这些事情自己没法一个人干,他虽然闲着,但那边局势混乱,不能让张起灵跟着他到处跑。最重要的是,吴邪担心张起灵如果想起了什么突然又溜了,那他到时候去哪撞墙都不知道!得拖胖子下水看住他。   吴邪于是就和胖子商量,胖子也只好同意,他道:“别的不说,最好是能找到小哥住的地方,那咱们可以省很多力气。”   胖子一答应,吴邪松了口气,“那这样,小哥先住你这,我明天就回杭州,楚光头那里我去打听,有眉目了再一起商量。”   胖子一听,沉吟了一下,没有回答。吴邪于是就骂道:“靠!你他娘的不至于这么没良心吧!小哥再和你多住两天都不行?”   胖子不爽道:“你哪只耳朵听见胖爷我这么说了?”   “那你在想啥?答不答应就一句话!”   “过几天在杭州有个拍卖会,据说东西还不错,有朋友给了张请帖,我就想去凑个热闹。要不这样,明天我跟小哥顺便和你一起去杭州,也好商量事情,你看怎样?”   “哦,那也行。”吴邪看了看表,“这回到你地盘上,你得带我去撮一顿!赶紧的!时间不早了!”   胖子道:“行!胖爷我请你吃全聚德去!”   吴邪到了店里,立刻就点了最贵的三人套餐,又点了浓汤凉菜和一堆甜点,能宰胖子的时候吴邪绝不手软,反正这家伙花钱不眨眼。   一顿晚饭,吴邪吃得极满足,张起灵吃得不多,甜点更是碰都不碰,大部分都是被吴邪和胖子消灭掉了。   吃完了,吴邪瘫在椅子上打饱嗝。胖子还在啃鸭翅,看了眼早早就搁了筷子一直在望天花板的张起灵,对吴邪道:“你今晚就别住宾馆了,麻烦!和小哥挤一晚明天就一起去机场。”   吴邪愣了一愣,转头看向张起灵,发现张起灵也正好把视线从天花板转到他身上,对视了一下,吴邪咳了一声,道:“你家就一个客房,床也不是双人床,两个大男人挤着睡不舒服,我还是去宾馆吧。”   胖子扔了鸭翅,皱眉道:“挤一下怎么了,你们这两小身板儿加起来才抵得上胖爷我!那床胖爷我都睡得下你们一起就不行?住宾馆才更不方便!”   说得也是,其实也不是不行……吴邪看了看张起灵,觉得他大概是不会介意的,只是……吴邪抓了抓头发,以前他也不是没和兄弟们挤过一床,比如老痒以前跑他家玩的时候经常就在他家过夜,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是和那闷油瓶,就有点不大自在。   眼看胖子就要拍板,吴邪忙道:“那既然这样,我就不去宾馆了,我睡你家沙发吧,好了就这么定了——死胖子你到底吃完没有?!”   胖子的家楼层高,落地窗外是北京城璀璨的夜景,火树银花不夜天,霓虹绚丽,从高处俯视,繁华中几丝妖娆。   在这样的大都市里,早就没有床前明月光了,而是床前霓虹光。张起灵半夜起身到客厅倒水喝的时候,就看到吴邪坐在沙发上,拥着一床薄被看着地上半明半暗的光影发呆。   张起灵站在房门前,还没走过去,吴邪就已经发现了他。他似乎是吃了一惊,然后轻声问:“小哥你大半夜的这是要干嘛?上厕所?”   张起灵摇了摇头,走过去拿了个杯子倒水。安静的客厅内,“哗啦哗啦”的水声显得格外大声。   水声停止后,静了片刻,似乎是想打破这沉默的氛围,吴邪开口道:“晚上吃撑了,我睡不着。”   张起灵低头喝水。饮水机旁,淡淡的城市灯光透进窗,带了模糊的虹彩,勾出他暗色的身影。   吴邪继续道:“到了杭州我请你们去楼外楼吃饭,那儿的东西黑贵!但是真是不错。不过杭州的东西都有点甜,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张起灵微转了头,看向吴邪,那人半个身子埋在被子里,还是望着地上发呆的样子,自言自语般低低地说着话。   “以前倒斗的时候,每天都吃压缩饼干,巧克力像苦瓜一样,吃得我都要吐了,可是小哥你好像一点感觉都没有,一回到外面,我就觉得连我最不喜欢的芹菜都是美味。   “不知道小哥你喜欢吃什么,我留意过,可是你一点都没表现出来,也没和人说过。   “很多东西你都不告诉别人,现在你忘记了,我想帮都帮不了你。”   微明的光照在他的脸上,双眼怔怔的,有点无神。自语了半天,他突然像是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甩了甩脑袋,仿佛是觉得自己现在这样子实在有些好笑般,笑了一声,“砰”地向后一躺,道:“小哥你早点睡,我也要睡了。”   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安静过了头。   吴邪觉得不对劲,抬起身子看了看那个人影,修长而清瘦,脊背总是挺得很直,还是站在那里,没有动,凝固了一般。他整个人站在阴影里,吴邪却能感觉得到他在看着他。   “小哥,你……”   “吴邪,抱歉。”   吴邪话还没说完,张起灵就出声了。吴邪愣了一下,坐了起来,道:“为什么这么说?”   沉默了片刻,张起灵道:“我忘了你。”   吴邪也沉默了。半晌,他笑了一笑,想要说话,可是发现喉咙有些发涩,锈住了一般没法发声。过了会儿,才开口道:“忘了也就忘了,现在不是要帮你找回过去么,说不定以后就记起来了。大不了,再去下几次那些斗。”   张起灵没有言声,依然站在那里,背着光。   吴邪见他没说话,又笑着说:“如果下斗,我这添头可能又得让小哥你救命了,一年多来,都不知道欠了你几条命,所以小哥你对我,没什么好抱歉的。”   他的眼睛里映着霓虹的微光,清澈而温和。张起灵忽然觉得熟悉,明明是陌生的一双眼,却让他觉得他已经见过了很多次他这样的眼神。   吴邪靠在沙发上,偏头想了想,对他道:“小哥,你能不能答应我件事?”   “什么事?”   “以前你不管是在斗里还是出了斗外,总是一个招呼都不打人就不见了,你就一职业级别的失踪人员。”吴邪想到那闷油瓶一次次的突然性失踪,笑得有点无奈,“你这回,能不能不要这样?”   张起灵哦了一声,然后又安静下来。   也不知道这声哦算不算是答应了,吴邪于是看向他,“你这算是答应了?”   过了几秒,才听到张起灵淡淡地“嗯”了一声。这闷油瓶子果真还是半个字的废话都没有,吴邪又无奈地笑笑,倒回沙发上,道:“也许就像你以前说的,你的事情不是我能理解的,但我还是希望能够陪你一起去寻找,希望你想起来后能够告诉我。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能帮到你,但我想有个人陪着,一起分担,总不是件坏事。所以,你不要再擅自一个人跑掉。”   又是静了几秒,张起灵才道:“我答应你。”他这次,答得很清晰。   吴邪看了他一眼,心说你他娘的别给我食言了。然后往后一倒,翻身睡去。   第二天中午,三人坐飞机去杭州。为了买票,胖子弄来了他那个店里伙计的身份证给张起灵用。   吴邪看看身份证上的那个小平头,再看看张起灵,沉默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对胖子骂道:“你好歹倒腾了半辈子古玩了,他娘的这点鉴别能力都没有,这简直是沙子和珍珠的区别!等下要怎么上飞机?”   胖子道:“那你就跟人说,沙子被贝壳裹巴裹巴,过个几年,不就成珍珠了嘛。”   吴邪无奈瞪他一眼,现在票也买了,也没办法了,就希望机场工作人员不要那么尽职尽责。   不过事情还挺顺利,两个小时后,吴邪三人就到了杭州。吴邪把胖子和张起灵安排到离他铺子不远的一个宾馆里,一回到家就打电话给潘子,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让他帮忙。潘子十分够义气,一口答应下来。吴邪想着以潘子的高效率,事情应该很快就有眉目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 4 章   三天后,潘子打电话过来时,吴邪欣喜地以为事情有了突破口。没想到,突破口是有了,只是有些他预想不到的大,大到他迷茫不知所措。   吴邪看着电脑上那张“鬼”照片,抽着烟。平时他并不抽烟,只是郁闷的时候才会拿出来抽上一根,特别情况特别对待,最近他抽屉角落里的烟又备受宠爱了。   现在的事情,没法让他不郁闷,他实在想不通,楚光头怎么会有这种诡异的照片,好像还是在那个格尔木的解放军疗养院里拍摄的。本来只是想打听闷油瓶的事,却竟能扯到这上面去,这也算是,意外之喜?   是不是喜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很不喜欢又多出来几个谜团挨个砸到他头上,让他晕头转向。   楚光头让潘子带了这张照片给他,说看了照片之后吴邪一定会去见他,关于张起灵的信息,他要亲自和吴邪说。   楚光头猜得很对,吴邪现在恨不得马上就冲到监狱里揪住他衣领问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张照片,是一张很老的照片,褪色发黄,细节模糊。但是吴邪还是能看得出来,照片是在一间老宅中拍摄的,背景是一面屏风,屏风后面,吊着个鬼影子。   那人影,还真的很像个“鬼”。背着光,人影很清楚,姿势是直立的站着,像是被吊在那里,整个人肩膀是塌的。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屏风后面有个吊死鬼,让人毛骨悚然。   如果只是这么一张好像是在网络上被PS出来的鬼照片,还不至于让吴邪抛开是否会有陷阱的顾虑一定要去见他。真正引起了吴邪好奇心的,是照片后面,楚光头的手记:1984年,格尔木解放军疗养院。   这行字,再次让吴邪想起了20年前那个神秘的考古队,再次扯出折磨了吴邪很久那一个个谜团。   那个鬼地方,就是文锦他们为了躲避追查而选择的藏身之地。那一群背景神秘诡异的人,在那个被废弃的解放军疗养院里,不知道在进行着什么研究,还拍摄了录像带监视自己的一举一动,被监视的人里,还有一个和吴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那破疗养院,吴邪不知道有哪点价值可以让人留影纪念的,那么那个人要拍的,应该就是屏风后的那个影子。吴邪郁闷,这到底是什么东西?那疗养院里隐藏了什么?难不成还是禁婆那样的怪物?   吴邪又想到了那盒奇怪的录像带,和里面像个死人一样爬来爬去的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当时没来得及问文锦,她就失踪了。吴邪后来想,他当时是不是应该先搞清录像带的事,再问她其他的事情比较好。如今可能是唯一知情的人都失踪了,他和真相错身而过,再次陷入了迷雾里。   现在楚光头带了这张照片给他,是不是在暗示,他知道一些内/幕?吴邪一想到这就坐不住了,于是就给潘子打了电话,决定要去见那个光头。潘子略觉不妥,但迟疑了片刻还是答应了,说他安排妥当后就通知吴邪。   很快,吴邪就在坪塘监狱里见到了楚光头。   吴邪是第一次进监狱探监,一路走过来冷汗直冒,可能一个不小心,他也就被逮到这儿吃牢饭了。他本来一社会主义大好青年,腰包里有点儿小钱的小良民,就因为一片战国帛书被扯进了斗里,干了不知多少件一被抓住就枪毙的见不得光的事。不过这也怪不了人,谁叫他小三爷总是好奇心作祟。反正做也做了,只能藏着掖着,只不过以前进到公安局这类地方的坦坦荡荡,变成了战战兢兢。   在休息室里,楚光头佝偻着背坐着,明显比以前瘦了一圈,光头都不亮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好像老了好几岁,皱着眉头瑟瑟发抖。吴邪递给他烟,他抽了几口才有点放松。吴邪想到他当初油光满面的样子,不由感慨,混这行的暴富暴穷,活成了这个样子也得认命。   吴邪想直接开门见山,可是楚光头又和他们扯了点别的,问吴邪道:“你三叔什么情况?”声音沙哑得像个老人。   吴邪草草说了一下长沙的情况,说他三叔音信全无,场面上看不到人,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报应,走这行的就是这报应!”楚光头嗬嗬的喘气笑着,掺杂了几分自嘲的味道。   一提到解连环,吴邪心里又泛起了几分对楚光头的怨恨。就是那时这所谓合作了30年的朋友背叛了他三叔,三叔的生意才开始每况日下。   又扯了两句,终于扯到了这次探监的主要话题——张起灵。   吴邪这才知道,原来道上的人都叫张起灵为“哑巴张”。吴邪有点想笑,这倒和他给他取的外号有异曲同工之处,这小哥的“闷”都在道上出了名了。   楚光头让潘子回避,说这是我和你们小三爷的事情。潘子就有点火了,正要骂,吴邪忙给他打眼色,让他忍忍。潘子只得把骂声吞下,起身出去。   楚光头看着他离开,直到门关上,才转头看向吴邪,变了脸色,道:“小三爷,你不能再继续查下去了。”   “为什么?”吴邪很吃惊,脱口道。   楚光头叹了口气:“你看看我,我的下场,你三叔的下场,哑巴张的下场,所有人的下场,你都看到了。”他站起来,“从这之后的东西太惊人了,不是我们这种人接触的。”   吴邪坐直了身,问道:“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楚光头抽了口烟,看着吴邪笑了笑道:“你别急,我慢慢和你说。”   吴邪那天在监狱的休息室里坐了很久,差点过了探监限制的时间,才离开坪塘监狱。   从监狱里出来后,他马上就坐飞机回了杭州,简单填饱了肚子后直奔胖子和张起灵住的宾馆。   到了宾馆,发现电梯坏了,吴邪骂了一声,转头看了看楼梯,沉默了一会儿,才极不情愿拖着步子走过去,然后,一步步爬到了十三楼。   吴邪擦着汗在房间里大口地喝水,胖子磕着瓜子,道:“小天真,才几个月没下斗你体力就成这样了,下次再进斗,逃命的时候只要跑得过你,胖爷我就安全了。”   吴邪嘴硬道:“在斗里小爷我的爆发力是很强的,少小看人。”   胖子道:“这倒也是,西王母的老窝都困不住咱,咱的命那是属蟑螂的。”   吴邪骂道:“你他娘的才属蟑螂!你就不能换个好点的形容!”   “诶?你懂个P!干咱这行的,属龙属虎不如属蟑螂,你命再贵气,没个小强一样的生命力粽子面前活得了么!啧,不啰嗦了,赶紧说说你从楚光头那里打听到什么了?”   看到张起灵转过头来,吴邪放下了水杯,就对他们道:“也不是很多,不过起码给了我们调查的方向。楚哥说,小哥原来是陈皮阿四的伙计,在广西的一个村子里住过。”   胖子吃了一惊:“靠!老子还当小哥在道上是个独行侠,原来是陈皮阿四的人。当时在云顶天宫我就觉得奇怪,小哥和那老头像是关系不浅。”   吴邪于是就跟他们说起张起灵和陈皮阿四的第一次见面。四年前,张起灵被广西那边盗墓的越南人捆了,当成粽子的诱饵去捕尸。捕尸的时候陈皮阿四的人也在场,据说当时张起灵被推下去后,一点动静也没有。越南人就以为安全了,于是就爬下去,谁知道这时就出了变故。古墓里传出简直是惊天动地的惨叫声,光这撕心裂肺的惨叫就吓得上面的人差点转身就逃。鲜血从井口处喷溅出来,突然就伸出一只指甲奇长的尸手!周围的人吓得魂飞魄散,忙搬了大石板堵住井口,又压了十几块大石头,然后仓皇而逃,再也不敢靠近那里。   这个事情后来被陈皮阿四知道了,就亲自带人回到广西,他以为古墓里的人已经全部死光了,下去之后,却看到墓室的一边倒着十几只粽子,脖子全部被拧断了。一个浑身□□的人坐在粽子中间的棺材上,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那人正是张起灵。   胖子听完,疑惑道:“怎么以小哥的身手,居然就这么被那些越南佬捆了当猪仔?”   吴邪道:“我当时也觉得不可思议,楚哥说那是因为当时小哥神智不清,被人当成傻子绑了去。”   胖子于是转头看向张起灵,一脸崇拜:“啧!果然不愧是小哥!傻了都还能拧掉十几只粽子的脖子,要换做胖爷我傻了,大概就被粽子撕成十几块了。在斗里带着黑驴蹄子还不如跟在小哥后面,跟着小哥有肉吃,小吴你说是吧?”   吴邪不理他,继续道:“打听到这件事后,楚哥就拿了小哥的照片去广西那一带问消息,结果在桂西南的一个叫巴乃的小村子里得到一点线索。小哥当年在那里住过,他说他在小哥房子里的桌子上看到很多老照片,就拿了一张出来,就是我前两天给你们看的那张。”   “小哥住在广西的农村里?这他娘的怎么像在瞎扯谈?”胖子奇道。   吴邪也觉得奇怪,别人要是跟他说闷油瓶住在古墓里,他还信上几分,说是广西农村里一个极其普通的少数民族的房子,怎么看都像在诓人。   吴邪道:“楚哥就是这么说的,我问他桌子上压着的其他照片是什么,他嘴硬得很,死都不开口,也不说那张照片是什么意思,我看他八成也不知道。看来我们得去那地方看看,说不定那里会有认识小哥的人。”   胖子道:“也行,可以趁这个机会会会南蛮的堂口,也多点货源,这年头生意难做,老子他娘的都断粮好久了。对了,陈皮阿四那老头说不定知道些什么,你有没有办法从他嘴里撬出点啥?”   吴邪郁卒道:“那老家伙在云顶天宫失踪之后,道上就没有他一点消息,他的生意倒是做得还不错。你让我去问他,我哪儿问去?”   “哦,反正这事现在也不急,等拍卖会结束了,让胖爷我在杭州玩上两天,咱再去广西。”胖子道。   吴邪想了想,答应下来,然后转头问一直坐在旁边默默听着的张起灵:“小哥,你对这些事有点印象没有?”   张起灵摇了摇头。   胖子道:“说不定去了就记起来了,先别琢磨那么多了,胖爷肚子饿了,咱先吃饭去。”   吴邪道:“我已经吃过了,天色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胖子忙拦住他,“急啥!先别忙着走,帮胖爷我一个忙再说。”   吴邪问道:“什么忙?”   胖子道:“刚才有朋友拿了明天要拍卖的东西的图册过来,小吴你帮我看看,有些东西我还真看不来到底是不是好货。”   “册子呢?”   “你等等,在我房间呢。”胖子说着就跑出了门,片刻后拿了本硬皮的小册子过来,递给吴邪,“你先看看,我和小哥吃饭去,回来你再跟我说。”   胖子和张起灵出去后,吴邪就一个人待在张起灵的房间里,翻着那本册子。拍卖的东西并不多,图册很薄,印制得倒是很精美。   吴邪翻了几页,看到有唐朝唐三彩,宋朝山水画,元朝春水玉,明朝青花瓷。光看着图册没见到实物,真不好看出到底是真货还是假货。现在拍卖会上的东西鱼目混珠,吴邪有个给人当过掌眼的朋友,说如今替人拍东西,一不小心就会拍个赝品回来,压力很大。   吴邪看了看拍卖公司的名字,倒是个名气挺大的公司,口碑向来不错,想来这些东西应该不假。从册子上的信息看来,这些并不是十分难得的东西,不是很珍贵的大件,市场上赝品虽多,但真货也不少,那公司应该不会做让这种不算重大的拍卖会砸了自己招牌的事吧。   吴邪看了会儿就有点无聊了,翻到了最后一页,随意看了看,这一看之下,却被吸住了目光。   册子上的最后一件东西,是个西周的青铜小编钟,不大,就十来厘米。乍一看,和普通的青铜编钟没啥区别。   只是吴邪细细看了图片,发现这小编钟的表面上,不是铭文,也不是当时常见的纹饰,而是刻着一个有点奇怪的图案,让吴邪有些隐隐的熟悉感。小编钟布满了青铜锈色,铜绿斑驳,雕纹模糊,但大致的样子还是能辨得出,吴邪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   这编钟上刻的,好像是人,又像蛇,而且还是两条蛇的样子,两……吴邪浑身一震,忽然就想起来,他娘的这不是在那种青铜铃铛上看见过的双身人面纹蛇吗?   吴邪忙把灯调到最亮,在灯下细细地看起来,果然是那个曾在青铜铃铛上看到过的花纹。吴邪心中惊异,冒了冷汗。这个青铜编钟,难道竟和那棵秦岭青铜树有关系?难不成就是用那种青铜做出来的?   他还记得当时齐老爷子说,这玩意儿可能是夏朝到西周之间,在陕西、湖北那部分地区生活的一个叫做“厍国”的古国人民所崇拜的神灵。吴邪不管这东西是哪里来的,他只知道,这种青铜做出来的东西,都很诡异。   拍卖会上竟要拍卖这东西?吴邪看了看资料,起拍价还高的离谱。   吃过青铜铃铛的亏,领教过青铜神树的邪异,吴邪实在不想再和这种东西有什么接触了,就算得到,他八成也研究不出什么。但他很好奇,到时候有谁会买这种冷门的,还价格离谱东西,看来得让胖子留意一下。   胖子大概又跑楼外楼奢侈去了,老半天了都还没回来。   吴邪等得无聊,就打开电视,看着看着,就昏昏欲睡。奔波了大半天,昨晚又熬了夜,实在很累。   身后的靠垫软软的,空调的温度很合适,慢慢的电视上轻缓柔和的背景音乐,就变成了催眠曲。眼皮开始不住地打架,吴邪于是就这么靠在椅子上歪头睡了过去。   乌云,积雪,山峦,寒风,还有空气中冷冽的味道,让吴邪觉得,他似乎是走在一片连绵的雪山上。   天地寂然,漫山的冰雪里,只有他一个人涉雪而行,举目一片茫茫,让人从心底生出一种绝望的恐惧。一片死寂里,风凌然扫过山雪,漫天的雪粒纷乱飞舞。吴邪迎着风,茫然得不知往哪里走。   忽然风里传来一阵怪异的笑声,讥讽而阴狠的,随风忽远忽近。   吴邪忙转头四顾,迷了眼的风雪里,他看到身后的五六米处,有个身着古旧军绿大衣的身影,靠在突起的嶙峋山岩上,发出怪笑,一双蛇一样阴冷的眸子,正看着他。   吴邪一惊,他睁大了眼望去,看到那人的双眼之间,有一道极丑陋的凹陷的疤。   陈皮阿四!他娘的他怎么会在这里?吴邪吓了一跳,他犹豫了片刻,就要向那人走过去。   陈皮阿四突然站直了身,转身就走。眼看自己又要一个人待在这荒雪里,吴邪急得大叫:“四阿公!”   那人站住,回过头,冷笑:“就凭你,也想跟着我去挖东夏皇帝的九龙抬尸棺?”   操/你娘的!差点就死在那里了谁还要跟你去!吴邪在心里大骂,但他却突然想到了闷油瓶,忙喊住他:“四阿公!你先别走,我问你点事!”   陈皮阿四听了,神色变得很古怪,看着他,突然诡笑道:“吴家小崽子,就算你去了广西也没有用,没有人知道哑巴张的过去,一个人也没有,你不过在白费力气。”   吴邪一阵火大,就要冲过去抓住他。然而陈皮阿四的身影忽的像是一张轻薄的纸片般被狂风卷起,在漫天风雪里瞬间消失不见。   周身的风雪突然狂暴起来,好似有一只巨大的手狠狠地翻搅起积雪和空气,刮起寒刀般的风,铺天盖地的白。   天地易色,狂暴到了极致,蓦地,竟又安静下来,仿佛一曲雄浑的交响曲在最激荡的□□戛然而止。   吴邪被狂风刮倒在地,正要拨开身前的雪堆,触手竟是一片虚无。他顿在空中的手抓了抓眼前的空气,发现满山的雪似乎都游离蒸腾成了深浓的雾气,随风缭绕流动,昏暗的视野里,有着幽幽的淡蓝,像是幽冥里的颜色。   他还没站起身,就听到雾气的深处,忽然响起一阵悠长的鹿角号声,声音也仿佛蒙了雾,散开在这片虚无里,空濛而苍远。   隐约的熟悉感在心里升起,他急忙环顾寻找,果然在不远处看到一个非常熟悉的身影,身后架着一把黑金古刀。眼前的雾气淡开,那身影越来越清晰,走向远处的一线冥黑。   吴邪的心跳加速起来。   他知道那个人要干什么,跟着他也好,阻止他也好,总之,他不想再次眼睁睁地看着他在他面前,消失进那片无法探知的黑暗里。   吴邪想立刻站起来冲过去,却感觉像是被定住了,无法动弹,他张嘴,发不出声音。   没顶的恐惧袭来,眼前的人背对着他,渐行渐远。   像是感觉到了什么,那人转过头,看见他,清黑的深眸和他对视了片刻,突然竟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淡色的唇无声地开合,说的是,再见。   那样好看的笑,却让吴邪有潮涌而来的绝望。   更让他绝望的是,无数人面怪鸟突然闪现在雾中,扑棱棱裂开雾气,盘旋着越压越低。吴邪眼看着那些怪鸟张开獠牙,吐出口里的猴子,“口中猴”飞落而下,像一道道血红的流光,他却丝毫不能动弹。   他的意志拼命地想要指挥身体,全身的肌肉绷得紧紧的。突然间,像是被魔杖一点,束缚崩裂,积蓄着的力道顿时开闸泻出,手臂仿佛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挥出去挡开撕咬上来的群猴。   手臂一阵极尖锐的痛,简直要断了一样,痛得吴邪倒吸了口凉气,蓦地惊醒过来。   睁开眼,他才知道是做梦了,乱挥的手砸到了床头桌子的尖角上。   原来都是梦啊,吴邪抬手抚上一片冷汗的额头。   真不是个让人愉快的梦。   吴邪长吐了口气,按了按太阳穴。伸手就想把自己床头的那个靠枕拿过来靠一下,摸了摸却只摸到了柔软的枕头,和家里的是完全不同的触感。吴邪一愣,突然“啪”的一声房间的灯就亮了起来,骤然入眼的光线刺得吴邪眯起了眼睛。   环视一圈,吴邪呆掉了。   他现在,居然在宾馆里,睡在那只闷油瓶子的床上。   吴邪看着手还按着开关,坐在他床边椅子上的张起灵,表情有点呆傻,“小哥,这——”   还没说完,就听那人淡淡道:“我回来的时候,你睡着了。”   “啊?哦——哦对,我看着电视就睡着了。”吴邪反应过来,就想下床,“那我现在得回去了,不好意思啊小哥,占了你的床。”   张起灵看了他一眼,关了大灯,调亮昏暗的床头灯,“现在是凌晨三点半。”   吴邪爬下床的动作顿在那里。三点半?他睡了那么久?吴邪顿时有抽自己的冲动,有点尴尬,“呃,小哥你应该把我叫醒的。”   “你看起来很累。”顿了一下,张起灵又道,“不用回去了。”   “哦,那小哥你……”   “我睡椅子上。”   “哦……”昏黄的光线下,吴邪依然能清楚地看到眼前那人的脖颈上,有一道暗红的印痕,大概是靠在椅子上时被压出来的,心里有点歉疚,就道:“在椅子上怎么睡,要不小哥你睡床,换我坐椅子上吧,反正我也睡不着了。”   他看到张起灵侧过头,没有回答。融融的暖黄照在他轮廓分明的五官上,打上一层暗影,衬得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多了几丝柔和。他看了他一会儿,突然站起来,坐到床边,伸手撩开吴邪身上的被子,握住了他的手臂。   吴邪一下子反应不过来,愣在那里。突然小臂上传来一阵微微的辣痛,低头一看,才发现刚才那一下砸得不轻,手上开始青紫,破了皮,张起灵微凉的手指正轻触着他的伤口。   张起灵低头看了看,道:“擦点药吧,我包里有。”   “你包里怎么会有药?”   “胖子买的。”吴邪看到他说着就站起来,转身去翻背包,掏出了一小瓶药水。   他重新坐到吴邪身边,拧开盖子,“破了皮,擦上去可能有点痛。”   小爷我不知道受过多少次比这严重得多的伤,还怕这种蚊子咬一样的小痛?在你心里,老子他娘的就那么弱?虽然知道张起灵这只是在关心他,吴邪却仍是心里一郁。只不过对着这人,他总是连粗口都爆不出来,于是脸上还是客气的感激,道:“不要紧,小哥我自己来吧。”   张起灵低着头没说话,把他的手放到绵软的被子上,没有棉签,就用手指沾了药水涂到伤口上。   吴邪于是只能坐着不动,让他替自己擦药。身前的人微低着头,用那两根骨节修长的发丘中郎将手指替他擦药,擦得很细致,指尖微凉,抚过他的肌肤,柔如轻羽。   吴邪有点发怔,以前不能想象,这双起砖卸石,一出手就凌厉无比的手指,原来,也可以有这样轻柔的力道,替人上药。   台灯昏暗,在房间内晕开一角暖黄。离得那么近,吴邪几乎能数清他低垂的眼睫毛,淡淡的清凉药味缓缓散开,一室宁静。   他现在就在他的身边,而不是像梦里一样,隐没进那片雾气缭绕的黑暗里。   吴邪心里突然就变得很静,梦魇时狂乱的心跳平息下来,轻缓而安然。   张起灵细看了遍伤口,确定都把药擦上了,抬起头,正对上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呼吸可闻。眼前的人正静静看着他,见他上好了药,就把手收回来,对他点头道:“谢谢。”   温温朗朗的笑,却让人觉得是有点很见外的感激。   明明是爱爆粗口脾气也不小的人,在他面前却总是很温和。   张起灵觉得,也许他对他,不能像对胖子那样放得开吧。   这也很正常。   只是心里一掠而过的,似是一种,让他有点不舒服的感觉。 作者有话要说:     ☆、第 5 章      一大早,胖子就赶去拍卖会上凑热闹了。张起灵一个人留在宾馆里也没事干,吴邪就把他带到了自家的铺子里。   吴邪的铺子在西泠印社边上,靠近西湖。晴好的天气,暖风熏人,雕花窗外,正是西湖好风景,垂柳如烟,芙蓉映日。   这样的一季长夏,对吴邪来说,就是用来睡觉晒太阳的。但是他现在没有办法睡觉,因为,店里的椅子上,已经坐了两个打瞌睡的人。   闷油瓶靠在椅子上睡得很深,昨晚睡眠被打扰,他现在补觉也很正常。但是,王盟居然也在打瞌睡!敢情他每天工作的主要任务就是睡觉?吴邪忍了很久才没有用手中的书砸醒他。   铺子里的生意一如往常的清冷,不过古玩店就是这样,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吴邪找了一本惊悚小说打发时间,正看得心里有点发毛的时候,突然听到门口一个声音问道:“请——请问,这里收东西吗?”声音有点结巴,仿佛还带着些紧张。   吴邪抬起头,看到店门口站着一个瘦瘦矮矮的老头。吴邪的第一反应,不是回答他的话,而是想这人是不是走错门了?   老头身上穿着一件有些脱线的蓝色衬衫,被洗了太多次,已经有些发白,手上拎了一个破破烂烂的包,见吴邪看他,就咧开嘴憨傻地笑,一口黄牙,有点拘谨地站在那里。   吴邪愣了好几秒,才道:“老伯,您有什么东西要卖?”   老头忙走近了答道:“我家里有一个祖传的古物,想卖了换点钱。”   人走到吴邪面前后,可以看到他身上经历了风吹日晒的皮肤十分粗糙,手上有明显是做农活而磨出来的老茧,吴邪估摸着他应该是个老实的农民,显然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急需钱用,所以才要卖掉家里祖传的古董。   一般这样被迫卖出的祖传宝贝,都是不错的东西。吴邪有些窃喜,这老人应该不会跟他喊太高的价格,今天他难道是人品爆发,老天掉了这么个“漏儿”给他捡?   吴邪马上堆起了笑,“您坐您坐,您家里祖传的是什么宝贝?”   见到吴邪如此热情,老人简直受宠若惊,道:“是块玉。”然后又连忙补充,“给人看了,说还是一块什么高古玉呢。”老人微微驼着背,笑容有点讨好似的。   只是吴邪一听心就一凉,笑容就有点垮了下来。   古玉就算了,居然还是高古玉?现在行内的人,谁不知道古玉在市场上有价无市。相比市场火爆的书画、瓷器等藏品,古玉一直坐冷板凳,收了之后也不好卖,特别是汉代以前的高古玉。肯高价收藏的人,不是没有,只是有点儿难找。   现在玉器造假技术突飞猛进,市场上的古玉,真假参半,仿高古玉的更是一大把,所以如今很多收藏红山玉的人,几乎人手一块C形龙。受骗上当多了,就不敢问津了。而对于高古玉,连专家鉴定的时候都不能下个百分百的定论,常常出现意见不一的情况。如此一来,高古玉在古玩市场就像迟暮了的美人,很多人都转而追捧新玉。   吴邪不由就有点失望了,不过送上门的便宜不捡白不捡,既然是祖传的,那应该会是个真家伙,如果年代久,做工好,那也还不错。扯了手边的纸揉成个纸团,往王盟头上砸了过去:“王盟!给客人泡茶去!”然后摆出自认为最亲切真诚的笑容,道:“老伯,您先坐下喝杯茶,把东西拿出来我看看。”   那老伯连道好的好的,小伙子真是太感谢你了。然后就从手上那个表皮都快烂成条的黑色皮包里拿出个用布包着的东西,递给吴邪。   吴邪接了过来,对他道,“老伯您先坐吧。”老人依然很拘谨,踌躇了一下才坐到一旁的椅子上,那是吴邪前两年淘来的民国老酸枝长椅,椅子的另一头,张起灵正坐在那里睡觉。老人坐下来后,很紧张似的,双手放在膝上,对给他倒茶的王盟连声道谢。张起灵被吵到,皱眉睁开了眼。   吴邪打开手里的东西,褪了色的棉布上,躺着一块玉璜。吴邪拿起来端详,这是一块青玉镂空雕双龙首的玉璜,部分地方有着鸡骨白的沁色,而没有沁色的部分,是清雅温润的淡青色,看来是用上好的籽玉雕成的。玉上有战国时期盛行的卷云纹,以及秀逸细长的“游丝描”。双龙回首挺胸,棱角刚劲犀利,线条清晰,带着那个时代逐鹿天下的霸气。   以他现在的认知,这是块战国时期的玉器。   可是,这真的是块战国玉器?   祖传的,自然该是古物,但吴邪觉得凡事还是谨慎些好。他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没找到破绽,却仍下不了结论。他没有把握,这种高古玉,专家鉴定时都不敢说胸有成竹,更何况是他这个平常只搞拓本,对玉器鉴定研究不深入的半吊子。   书到用时方恨少。吴邪看着手里的玉发愁,后悔自己没有在玉器上多下功夫。他店里的藏玉不多,但全都不需要他来鉴定是不是西贝货,因为都是他三叔卖给他的,挖出来的东西,总不会是别人事先下地藏好的赝品吧?   吴邪看着手中的玉,苦了一张脸。突然眼前一花,掌心里的玉被一只手拿走,吴邪一愣,转头看到张起灵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他的身边,手里拿着那块玉璜。那只闷油瓶子只看了半分钟,用右手的两根长指摸了摸,就把东西放到了桌子上,皱着眉对吴邪摇了摇头。   吴邪一头雾水,摇头什么意思?难不成,这所谓的祖传宝玉,真是个西贝货?他忙问道:“小哥,你怎么看这东西?”   张起灵淡淡道:“战国的透雕玉器,镂刻纹饰面不加阴刻线。”   吴邪马上拿起玉璜仔细查看,一看心就凉了半截。细若游丝的阴刻线纹,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勾勒出透雕纹饰的轮廓。   不会吧?这是个新玉?吴邪看了看玉,又看了看老人,悄声对张起灵道:“这会不会是古董赝品?我记得汉代透雕纹饰有勾勒轮廓的阴刻线,汉代的‘游丝刻’也是继承了战国时候的手法。”   张起灵转身就要回去继续睡觉,只扔了一句:“火劫纹。”   吴邪这回真是吓了一跳了,这上面有火劫纹?他怎么看不出来?他忙掏出个放大镜,凑近细看。看了几秒就靠了一声,狗/日的!真有!   火劫纹,就是仿造鸡骨白沁色时用火烧的方法,将新玉烧成鸡骨白色后,玉上出现的细裂纹。真正的古玉,是没有这样的火烧裂纹的,而且,沁色会成晕散状。吴邪知道这东西,但还是没有立刻看出来,这个玉璜,仿得还不错。   可是!仿得再好,也是赝品!赝品!!如果当成真的收进来,得花掉多少冤枉钱?到时候把这玩意儿说成是真货转手,普通人就算了,如果是重要的顾客,被人看出后,那和客人的关系就彻底完了。更糟糕的是,事情传出去,眼力会被怀疑,老顾客还能信任他?他娘的差点就上当了!看老子年轻好骗是不!吴邪心头的怒火腾地就烧了起来,立刻就想轰人。   不过这样就把火气爆出来,不是他的性格,他将玉扔回桌上,就想说几句场面话暗示那老头识趣点赶紧滚蛋。   抬头却看到那个老伯双手捧着茶杯正看着他,见吴邪变了脸色,眼里满是惴惴不安,还有点茫然。   只对视了一下,吴邪就要脱口的话硬吞了回去。   这老人,或许真的有说谎。但如果说,这人真是个古董骗子,成心来骗钱,是不是也太白痴了?把他和闷油瓶的对话听在耳里,把他的脸色看在眼里,居然没意识到被戳穿?   而且,如果要把手中的仿得如此之好的新玉高价卖出去,在普通的古玩市场随便找个门外汉,忽悠一下就能出手了。就算不掩饰这是赝品,照样能卖,新玉也是玉,是玉就值钱,找个玉器爱好者,也能卖个不错的价钱,何必跑到古玩店找个多少都会有点经验的,无商不奸的老板?   吴邪狐疑地打量那个老头,片刻后,心里的火气慢慢消了下去。   一个骗子装得再像,想来,也不会有眼前这个老人那样拘谨的憨憨的笑,双眼浑浊,眼神却毫无掩饰。   他低头拿起玉,摩挲了一会儿,拿定了心思,坐到老人面前,问他道:“老伯,你跟我说实话,这真是你家祖传的宝贝?”老人手一抖,茶水溅了出来,他看了看吴邪,吴邪没有什么表情,转头又看到身边的那个原本在打瞌睡的年轻人也在看着他,淡淡的眼神,却彷佛有一种压迫人的气势。他脸色一白,嗫嚅道:“不——不是,小伙子,这东西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吴邪放柔了表情,也没打算瞒他,就道:“这东西是赝品,就是说这东西不真,不是古玉。老伯你从哪里弄来的?”   老人的眼神瞬间就变得绝望,犹如死灰。吴邪看着有点不忍,就道:“虽然是假的,但是也不是不值钱,还是能卖的,您之前是不是被人骗了?”   老人听了,像是又看到了希望,忙对吴邪解释道:“不是,其实这个东西,是我儿子去年不知道去哪里弄回来的,那伢子把这个看成宝贝一样,说是个高古玉,我不知道高古玉是啥东西,只是他说很值钱。现在他病得厉害,家里已经没有钱了,砸锅卖铁也换不来这三四万的医药费,老头子我40多岁才有这么个儿子,老伴前几年也去世了,只有这么个孩子,现在实在没有办法,才瞒着他把这东西拿出来卖。别人劝我只要骗说是祖传的,就能卖更多钱,所以我才骗人,我——我也不知道这是个假的,真是——真是对不住。”   老人很愧疚,也很紧张,店里有空调,却不断冒汗,汗水沾了尘土,在额头上流下一道道灰黑的痕迹。吴邪看他的脸,也许也才60多岁,头发却几近全白,满脸的皱纹,佝偻的脊背,让人一眼就望出在他身上生活的艰辛。   吴邪从小家境宽裕,从来就不曾体会过穷人的悲苦,看着老人的样子,就有些心酸,便对他道:“您儿子的医药费要多少?”   老人道:“很多,医生说得四万左右。”   吴邪哦了一声,就说道:“这块玉虽然不是古物,但是做工还可以,还是能值个四五万的,那我就五万买了吧。”   老人一脸不可置信,手上茶杯差点就摔了,激动到道谢都结结巴巴。吴邪笑了笑,就让王盟带老人去银行,把钱转到老人的存折上。   其实那块玉,虽然做工不错,但还不值那么多钱。不过吴邪也不在意,对他来说五万不是什么大钱,对老人来说却是救命的稻草。而且吧,以他忽悠人的能力,若碰上个二愣子,说不定还能赚。吴邪偷笑,把玉放到柜子上。   人走了,吴邪收拾起桌上的杯子,看到旁边的张起灵没有继续打瞌睡,而是坐在一边看着他收拾,眼底似乎有一抹柔和。   幸好闷油瓶及时发现了,不然他就把那块东西当真的了,那人以前研究过玉器?   吴邪有点奇怪,收拾好了就把杯子拿去洗,洗着洗着,不知想到什么,竟就发起了呆。   突然他放下杯子,走进内堂,不一会儿就拿了个玉琮出来放到张起灵面前,对他说道:“小哥,你帮我看看这个东西真不真,据说是刚出锅的。”   张起灵拿起来看了两眼,闻了闻,就放回了桌上,道:“真的。”   然而吴邪低头看着那个玉琮,听了却没有反应。   这个玉器,是前不久和他三叔在生意上比较要好的一个合作伙伴卖给他的,现在三叔的势力不如以往,世态炎凉,所以拿了货之后他有些怀疑这东西的真伪。   不过现在闷油瓶说是真的,他就相信。因为他知道,新出土的玉器,都有墓葬味,那只闷油瓶子经常下斗,不可能辨不出那味道。   那么,闷油瓶确实不是知识性失忆。现在塞给他一把刀,把他扔进斗里,他依然还是那个身手凌厉的倒斗界黄金圣斗士。   吴邪看着玉琮,突然就笑了笑,躺到他的花梨木太师椅上,闭上了眼睛。   傍晚,胖子回来了,因为打算去逛西湖的夜景,就顺便拐进了吴邪的小铺子。   王盟五点钟就准时回去了,胖子进屋就只看见吴邪和张起灵两个人。有点奇怪的是,张起灵醒着,睡觉的人,换成了吴邪。胖子奇道:“真是怪事啊,现在都几点了小吴怎么还在睡觉?昨晚干嘛了?小哥你没让他睡?”   张起灵看了他一眼,没理他。   吴邪却已经睁开了眼睛,也不知道之前是不是在睡,问胖子道:“吃过饭了?”   “还没,中午去了河坊街,朋友请客,胖爷我肚子还圆着呢,不饿。”说着翻出吴邪藏在柜子里的上等龙井,拿了个茶壶去泡茶。   吴邪坐起身,“拍卖会中午就结束了?那个小编钟被人买了么?”   “哦,那玩意,成交了,”胖子正在暴殄天物,头都没抬,“你说现在拍卖行的炒作,也他娘的太离谱了吧!一个不知道是啥来历的破编钟,就算是玉帝老子用过的,天上掉下来,也不用贵成这样!居然也有人买。”   吴邪来了兴趣,“谁买的?”   “不认识,一个和你差不多年纪的,就坐胖爷我旁边,我还当他和我一样是凑热闹去,没想到出手比胖爷我还大方。一大男人,本来看着人模人样,却穿着一粉红衬衫,骚包得不行。小吴,你哪天也穿一件试试,那颜色保证衬着你那张小脸白白嫩嫩。”   “操!你自己怎么不穿!”吴邪没好气道。不等胖子答话,就问他:“你还打算在杭州玩几天?”   胖子一听就转过头,笑眯了眼道:“嘿嘿,本来是两三天,但是我那朋友真他娘的够义气,知道胖爷我现在最需要啥,过几天要给我介绍个漂亮姑娘,所以胖爷我打算陪人家姑娘玩上一周。”   吴邪道:“那看来你的计划要泡汤了,我打算这两天就去广西。”   “我靠!你猴急个啥!”胖子马上抗议。   “你答不答应?你要不答应我以后就不帮你处理东西了。”   “你他娘的破坏胖爷我的终身大事,至少得给我个理由!”   “去不去?”   “那你至少等到大后天,刚听人说后天晚上西湖边上有个什么‘百姝筝会’,胖爷我要去瞧瞧。”   “美女和金子,你要哪个?”吴邪态度很坚决。   胖子看他不像开玩笑,眉头皱成了个结,思忖了一会儿,才道:“你他娘的就这么断了老子的姻缘,以后给你的报酬减三分之一!”   “……行。”   “我说小吴,你怎么回事啊?小哥的屋子好好的在那里又不是被人烧了,说不定你去了都还能进去住上几天在瑶寨度个假,急什么?”   “……”吴邪不理他,又躺回椅子上。   张起灵也有些疑惑,然而吴邪不想解释,干脆闭了眼睡觉,自己心里也有点烦。   为什么这样急,这样不安?   吴邪自己也有点搞不清楚。   他后来没吃饭,在椅子上躺了很久,想了很久,才慢慢理清自己的思绪和心情。   他这样心急地想和闷油瓶一起踏上寻找记忆的路,或许,只是因为害怕吧。怕这个人再次消失不见,独自一人陷入那寻找过去的轮回中,而自己来不及抓住机会去了解他。   虽然,闷油瓶现在什么也没有,但他仍然没有忘记深入了骨髓的知识和技能。他毕竟曾是陈皮阿四手下得力的伙计,在道上声名远扬,迟早有人夹喇嘛时会再找上他。那时候,他也就有了能力独自去寻找他的记忆,就如从前那般。   等到那时,他再试图探知他的一切,就会又一次被他拒之门外。   这次我跟着你一起去,总算是能了解到你的过去了吧?吴邪想。   吴邪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强烈地想要去了解一个人,似乎从初见开始,那个人黑眸下隐藏的一切,就吸引着他去追逐,直到如今的无法停步。   既然无法停下,那么,就加快脚步。   其实就算他身上没有那一个个谜吸引他去探寻,他也还是想跟着他去。   在他的印象中,闷油瓶总是那么强大,彷佛独自一人就能应付所有的一切。可是就算他再怎样强大,也会有茫然、痛苦、无能为力的时候,在他偶尔脆弱时,是不是也会需要安慰和依赖?他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需要他的帮助,但还是想跟着他,希望在他需要的时候,能够尽自己所能帮上忙。   就算是……还他的人情吧。   说还人情似乎又过于简单。或许他其实,只是想让那个人知道,他并不总是独自一个人,更不是一个人的幻影。 作者有话要说:     ☆、第 6 章      楚哥给他们的地址是广西山区里的一个名叫巴乃的瑶族小村子,需要坐飞机到南宁,然后转火车进上思县城,再坐中巴到南屏乡,到乡里后可以搭上村民的农用车,和司机说要去山里的巴乃瑶寨,司机就会把人送到山路的路口。下车后,还需要再走上很长的一段路,才能到巴乃,足见这个小村子地理位置的荒僻。   这次不是倒斗,什么装备都不用带,一身轻松,于是心情也跟着轻松。吴邪和胖子一路上乱开玩笑,和车厢里的其他几个游客凑到一起打大字牌。   张起灵没有跟着他们玩闹,上了车之后就躺到自己的铺位上,发呆或者睡觉。   他无法像吴邪和胖子那样轻松愉快,失忆的人,最在意的,自然是自己的记忆,如今他正一步步地靠近自己的过去,即使他的性子淡定如斯,也免不了有几分急切和些微的焦躁。他想知道,那个坐落在大山深处的瑶寨,隐埋着他什么样的记忆,他为何会到那里,在那里干什么,那个地方,会不会藏着他的身世,他到底,有着什么样的过去。   在下铺,吴邪正和其他几人玩得高兴,阵阵笑声传上来,很愉快的样子。此番若不是吴邪,他不知道原来他以前的人生竟会与窗外这片群山起伏的西南大地有交集,也不会这样快的去寻找起失去的记忆。   张起灵转过头,低眸看到吴邪正坐在几个人中间,瞅着自己手里的牌笑得一脸得瑟,其他人已经和他打成了一片,看到他那小样儿都牙痒痒。   吴邪这人,到哪儿都很容易和别人相处。不只是性格原因,更因为他对周围的人总是那么善良。他甚至能为一个陌生人而高价买下一块赝品,也难怪能因救命之恩,为他付出那么多。   他说他救过他的命,然而却没意识到,他如今的付出对一个虚浮于这个世界的生命,也是一种救赎。   临近上思后,山越来越多,火车时不时就会穿过山洞。这儿的山叫十万山,从窗口望去,并不高大的山峰,绵延千里,线条秀致柔软。极目远眺,山色是一层层淡开的青花瓷蓝,染进了澄明的远天。   三人从村民的农用车上下来时已是午后,从南屏乡的村民那里得知,去巴乃的路并不复杂,也不难认,沿着山里那条被人踩踏出来小道一直走,就能走到巴乃。   这时候已是八月底,夏末时节,但大山里依然是盛夏的气息。走进了山里,细看才发现这儿的山是花岗岩,深深浅浅的灰蓝色上带着些斑白,植被葱茏繁茂,好像是从山石上直接长出来的一样。茂绿覆着苍蓝,连绵成桂西南风景最为秀丽的十万大山。   走在蜿蜒的山道上,四周尽是葱郁的林木,草叶枝柯清新而干净,轻风拂过的时候,欲滴的青翠仿佛在流动着,如荡开的翠色涟漪。山脚下开着小小的野菊,细蕊金黄,宛若戴着皇冠的白衣少女,在夏日的山中,铺开一大片温柔的白色。   住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哪有这样毫无雕琢不施脂粉的秀美景致?吴邪看得满眼生花,他注意到闷油瓶的眼睛里都有了神采。   走到了山腰拐弯处,眼前的视野变得宽广,百里青山绿水的画卷铺陈开来。面对如此怡人的风景,胖子不由就停在了路边,装模作样地张开双臂,45°角仰头面向阳光,闭上眼长长“啊”了一声,吴邪只当他要文艺腔发作,谁知道胖子感叹道:“好山好水哎,养美人!瑶家的妹子们,胖爷我来了!”   就知道这个一路上满口荤段子的死胖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吴邪一头黑线,骂道:“那你他娘的能不能走快一点,你的瑶家妹子在等着你哪!”   胖子一听觉得有道理,摇摇晃晃兴致高昂地继续往前走,边走边道:“小吴啊,你年纪也不小了,不如这次就在瑶寨找个姑娘。胖爷我跟你说,娶个老婆回家搂着睡,老了抱抱孙子,那就是男人赚了钱之后追求的小日子。不过你可别学小哥,找了相好之后不仅跑掉了还忘了人,让别人等个四五年。”   “你胡说什么,别拿小哥开涮!”胖子满嘴胡说八道,吴邪有点怒了。   胖子睨他一眼,“怎么,当胖爷我瞎吹?”他往后瞄了瞄完全没有反应的张起灵,回头肯定道:“你想想,小哥在这里应该也住了好一段时间了,瞧小哥这模样,肯定招蜂引蝶,不定就两情相悦了。小哥一走,人家姑娘还不伤心幽怨等他回来么?”   胖子开始自动脑补,心情很好,就唱起歌来,“妹妹找哥泪花流哎~~不见哥哥心忧愁~~啊心忧愁~~~望穿双眼盼亲人~花开花落几春秋~~啊~~~~~~妹妹找哥泪花流~~~”胖子飙了高音唱得一脸陶醉。   吴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脑海里不由出现了一个美丽的瑶族少女含泪倚轩窗,对月寄相思,苦等四年寒暑的场景。不仅没觉得凄美,还浑身寒了一下。搓了搓手臂,骂道:“死胖子,我怎么不知道原来你他娘的喜欢看狗血八点档!”   “胖爷我是有理有据地猜测,狗血个啥!”胖子摸着下巴,想了想,又道,“不对,说不定小哥和他相好就是隐居在这里双宿双飞的,后来不知怎的傻了,意外被陈皮阿四那老头瞧上,带走当廉价劳动力去了。”   “……”吴邪不说话了,似乎决定要彻底无视他,加快了脚步。   到了巴乃已近傍晚,一路徒步,吴邪已经累得够呛。   站在村口,可以看到依山傍水,层叠而上的瑶族民居,古朴却不失别致,多是吊脚楼,也有部分黄泥房。山下的阡陌田垄上,有做完了农活正荷锄归家的瑶民,暮色初临,瑶寨炊烟袅袅。   眼前的寨子,就像个完美的民俗旅游目的地,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下依然保持了原始而古老的气息。   吴邪和胖子都很兴奋,本来是来打听事情的,没想到可以顺便来个少数民族风情游,真是惊喜啊惊喜。   之前和驴友拿过资料,说是瑶寨里可以住宿,于是吴邪三人就向路边的村民询问,那瑶族后生见惯了来瑶寨旅游的人,很热情地带着他们去有旅馆的人家。一路攀谈,吴邪了解到近年这边的旅游业发展得不错,很多人都寻至此地体验一下瑶寨风情,只是村里开着旅馆的村民还不是很多,条件最好的是一个叫阿贵的人的家里。   傍晚凉风习习,屋外就有一些出来乘凉的老人,穿着黑色的瑶装,聚在一起闲唠嗑。吴邪发现那帮老头子见了他们后都盯着他们看,停下了闲聊,手中的烟都不抽了。吴邪以前回老家的时候也常常碰到这样的情况,村民对外边来的人都有一些好奇,于是就聚在一起观望一下。只是现在这些老村民,正以一种貌似不像闲极无聊的姿态,看着他们直到走远。   吴邪有点纳闷了,他们三个就那么像稀有动物?   很快他们就找到了那个叫阿贵的村民,阿贵有两间高脚瑶族木楼,一座自己住,一座用来当旅馆。阿贵显然是经常接待观光客,颇有农家乐老板的派头。   见到阿贵的时候,吴邪看他已经四十多岁,在村里也是消息灵通的人,以为他会认出闷油瓶,谁知道阿贵一点反应都没有。   一路走来,他仔细观察过,可他发现村里的人看见他们后似乎都没有一个人表现出认得张起灵的样子。楚哥当年拿了照片来打听时都还有人记得,怎么真人一到,反而都没人认得出?难道闷油瓶在村子里一直深居简出,毫无存在感,所以认得他的人那么少?   吴邪看了看张起灵,那人正望着鳞次栉比的瑶族木楼和环抱寨子的青山,注意力根本就不在他们和阿贵这里,眼神里好像有着淡淡的疑惑和迷茫。   吴邪一直认为这人玩神秘搞失踪那是十分在行,如果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的行踪,你牵上N条警犬来也找不到他的踪迹。   那么当年他住在这里的时候是不是并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的存在?如果是这样,那么这村里认识他的人如此之少,也算正常。只是,他为什么又这么做?他当年到底为了什么住在这里?不会真是胖子说的和相好隐居吧?他娘的那也太扯谈了!不知道闷油瓶的房子里会不会有些线索。吴邪想。   他正要问阿贵楚哥说的那个房子在什么地方,张起灵却先他一步开口询问,似乎有点急切。阿贵说那地方在寨子上头,还要往里走上好一段路。   胖子不管这些,直嚷嚷饿死了,叫阿贵去给准备晚饭。阿贵走开后,胖子才对他们道:“大晚上的跑去查探,还没有钥匙,不被人当窃贼也八成被人看成神经病,我看咱们明天再去吧。”   吴邪附和道:“胖子说得对,不用急在一时。”   张起灵也知这个理,他也没打算今晚就去,就点了点头。   走了半天,总算能好好休息一下了,吴邪用泉水擦了把身子,坐到凉爽的竹木地板上,浑身都软了,瘫在那里就不想动,看着阿贵的两个女儿给他们准备饭菜。   晚饭是炖肉和甜酒,村里人如今还保持着打猎的传统,他们的晚饭据说就是打回来的松鼠肉,吴邪总觉吃起来很怪异。甜酒是阿贵家自酿的,两个瑶族女孩各自盛了满满的一碗甜酒,举至眉头向他们敬酒。瑶族在向客人敬酒时,一般都由少女举杯齐眉,以表示对客人的尊敬。   两个少女一个娇俏一个文静,同是纤手白瓷碗,捧至眉眼之前,半遮了她们蕴着大山灵秀之气的清澈眸子。胖子还未喝酒,人就醉了,直把自己当成了妃嫔环绕的皇帝老子。喝多了舌头一大,就劝阿贵说自己是大老板,他不想走了,让阿贵把两个女儿都许配给他,他会好好种地的。   吴邪怕他乱说话得罪人,忙把他推一边去让他吹吹凉风清醒一下。   没想到,胖子这一吹风,就看到了一个人,陈文锦——在阿贵家墙上的相片里,灿烂地笑着。   吴邪实在想不到,这个十万大山腹地里的小村子,居然能和陈文锦,以及她带领的考古队扯上关系,吴邪觉得这帮人简直像不散的阴魂总缠着他。   他时常会想,如果闷油瓶当初没有加入那支考古队,是不是就不会有现在这样的命运,就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可是若真是如此,他也就不会认识他了,吴邪觉得那还是挺让人遗憾的。   陈文锦和考古队,以及闷油瓶,都出现在这里,一定不是巧合。这回不仅能够打听到闷油瓶的事,还能知道陈文锦那帮人在这里的活动,吴邪马上就兴奋起来,立刻让阿贵和他讲讲考察队的事。   阿贵似乎对他们的反应很是莫名其妙,胖子于是就说给他千字三十的稿费,于是很快的,吴邪他们就了解到了当年的事情。   陈文锦曾带着一支十几人的考察队来到这里,在山里转悠了好几个月后找到目的地,然后安营扎寨,再上演了一出神秘失踪复又出现的诡异事件,最后带走了十几箱的战利品,临走前,来个合影留念。   怎么这群人到哪里都会有诡异事件?吴邪头痛地想。不过曾经在这里进行了长达半年的考古活动,说明山里一定有什么值得那些人考察的东西,说不定是个古墓,他们在这里进行的考古活动,一定和他们的计划有关。既然是陈文锦那些人来过的地方,无论如何,他们都得进山里看看,当年闷油瓶就在那只考察队里也说不定。   正因这个可能性很大,所以张起灵根本不理会阿贵的劝告,只问他到底要如何去,阿贵没办法,只能答应帮他们找当年的老向导,再替他们找个带路的。   胖子更加来劲,直叨叨着要去倒了那个羊角山古墓,吴邪烦不胜烦,只得答应他到时候再说,如果真有古墓他和闷油瓶会帮手。   才来第一个晚上,就有这样的发现,看来这所谓的少数民族风情游,不会那么简单轻松了。吴邪拿了个蒲扇,躺到木阳台上乘凉,摇头叹气。   突然他看见阿贵自家木楼的窗口上,有个奇怪的模糊影子,像是一个人被吊在那里,吴邪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看错了,等揉了揉眼再看时,窗户那儿变回一片漆黑,仿佛是为了证明吴邪的确是喝多了。   吴邪转头去看张起灵,发现他也正看着那个窗户,表情也有一些疑惑,吴邪心下就一定,闷油瓶都觉得奇怪,那肯定不是自己看错了。那个影子,倒是很像楚哥给他们的那张照片上的鬼影,阿贵家怎么会有这个诡异的影子?   吴邪忙问阿贵那个房间里有什么人,阿贵听了,看了看那个窗口,道:“是我儿子。”   “哦。”吴邪失望了——原来是阿贵的儿子,他还当是照片上那东西。   阿贵抬头看了眼天色,又看了看自己的房子,就说要回去休息了,也劝他们早点睡。临走之前,还不忘和胖子拿他的稿费。 作者有话要说:     ☆、第 7 章      这千字三十的消息花掉了胖子三百块钱,进了屋后胖子就郁闷,酒劲上头,嘴里骂骂咧咧,吴邪奚落了他两句后就不理他睡觉去了。   阿贵给他们安排了个三人间,想来阿贵为了多招揽些顾客,在这并不宽敞的竹木房间内挤下了三张床。虽有点挤了,但房内整洁,竹席枕头都很干净,最重要的是还有防蚊虫的纱帐。   吴邪心想虽然身边有闷油瓶这一移动蚊香,但自己又不跟他睡同一张床,谁知道他不放血的时候那蚊香威力能不能护住他。想当初在西王母城,同样是呆在他身边,自己和胖子还不是被那些个草蜱子咬得满屁股都是?以防万一,还是有个帐子的好啊。吴邪于是颇为满意地挑了一张床睡倒下去。晚上喝了酒,脑子迷糊,很快就睡着了。   酒喝得多了,到了半夜,吴邪不得不爬起来上厕所。   山里空气洁净,灯火稀少,月色也就格外明亮,泻了屋内一地水银,竹木地板光滑得发亮。吴邪出来的时候,觉得脑子昏沉得像灌了铅,一阵阵撕扯般的痛。没想到那甜酒喝起来清冽温和,后劲却挺强。   身边的竹墙冰凉凉的,吴邪将额头抵上去,觉得清醒不少,于是壁虎一样整个人都贴到了墙上。靠墙良久,头痛总算缓解了些,摇了摇依然发晕的脑袋,正要拐进厅堂回房间,突然就觉得不太对劲。   面前的地板上,赫然映着几个人形黑影!   吴邪心下一惊!他们住的这栋高脚木楼并不算大,他们睡在二楼,二楼左右两边各有一个房间,中间是个小厅堂,是客人休息吃饭的地方。而出了厅堂是个狭长的木阳台,有木阶通往一楼。厅堂往里是厕所和杂物间,用竹板墙隔开。这个时候来村里旅游的人并不多,阿贵的这栋高脚楼里也就只有他们三个,瑶族木楼的一楼并不用来住人,大半夜的怎会出现这好几个人影?   脑子一清,忙退回几步透过墙上的木窗往厅堂里看去,却猛然瞧见面前不到三尺的地方一张鬼气森森的脸,惨白月光下直如怨鬼,大惊之下差点反射性大叫!   惊叫正要破出喉咙的瞬间,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死死捂住了他的嘴!一把将他拖到阴暗处,同时身体被人紧紧制住,力道极大。动作迅速利索,悄无声息。   吴邪心中惊骇,脑子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已本能地挣扎起来,制住他的人臂力又是一紧,将他禁锢在怀里动弹不得。   吴邪扭了几下,无法挣脱,却蓦然发现捂住他嘴巴的那只手有两根手指似乎特别长,这被夹紧的力道也熟悉无比。深吸了口气,立即不再乱动,心下一安。然而心里却十分疑惑,闷油瓶是什么时候藏在这暗处的,难道他刚才一直在他身边?外面的人又是什么时候上来的,他怎么没有听到一点动静?   黑暗中耳边有极轻微的呼吸声,胖子的打呼声依然如雷一般。吴邪顿时恍然,是了,一定是这死胖子的呼噜声将其他声响几乎都掩盖住了,他脑子晕沉自是毫无所觉。   外面到底是什么人?吴邪定下了神,微微斜了脑袋往厅堂看去,只见他们的房间外站着四五个村民模样的人,正从窗口窥视着他们房内,打着手势不知在交流些什么,面容阴霾。月光斜照在他们脸上,光影明暗间衬得那阴鸷的表情十分诡异。猛然间近距离瞧见这样的脸,吴邪着实被吓了一大跳。   过了半晌,那些人终于停止了手势交流,围在窗边盯着房内,那眼神只让人觉得心底一股寒气直往上冒,他十分庆幸房内的纱帐掩住了空床。   隔了竹板墙,两方人一在明一在暗,都安静着。夜色中只有胖子震耳的呼噜声回荡在屋子里,气氛凝固。   张起灵制住吴邪的力道微微松了松,幸好吴邪立刻就认出了他,只挣扎了一下就不再乱动。他的呼吸依然有些乱,但也很快平稳下来,轻拂在他的手边上,温温热热。黑暗中他们几乎凝成了一体,石膏像般一动不动,气息放到最轻。   就这么在黑暗中僵持着,张起灵心里,突然涌起了一股奇怪的熟悉感。   这情景,竟给他似曾相识的感觉。   意识到这点,那熟悉感愈加强烈。不由恍惚,以前是不是……也过有类似的经历?   恍神间,他微微皱眉低下了头,却忽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熟悉味道,那一刹心中猛然一震!脑海里电光石火间闪过几个画面,十分的凌乱,但很快就拼接成了一个片段——   那彷佛是个黑暗而陈旧的地下室,在一具打开的黑色棺材边,他忽然就听到了一声惊怖的惨叫,不由吃了一惊。他立刻灭掉了火折子,接着走廊内传来一连串“叮当叮当”的声音和一个人横冲直撞的奔逃声,那个人几乎是撞进了门内,“砰”地一声将门关上,转身在四周摸索寻找着什么。   有着刚才进来时的经验,他已然猜出后边追着的是什么东西。不容再多想,他立刻伸手紧捂住那人的嘴不让他出声,一手压制住他的行动。   气氛诡异的黑暗中,只剩下两人近在咫尺的呼吸声。   就如现在这般。   彷佛时空交叠,一切重演,只是他当时并不知道那个人是吴邪。后来之所以认出了他,是因为在几乎毫无缝隙的紧密距离中,他低头闻到了他身上那熟悉的清朗气息。   很舒服的淡淡的清朗味道,好似他与生俱来一般,和他的面容他的个性十分契合地融在一起,使他的整个人,就如一道晨间的阳光,让人觉得温暖。   而今气息依然如旧,再次盈满了他的心肺。他想起当时火折子微淡的火光下,吴邪转过头,傻傻地看着他,似是恍然如梦,眼眸里涌上无数复杂的感情,尽数化成了深浓的在乎。   张起灵的手微微一颤,胸口情绪一阵翻涌,呼吸微乱。   ——过了这样久,他才记起来,原来眼前的人很早就给过他这样深切的在意和关心。   外边的那些人终于走出厅堂下了楼梯。吴邪侧耳听着声响,片刻后,判断他们应该已经走远。可他发现张起灵似乎还没有要放开他的打算,依然紧紧搂着他,一手捂着嘴一手钳着他的双手手腕,这实在不是一个令人舒服的姿势。   黑暗中他感觉到身后的人垂头在他的颈边,气息微乱,呼吸轻轻地喷在肌肤上,有些灼人的湿热。吴邪忽然觉得浑身有点不自在,心里微微异样,僵了半边身子。   吴邪犹豫了几秒,终是深吸了口气,张开嘴用力咬了那捂着他嘴巴的手一口,而张起灵像是忽然回过神一般立刻就松开了他。   吴邪奇怪地转过头,见张起灵整个人隐在暗处,阴影里看不清是什么神色。   他揉了揉被钳制了很久的手腕,龇牙倒吸了口气,这整只手都僵了!他娘的这闷油瓶也真用力!吴邪在心里大骂。他回想起刚才那些村民十分不善的面色和诡异的眼神与手势,有种不妙的预感。他们才刚刚进村,什么也没做,怎么就得罪了那些当地人?   吴邪回忆了三人今天的言语行为,并不觉得有何不妥之处,难道是胖子酒喝多了说胡话说漏了嘴?不会吧,或许那些人其实并不是什么村民?可是不是村民,又能是什么人?难道有仇家盯上了他们?   不管如何,他们接下来若有行动,必定是对他们十分不利的。   一进村就碰到这样的事情,吴邪很不解也很郁闷,轻声问张起灵道:“刚才那些村民到底想干什么?”黑暗中他看到张起灵似乎是摇了摇头,然后越过他身边走回了房间。   碰到了这种事吴邪怎么也睡不着了,进屋就把胖子踹醒。胖子邂逅瑶族美女的艳遇梦顿时被打断,十分恼火地起身正要开骂,一把拨开纱帐,却见吴邪和张起灵两人坐在对床边上,脸色都有些不对。吴邪的脚还维持着踹醒他的姿势,一副你丫的敢再倒回床上我就继续踹的架势。   他愣了一下,说是吴邪半夜发疯踹他还有可能,可那小哥怎么也不会是一起发疯的人,何况还是用一脸凝重的神色在发神经。知道必然出了什么事,但还是一阵不爽:“我操!怎么回事这是?大半夜的扰了胖爷我的美梦!睡不着找胖爷我摆龙门阵?”说着一推吴邪的腿,“他娘的先把你的蹄子收回去!”   吴邪不跟他废话,立刻把刚才的事跟胖子说了一遍,胖子的睡意顿时也烟消云散。   吴邪骂道:“死胖子,是不是你今晚喝酒把脑子喝坏了说错话惹到别人?还是你把我们的底子给说漏了?”   “操!开什么玩笑!革命任扛上肩,胖爷我哪会出差错!咱这次可是一点装备都没带,再说了这一带搞这行的人还少了?他娘的至于碰到一个就杀气腾腾?”   吴邪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就你这样不靠谱的交了革命任务给你不是等于给自己挖坟?   不过胖子说得也有理,说错话得罪了人还不至于如此。若说是露馅,这一带文物交易频繁,化装成观光客的文物贩子和倒斗的人不少,如果村民敌视这些人,这边的生意何以如此兴盛?   “这些龟孙子该不会是看咱是大款想要打劫?”胖子猜测道。   “如果碰到大款就打劫,这边的旅游业也就没法发展得那么快了。况且打劫我们三个大男人,他们何必做如此没有胜算的事?”吴邪立刻反驳。   “那谋财害命?”   吴邪投以鄙视的眼神,“村民的生活还都是靠旅游业的发展才好起来的,哪至于为了点钱就害人命?”而且要谋财害命怎么着也找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比较好吧?吴邪看着地上明晃晃的月光想。   胖子也觉得这个猜测更不靠谱,眉头拧成了块。   吴邪转头问一旁闷声不吭的张起灵道:“小哥,你怎么想?”   张起灵还未答话,胖子眼睛一亮,道:“会不会是小哥以前住在这里的时候结下的仇家?见小哥回来要报仇了?”   吴邪摇头,第一反应是闷油瓶不是那种人。虽然这闷油瓶在斗里必要的时候非常的狠绝,但是心地为人自己还是可以打包票的,否则现在早就没命坐在这里了。而且从他的言行来看,他似乎觉得他人和自己毫无干系,几乎是无视别人的存在,我行我素。这样的人哪会去和别人结仇?你想打一架还得看人理不理你!难道是被这闷王的无视神功给惹毛了记仇到现在?吴邪差点失笑,这可能吗?他反问胖子道:“你觉得小哥是这样的人?”   胖子又皱起了肥眉:“或许是小哥当年在这村里做了什么犯了忌讳的事,在这种老寨子里,狗屁规矩多得很,我看小哥也不像是瑶寨的人,难保不会犯了禁忌。”   吴邪心里咯噔了一下,想起了文锦他们当年在这里做的奇怪的考古活动,和据说是从那只瓶子的屋里拿出来的诡异照片。当年他在这里做了什么?最后又怎么会神志不清被人抓到墓里去当饵?他当年所做的事情是不是真的犯了什么忌讳?   吴邪顿时觉得头又痛了起来,“是不是真做了什么犯了村民禁忌的事,现在猜也无从猜起,小哥什么都不记得了。”   胖子极度郁闷:“他娘的那就别想了,猜也猜不出到底是为个鸟事!我看阿贵这不安全,这有门和没门一个样!明天咱就换个地方。”   吴邪苦笑道:“你换来换去还不是要住在这个村子里?这里的房子都还保持着民族特色,这些个木门你觉得安全性有多高?而且这里也算是民风淳朴,村民都不会防人防的太紧,门上的锁也就像是个摆设。”   胖子骂道:“我靠!私闯民宅就差没杀人灭口了还民风淳朴!咱明天一早就去找小哥的房子,然后再去那山里看看有啥宝贝,办完事情早点离开这地方!”   吴邪心里一动,莫非山里那可能存在的古墓就是村民们的禁忌?阿贵似乎并不知道山里有什么,难道他在说谎隐瞒?可是如果是禁忌,文锦他们当初又怎能待上个大半年?然而他随即就想起文锦是有政府背景的,山里人怎么着也不会害了十几个带着武器的人和政府对着干。而闷油瓶这个人,你可以很容易地把他跟棺材粽子什么的联系在一起,为个古墓出现在这里倒也是十分正常,他总不会是住在这里种地的吧?   想到这,吴邪就有点担心,如果真是禁忌,那他们三个要进山,真的跟找死差不多。不过想想胖子不会是那种善罢甘休的人,哪能为了这说不准的事放了明器不顾?   吴邪觉得头越发痛了起来,这地方真的是越早离开越好。叹了口气,借着月光看了看表,已经是半夜三点多了。坐在一旁的张起灵一直没有吭声,吴邪侧头看他,却见他眉微微皱着,似乎并没有在听他们说话,看着月亮像是在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如霜月色勾勒出他分明流畅的侧脸线条,眼眸映了天心圆月,却依然幽黑不见底,掩了思绪。   张起灵一直有种感觉,自己并不是这个地方的人,当年来到这个地方,一定是为了什么事。今天进入村子后,他就隐隐有些不安,他不知道为何会有这种不安的感觉,这个村子里,好像有什么事情,曾在他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或许这种不安就源自于此。见到刚才那几个来意不善的人后,这样的感觉越发挥之不去。   “小哥?”吴邪在耳边试探着唤他,“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张起灵摇了摇头,转过头却一愣,吴邪正直直地看入他的眼里,好似要透过他的眼睛看穿他埋藏的所有心思。   他很熟悉他这样的眼神,带了几分探究,几分好奇,却是实实在在的关切。   他想要了解他,探知他。他很清楚。   张起灵微微侧开了头,避开他的注视,却感觉那视线依然胶着在自己身上。   他有些不自在,每次面对着这样的探究,他总会觉得不自在。即使忘记了一切,他也知道自己的世界里只有自己一个人,也习惯着独自一人,这样的习惯彷佛融进了骨血。另一个人的闯入让他下意识地就想要封闭起一切。   虽然吴邪如此关心他,他很感激。   然而他忽然想起刚才在黑暗中闪过的记忆,微微一怔,侧眸对上吴邪的眼睛。身前的人,月光下眉眼明晰,眼中不自觉流露出一种深切的在乎——就像在那个地下室里他转头看他的眼神。   张起灵一时间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感觉。   就这么对视了良久,吴邪心里的疑惑层叠累积,几乎就要脱口而出,然而张起灵却在这时移开了视线,淡淡说了句:“睡吧”。   吴邪一头雾水地看着他躺上床放下了纱帐,奇怪这个人刚才为何出神地望了他许久。   他娘的这到底怎么回事?老子脸上有什么值得他研究的东西?吴邪摸了摸自己的脸,难道在这月光下能看出朵花儿?   胖子早就倒了下去,打起了震天的呼噜。他实在很想问问张起灵,可是也知道看样子是绝对问不出什么东西的,只好按捺下冲动,爬回床上继续睡觉。 作者有话要说:     ☆、第 8 章      仿佛是为了印证吴邪心中不详的预感,第二天果然出事了,而且,还祸不单行。   箱子被抢,好歹还是保住了,但房子被烧,这是吴邪原先根本就没有预料到的,事情不顺利就算了,竟还坏到这种地步。   突发的事故,明显还是人为的,让吴邪的脑子一片混乱。他还没来得及看到闷油瓶桌子上压着的照片,一切就被眼前的这一场大火湮灭。   想要的答案已经离他只有一步之遥,却又被错开成天边之远,看不见摸不着。   烈焰让周围原本就热得如火一样的空气翻腾起炙人的热浪席卷而来,烧得吴邪心中的那股子气闷膨胀得要爆炸,偏又没有导火索让他发作。   然而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张起灵居然不顾火场成百上千度的高温冲进了房子里,他的速度快如闪电,让吴邪来不及反应,更不用说阻止。   只是身影一闪,那人就被喷涌而出的火舌瞬间吞没,让吴邪刹那间错愕得无法呼吸。   在火场里,不是说不碰到火就没事了,只待在里面人就可以被烤熟。   在这样没有任何保护措施的情况下闯进去,不是找死是什么?   吴邪立刻冲了过去,然而扑面的高热气浪逼得人眼睛都没法睁开,不得不退出,马上被旁边的人拉住。吴邪挣扎着站起,想要淋湿自己再冲进去的时候,突然听到房子里一声垮塌的巨响,吴邪的脑子轰的一声被这声音炸成空白,视线被热气扭曲,一片眩晕。   周围的人突然惊呼起来,一个人影从高脚楼下迅疾地翻了出来,浑身冒着白烟。吴邪睁大了眼,做梦一般看着那人跌跌撞撞爬起,朝他们跑了过来。吴邪一把甩开扶着他的人的手,冲过去大骂:“你不想活了!”   张起灵似乎对身上的烧伤毫无感觉,面无表情,却能让人看出他的脸色很冷,他看着救火的人,冷声道:“全烧没了,连地板都烧穿了。”   吴邪看着他身上的伤,心里没空琢磨这些,忙带他去村公所找医生。   医生还没来,吴邪就先检查起张起灵的伤,发现左手被烧得比较严重,如果没有及时从里面翻出来,恐怕手不是被烧伤而是被烧熟了。吴邪心有余悸,边检查伤口边埋怨他,然而张起灵竟还是毫不在意的样子,沉默地坐着,面沉如水,吴邪越发气闷。   不久村里的赤脚医生就来了,给张起灵清了伤口后就找草药来敷。这里山火频发,村民对烧伤都很有经验。吴邪问他要换多久的药,能不能快些痊愈。那赤脚医生慢吞吞地敷着草药,抬头看了他一眼,道:“那你就拿几副药回去每天喝,内服外敷,不用多久这小伙子的皮肤保证还是白净得看不出一点疤。”   说完敷好伤口转身就去拿药,边称药边跟他们讲价,吴邪没心思砍价,随他喊多少就多少。那医生心情很不错,称好了就在一旁开始磨草药,向他们介绍村里的山茶如何如何好,八角如何如何香,劝他们买几斤。吴邪在张起灵身边转着,看看还有没有漏敷的部分,根本不理他,胖子跑到外边去看被烧的房子。   他还在低头查看张起灵肩上的草药有没有敷均匀,面前的人突然站了起来,吴邪差点被撞到头,急忙后退两步。吴邪心里骂娘,抬头却看到张起灵朝那赤脚医生走了过去,拿起那医生正在研磨的块状中药。赤脚医生一愕,只当他好奇,没管他,低头继续磨。   吴邪不明所以,跟到他身边,只见张起灵微蹙着眉,突然手指一用劲,将药捏得粉碎,低头闻了闻,神色间竟有些恍惚。   吴邪觉得奇怪,也拿了一块来看,中药是红褐色的,闻起来没什么特别的气味,被磨碎之后,变成一种类似鲜血的深红色。   吴邪看不出这是啥玩意儿,就问那赤脚医生道:“这是什么东西?”   医生头也不抬地回他:“就是麒麟竭,麒麟血藤的树脂,我这里只剩下一点,这回可都给你们了啊。”   吴邪吃了一惊,麒麟竭?他娘的那不是在七星鲁王宫掉到他嘴巴里让他恶心到差点吐了的东西?   吴邪把手里的药块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怎么看怎么像个普通药疙瘩。捻了捻药屑,又瞧上半天,最后确定这东西,它的的确确,只是一块普通的中药。   他以前也听说过麒麟竭,这种药虽然珍贵,但功效也不是十分特别,没那么神,鲁王宫里的那块,一定是特殊处理过的。当时被迫吞下肚子之后虽然觉得恶心,后来却发现那真是好东西,让他的血保持了一段时间的辟邪功效,只是很快就到期了,不像闷油瓶的血那样优质全能强效,而且保质期还无限长。   闷油瓶是觉得这东西大概能保养他的宝血,所以拿来看看?吴邪于是就问道:“小哥,这药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张起灵没有应声,放下了手里的麒麟竭,坐回椅子上发起了呆。   被直接无视,吴邪被转移注意力而略微消散的闷气立时又聚拢起来,被张起灵的反应激得直冲上头,一气起来就走过去把自己重重地砸进张起灵旁边的竹椅上,也闷着不说话。   坐了半天,吴邪又觉得自己可笑。闷油瓶向来如此,又不是第一次,早就习惯了才是。   他还记得在塔木陀,闷油瓶曾经脸色很冷地对他说过:“我自己的事情,为什么要告诉你?”   确实,他为什么要告诉自己?有什么好气的,总不能天真地以为他失忆之后就能转了性子。   吴邪摇摇头,涩然笑了笑,从医生那里拿了包好的草药之后就叫张起灵回阿贵家。   回去后不久,胖子也回来了,看起来火气很大,吴邪忙问房子怎样了,有没有烧剩下点什么,胖子就说有,只剩渣了。   那么那些照片,是渣都不剩了。吴邪颓然坐下,早知道当时就该硬着头皮闯进去拿照片才对,现在怎么办,给照片招魂啊?心里顿时郁闷到了极点,想发火没处发,郁结在胸口的火气横冲直撞无法发泄,吴邪猛地站起来抱住墙壁用头去撞墙来缓和情绪。   撞了几下,突然却撞到了一个柔软的东西,抬头一看,是张起灵的手,受伤的左手。   吴邪大骂:“你干什么!手还伤着呢!”   张起灵眼神很平静,道:“事情还没到最坏的地步。”   吴邪苦笑,那难道要回去逼楚哥开口?如果这样肯定要胁迫他,他不太能接受这种手段。   不过他随即想到,也不是什么都不剩,箱子不是还没被烧掉么?想到那个箱子里的铁块,吴邪就有些释怀了,舒了口气,拉过张起灵的手给他重新包扎。   张起灵任他折腾手上的药,没再说话。吴邪忽然就有些自责,被烧的是他的房子,断的是关于他记忆的线索,他心中的郁闷难道会比自己少?现在反倒是他来安慰自己。思及此处,就想抽自己一巴掌,吴邪啊吴邪,你真是太没用了。   对于那些照片,那个房子,他当然是比自己在意得多,否则他不会不顾危险冲进火里。是不是每次碰到有关记忆的线索,他都可以这么不要命?   在斗里,这个人也总是这样,而且不只是为了自己的过去,为别人他也能不顾性命,放血像放水一样。然而自己每一次,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不把自身的命当回事。   就像今天,看着他冲进火里,自己却无能为力。   他实在不想再发生这样的事情了,不由又开始埋怨几句,张起灵沉默着,不知道有没有在听,倒是胖子受不了了,骂他已经不是林黛玉而是变成祥林嫂了。   吴邪被胖子的话噎了一下,顿时闭了嘴。   晚饭时候阿贵从外面回来,跟他们说已经和当年的那个老向导约好,明天就可以去他家里找他。   这么顺利就找到人,有点出乎吴邪的意料,只是不知怎的他心里还是有些忐忑,觉得会出岔子。   事实证明,小三爷有着堪比女人第六感的直觉。   一件盘马老爹的血衣,让村里所有人的神经都绷紧了。发现血衣时候已经是傍晚,是在离村子很远的水牛头沟发现的。村民们立即组织起来进山找人,吴邪好说歹说,才说服了阿贵让他和张起灵也跟着去搜山。   深山老林里,夜色深浓如墨,月色虽明,却只能映出模糊的树影,让人感觉周围鬼影幢幢。直到后半夜月上中天,他们才在羊角山的一个被暴雨冲刷出来的古棺里发现了盘马老爹的血迹,也许是盘马老爹受伤后赶到这里拿走了他藏着的铁块。   棺材上的血迹是新鲜的,时间不长,盘马老爹应该就在附近。然而才分头寻找了片刻,一声见了鬼般的悚然惊叫猛然刺入所有人的耳膜,破开深夜的寂静。霎时间,猎狗的狂吠声,惊鸟的扑翅声,人的叫喊声,纷乱混杂。   气氛骤然紧张。   有什么东西快速穿过林间,如一道剑气疾掠而过,草木被一路折断。   所有人顿时醒悟,山中有猛兽出没。   村里的猎人们立刻放出猎犬,三面围捕。   然而这只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狡猾如狐,见状当即不动,没入深草中潜伏,让人摸不清位置,反客为主。   到底是经验不足,猎人们不知所措,手中铜皮手电筒的昏暗光线开始向四周乱扫。   周遭树影飘忽,张起灵凝神细看,发现猎人们的身后,突然泛起了一波波草浪,起伏不大,却像是静海之下最汹涌的暗潮,朝猎人们悄然涌来。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张起灵不由脸色一变,冲他们叫道:“当心背后!”   阿贵他们立刻回头,这才惊觉草丛中有什么东西正朝他们靠拢而来,从未碰过这样的情况,全都瞠目结舌。   吴邪反应过来,大叫他们赶紧回来。人都聚到一起后,围成半弧面对着那几道逐渐靠近的波纹,渐渐有恐慌的情绪漫延。周围草丛浓密,有半人多高,环境不利,吴邪忙建议退回山腰的古坟处。   才退回到山旁,草浪忽然消失,气氛登时诡异起来。一群人都慌了,直接就从陡坡爬上山,果断放弃山道。   山泥湿润松垮,但张起灵仍迅捷地爬了上去,突然身边一空,转头一看,吴邪为了拉阿贵的女儿云彩,滑倒了好几米,他立即回身拉起他。   吴邪才一站稳就去找云彩,云彩崴了脚,吴邪急忙扶起她把她托上山坡,张起灵单手就把她拉了上去。山坡下面,吴邪试着爬上来,然而烂泥无法承受他的重量,又摔下去好几米,仿佛是看到有人落单,两道草纹倏地直涌向吴邪。   张起灵心一紧,一把夺过阿贵手里的猎刀跳下山坡。   堪堪滑至吴邪身边,草丛中就探出了两只小牛犊般大小的山兽,耳朵上两簇深色长毛犹如京剧中的花翎,眼放凶光,竟是猞猁。   张起灵断然道:“踩着我的背上去。”   吴邪愣了一下,“啊?那怎么好意思?”   但没时间犹豫,吴邪还是踩到了他的肩膀上,张起灵猛地一抬身将他送上去,阿贵拉住了他。   右方的草突然一阵抖动,张起灵瞳孔一缩,只见一只猞猁瞅准这个时机猛蹿向吴邪,如一支疾箭霎时直射到他身前,云彩一声惊叫,阿贵条件反射就放了手。   猞猁凌空咬住了吴邪的肩膀,吴邪一声闷哼,喷涌的鲜血乍然染红白色T恤,被猞猁紧咬着急坠而下。   他急坠的身影仿佛带落了一道血红的尾光,如中箭的飞鸟掠过张起灵的视线。刹那间全身的血液一滞,像是有什么紧攫住了心脏,张起灵即刻闪电般追至草丛中。   吴邪一落地马上就狠狠一脚踢开了身上的猞猁,翻身顺着山坡疾滚而下。   张起灵见状就要紧追其后,然而一只更大的猞猁斜刺里朝他猛扑过来,獠牙利爪直袭咽喉,张起灵闪身避开。闪身的瞬间手腕一转,月弧般的弯刀旋起一道雪亮的流光,划破猞猁的侧颈,溅起一串殷红的血珠。   猞猁吃痛一声嘶吼,甫一落地就借力转身以更凌厉的气势冲过来。   再多纠缠哪怕一秒,吴邪的危险就多上一分。一念及此,张起灵眸中寒光乍闪,单手攀住突起的山岩身形纵起,趁猞猁再次扑空还未落地的瞬间,凌空翻身狠狠压落至猞猁背上,双手扣住猞猁的头猛力一拧,那颗头顿时像海底墓的那只海猴子一样被180°拧断。   阿贵等人在上方看到这简直像是在武打片里才会出现秒杀场面,全部震在那里,还未反应过来,就看到山坡下那人满手鲜血,月色之下杀意凛然,抬头对他们冷厉地道:“手电给我!”   阿贵忙抛下一只手电筒,张起灵接住后立刻往吴邪滚下去的方向追去。   前方黑漆漆的一片,没有传来被袭击后的惨叫声,只是这样的安静更加让人紧张,如果被猞猁直接咬住咽喉,恐怕是连惨叫声都发不出来的。   突然前方的草丛乱成一团,似乎有什么在激烈地搏斗,很快又静下来,张起灵的心被提至顶点,正要过去,却听到草丛深处有人呼喝,林子里随后响起了猞猁的悲鸣声。   前方长长的草被拨开,有两个人朝他走了过来,他手电光一照,就看到吴邪苍白的脸,和身上大片的鲜血,染透了半身衣服。但是幸好,他还活着。   张起灵紧绷的神经瞬间松了下来,血液仿佛在这时才涌回心脏重新流转。接着他看见吴邪身边有一个干瘦的老头,肩上扛着一只猞猁的尸体。老头浑身是血,而他的上半身,一只黑色的麒麟浴血燃烧着。   竟和他身上的麒麟纹身一模一样。   张起灵一愣,就想上前询问,被吴邪拦住,示意他先回去再说。   山上的人看到他们三个回来就围了过来,吴邪这才知道原来这个救了他的老头就是他们要找的盘马老爹,盘马老爹进山后遇上猞猁,后背被猞猁撕裂了一个很深的伤口。盘马似乎对他们两个并不感兴趣,在村民的簇拥下当先走回村子。   回到村子时天已经大亮,吴邪他们晚饭未吃又一夜未睡,村里人赶紧去找医生并将早饭送过来。   村公所里,闻讯而来的村民看到吴邪和盘马的伤,纷纷后怕般感叹议论,吵嗡嗡的。被人围观,吴邪也不在意,别人看别人的,他吃他的。刚狼吞虎咽完他的鸡蛋粥,见医生赶来了,就要单手脱下T恤处理伤口,却被一只冰凉的手按住。   张起灵站在他身后:“别动。”   吴邪一愣,听了话也就没动。张起灵走到桌边拿了一把剪刀,剪开他的衣服再替他脱下。   扔掉衣服后,张起灵弯腰扶过吴邪的身子面向亮处,看到吴邪的肩膀几乎被咬穿,滚下山坡又匆忙奔逃,伤口裂开,看上去血肉模糊,颇有些吓人。   吴邪看到他皱着眉,面色有点阴沉似的,没有什么血色的唇紧抿着。转头看了看自己的伤,吴邪倒是觉得无所谓,相比起眼前这人在西王母城被蛇咬住后肩上密密麻麻的血孔,他觉得这根本不算什么。   医生走过来把张起灵拨到一边,检查完吴邪的伤口后哎呀呀感叹了两声,说真是运气好,还没伤到筋骨,怎么跟你们那么有缘,伤完一个又来一个。转身将地上的医药箱搬到桌子上,把挡路的张起灵推开,说皮肉伤皮肉伤不用紧张,过几天就好。然后坐到吴邪对面,翻出药水给他清理伤口。   张起灵站在旁边看着,吴邪眼角瞥到他满是鲜血的手,刺目的血红色,手背上有划伤,还在流血,就对他道:“小哥,你的手伤到了,先去消毒上药吧,昨天烧伤的地方也得敷药。”   张起灵扫了眼手上被草木划破的口子,仍站在那里不动,目光移回吴邪的肩膀。   见他不理会,吴邪想再劝,却见张起灵看了他一眼,微湿的刘海贴在他苍白的额上,眸色乌沉。   吴邪当即闭嘴。   闷油瓶的心情……貌似不太好。   吴邪觉得大概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闷油瓶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那一眼告诉他,他现在最好闭嘴。   医生正拿消过毒的针头挑出伤口里嵌进的细小沙石,看吴邪一年轻小伙子,又不是大姑娘,于是下手利落,绝无丝毫轻柔可言。痛得吴邪倒吸冷气,在心里问候完那赤脚医生家的女性又延伸到祖宗十八代。   发生了这样的事,村里现在就像过节一样,一拨又一拨的人过来问东问西,将村公所挤得像菜市场。   吴邪为了减轻痛苦,把注意力转移到那一帮子叽叽喳喳的村民身上,却忽然看见聚在村公所里的村民纷纷朝两旁退开让出一条路,吵杂的声音随之压低。吴邪伸长脖子,看到几个穿着黑蓝色瑶族服饰的老人穿过人群走了进来,想必是寨子里的长老。   几个老人都和盘马差不多年纪,进来后直接往盘马那儿走去,似乎要询问他。盘马转头示意正替他消毒伤口的儿子离开,几个老头子围成一圈,不知道在商量着什么。   吴邪费力去听,只隐约听到几句瑶语,索性放弃。远远的看到长老们的脸色不太好,不知是不是光线问题,竟仿佛有几许阴郁的味道。   他和张起灵对视了一眼,都觉得不太对劲。忙把阿贵叫过来,问他是怎么回事。阿贵看了看几个老人,静了几秒,才对他们笑道:“只是村里很久没出这样的大事了,这几个是在寨子里比较有地位的长老,自然要来过问过问。”   “哦。”那他娘的至于阴着一张脸来探望病号么。吴邪没敢把话说完。   就像是听到了他吞进肚子里的话一样,几个长老齐齐转头看过来,面色不善。   吴邪被吓了一跳,连忙笑出一副纯良的表情。   过了片刻,才见那几个老人起身离开,招手让阿贵跟过去。   村民们逐渐三三两两的散去,赤脚医生终于给吴邪的伤消完了毒,拿出纱布绷带准备上药,窗子下云彩正在帮忙捣草药,就对她喊道:“丫头,药弄好没有?”   云彩正在愣神,一惊回头,眼里有些惊慌似的,忙点头,将草药端了过来。   窗外,阿贵在和几个瑶族长老说话,私语一般模糊的方言,让人听不清,也听不懂。 作者有话要说:     ☆、第 9 章   医生包扎好吴邪的伤后就去缝合盘马的伤口,缝被褥一样几下就搞掂了。盘马一直沉默着,伤口处理好后就要回去,临走前示意吴邪他们跟着他走。   吴邪原本想先回去休息,改天再拜访,见他如此,只好和张起灵跟上去。然而盘马却突然停下,指着张起灵说了句瑶语。阿贵听了,神色有些疑惑的问了他几句,盘马老爹口气很坚决,说完径直走了。   吴邪忙问盘马在说什么,阿贵就有些尴尬道:“老爹说,你想知道事情就你一个人来,这位不能去。老爹还说……”阿贵顿了一下。   吴邪皱起眉头,“说什么?”   “说你们两个在一起,迟早有一天有一个会被另一个害死。”   吴邪和张起灵都愣住了,盘马的语气很肯定,这句话听在耳里,就像是一句一定会实现的预言。   张起灵追上去挡在盘马面前,“你这么说,你认识我?”   盘马没有说话,面无表情。张起灵一下脱掉自己的上衣,露出身上黑色的麒麟纹身,问他道:“你看看,你是不是认识我?”   两只一模一样的黑色麒麟似乎在对角相冲,盘马依旧什么也没有说,脸色也没有一点波澜,两人对视了片刻,盘马默然从张起灵身边走开,并不理会他。   吴邪赶至他身旁,看到张起灵没有再追上去,他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盘马扬长而去,眼中若有所思。   如此看来,那老头一定知道些关于闷油瓶的事,吴邪于是就有些迫不及待了,让张起灵别急,先回去,他回来后马上就告诉他。说完忙跑过去跟上盘马。   吴邪在盘马那儿坐了三个多小时,才回到阿贵家。   装了半天恶人将盘马的话逼出来后,吴邪再次确定,那支考古队做的事情,到过的地方,包括他们本身,都是一个无比诡异的存在。   听到的事情,让吴邪感到恶心和恐怖。盘马几人居然为了偷抢物资而杀了十几个人。被杀的那十几个人,居然还复活了,又不是恐怖小说,人死了怎么还能复活?盘马还说,那些复活的人,都有一种奇怪的味道,闷油瓶身上,也有。那种味道和考古队带走的铁块上的味道是一样的,他手里也有一块,放在家里,家里什么蚊虫都没有。   吴邪带着满腹的疑问回到阿贵家,张起灵和胖子都不在,正要出去找的时候,两人回来了,原来是胖子手痒去招惹马蜂,被蛰成了猪头,刚从医生那儿回来。   吃完饭,吴邪就把事情复述了一遍,张起灵和胖子都皱起了眉。   胖子十分怀疑盘马的话,说这都能赶上他小时候吓唬姑娘家的鬼故事了。吴邪也觉得事情蹊跷,一路上想了很久,有了个假设,认为进山的考古队和出山的考古队已经不是同一支队伍,考古队被人掉包了,盘马他们正好替那些冒牌货下了杀手。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得通:死人为什么又活了。   胖子问你有什么证据没有,吴邪答,没有。胖子听了就要打击他,吴邪立刻建议去那个羊角山的湖里找找有没有当年抛尸后留下的尸骨。胖子一听吴邪要去他做梦都会梦到的的羊角山古墓,满口答应。   张起灵照旧没说话,吴邪就当他同意了,然后对他道:“小哥,盘马老爹说他身上的纹身是以前一个路过的苗族巫师替他纹的,说是防蛊的纹身,有了这个纹身后到了苗寨就可以通行无阻。”   张起灵眼神闪了闪,依旧一言不发。   吴邪看他的样子,就知道这人又把心事埋到心底了,叹了口气,就和胖子商量起进山的事情。胖子十分积极,列出了一张长长的倒斗装备替代品清单交给阿贵。   阿贵有点迟疑,就道:“几位老板,你们一定要去?我们对羊角山一带的路都不熟……”   胖子不悦,“那地方胖爷我是一定要去的,老子再出双倍的价格,就不信请不到人!”   阿贵于是只好答应下来,说要等两天,得准备东西,到时候进山的猎人们也该回来了,那些人知道怎么走。   阿贵回屋后,三人坐在木楼外的阳台上乘凉,胖子兴致勃勃唠叨起他的古墓说和以前上山下乡的时候去山上打猎的英雄事迹。吴邪假装在听,嗯嗯啊啊的敷衍他,脑子里想的是自己的掉包假设。张起灵半靠着墙神游天外,吴邪转头想问他对这个假设怎么看的时候,发现他已经打起了瞌睡。他被烧伤的左手垂在地上,忘了换药。   吴邪想把他推醒去敷草药,想了想又作罢。屋外很凉快,睡在外面也不错。   山里的夜色很美,月朗星稀,他们现在就像是在瑶寨里乘凉赏月悠哉游哉的游客,如果忽略掉身上的伤的话——胖子的包子脸上肿起无数小馒头,他的肩膀被咬伤,闷油瓶被烧伤,才来两天,他们三个全部成了伤员。如果羊角山里真有个凶斗,那他们三个是不是命都要去半条?   吴邪看着月亮胡思乱想了一阵,睡意渐渐涌来,怕蚊子咬,于是蹭到张起灵身边,很快也就睡着了。   半夜,张起灵是被突然倒到肩上的一个脑袋敲醒的,转头一看,是吴邪的脑袋。这家伙把他当成了优质无毒蚊香,挨得他极近,睡着睡着脑袋就歪到他肩上了。   他闭上眼睛不理会,继续睡觉。   山里的夏夜温差大,湿气凝成了淡淡的轻雾,寒气侵身。想睡觉,可周身的冷意让人觉得愈发清醒。闭了会儿眼睛,睡意却越来越淡,张起灵无奈地睁开了眼,看了肩头的脑袋半晌,然后仰头靠在了身后的竹墙上,对着悬在群山上方的月亮,发呆。   远处的羊角山连绵起伏,月光下繁茂的林木影影绰绰,点点萤火飞舞,那个诡异的湖泊就躺在那大山的深处。   他看着月下深黑的群山,不由就想起盘马的叙述和吴邪对那个复活的考古队的推断,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他不相信那个湖泊能够复活死人,但如果盘马说的是真的,而早有人预谋换掉考古队,盘马等人阴差阳错替他们杀了人,这事也实在太过凑巧。   他精通易容术,知道现实世界不是武侠小说,易容没有小说里写的神乎其神,改变样貌容易,易容成另一个人却难。且不论样貌,性格和身材就很难模仿得一模一样。考古队被换,瞒住村里人很容易,但出山后迟早会被察觉出异常,事情也就不免被暴露出来,那些意图替换他们的人这样做实在太冒险。况且,他总觉得那个领队的名叫陈文锦的女人,似乎并没有被替换掉。   他觉得盘马一定隐瞒了什么,而那支奇怪的考古队也存在着问题。如今手中的信息里谎言和真相交杂,一切真真假假,如一团纠结的线,让人理也理不清。   他望向对面阿贵儿子住的那个房间,那个诡吊的影子再没出现过,房间里整个晚上就没有亮过灯,丝毫不像有人居住。   这个村子实在古怪。   他微微叹气,抬手揉了揉眉头,身子一动,肩上吴邪的脑袋随即滑了下来,倒进他怀里。倒下来时肩上的伤口被压到,吴邪无意识地□□了一声,然后脑袋一歪,继续睡得香甜。   张起灵想把他扶回竹木地板上,可一看到他的伤,手不由一顿。地气湿冷,若是受了寒恐怕伤口更难愈合吧?   他只好伸手把他抱进了怀里,小心地调整了个姿势,让吴邪的头枕在他的臂弯上,头靠在胸前。   夜里寒气重,一靠近温暖的热源,吴邪不由就往他怀里缩了缩,手脚蜷了起来,像只怕冷的小兽。张起灵有点好笑地低头看他,孩子似的睡脸,眉眼安和,睡得人事不知,暖暖的贴着他。   他突然发现,好像是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下看吴邪。月光下眼前的这张脸,连细细的绒毛都看得清。   近来奔波不停,怀里的人又瘦了些。今天受伤失了血,清白面色下显得愈加分明的线条勾画出他其实很清秀的面部轮廓。五官乍一看去只是普通,但笑起来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好看。他常看到他微扬起眉爆粗口骂人,然后笑起来又是一脸温良无害的书生样,骨子里的那点匪气和血性都掩在了书卷气下。   目光往下看到他肩上包扎得严实的伤口,已经不再渗血,散发出淡淡的混合着一丝血腥气的草药香。张起灵眼神微微一凝,如果盘马老爹没有及时出现,吴邪的脖子上,是不是就会多上这样一个几乎穿透的狰狞伤口?然后如现在这般紧紧闭了眼睛,却没有了气息?   想到这里张起灵的呼吸就是一窒,心里忽又涌起看到吴邪肩膀被猞猁咬住时的恐慌感。盘马的那句意味深长的话又回响在脑海里:“你们两个在一起,迟早有一天有一个会被另一个害死!”   他知道盘马说这话时绝没有丝毫玩笑的意思,而且,他似乎是认为自己会害死吴邪?   他想起了和盘马对视的时候,盘马那种带了恐惧的排斥的,仿佛看到妖怪的眼神。   他不在意盘马觉得他是一只怪物,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不是一个正常的人,或者说,到底是不是人,但他无法忽视盘马眼神里那种强烈的暗示:他,会害死吴邪。   怔忡间,双臂不由收紧,下意识地将怀里的人抱紧,保护般的姿态。吴邪吃痛一声□□,似乎伤口又被压到,竟然还是没醒。张起灵却被惊了一下,从沉思里回过神。神色复杂地看了看怀中的那张睡脸,仰头靠在了竹墙上,再次望着月亮发起了呆。   吴邪第二天一大早醒时,觉得睡得极其满足,正想伸一下懒腰,却见胖子坐在前边的门槛上,啃着一糍粑,用一种分外悲壮的眼神看着他。   他一愣,蓦然发觉身下温暖柔软的触感和冰凉凉的竹木地板差了十万八千里。他抬头,正对上某人淡然得没有一丝波澜的眼。   现在是什么状况?吴邪呆了呆。   一转头看到头后枕着的某人的手,吴邪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他“噌”地一下坐起来,干笑道:“呵呵呵,小哥……我昨晚睡糊涂了……”   张起灵没有反应。   吴邪涨红了一张脸,尴尬道:“实在不好意思,那个……我……”   张起灵一张脸还是淡淡的看不出情绪。   吴邪顿时开始胡思乱想——我操闷油瓶该不会是生气了吧?小爷我也不是故意的把他当床垫睡的啊!而且他身子这么软老子睡着时候没把他当女人抱着睡就不错了!靠一下也没什么吧?可是你大爷的,丫这样子该不会真生气了吧?闷油瓶生气起来会把我怎么样?   吴邪脑子不由自主浮现出张起灵在西沙海底墓里瞬间拧断海猴子脖子的画面。   他顿时欲哭无泪。   气氛正尴尬着,张起灵终于有了反应,他只是微微叹气,看也没看吴邪,站起身进屋洗漱。   吴邪呆了会儿,转头就对一旁看戏的胖子骂道:“死胖子!你丫真不仗义,你怎么不趁小哥还没醒把我拉出来!”   胖子还没吞下粘着牙齿的糍粑,立刻叫冤:“靠!这怎么能怪胖爷我?你也不看看小哥睡觉时那是什么警觉性,我能把你拉出来?!还没等我碰到你小哥就醒了,胖爷我还没活腻歪呢!”   吴邪被胖子这话一堵,顿时接不上话。   胖子往嘴里塞满了东西含糊道:“放心吧,小哥不是那么小气的人,他根本不介意,否则你觉得你还有可能舒舒服服睡到天亮?”   吴邪一愣,说得也是,闷油瓶还用手枕着他的头,如果他介意,自己当时肯定就被摔到地板上了。   那他昨晚真就这么躺在闷油瓶的怀里睡了一晚上?意识到这点,吴邪心一跳,脸竟然开始发烫,随即唾弃自己:靠,又不是被女人抱着睡你脸红个鸟事啊!   话是这么说,可吴邪的脸还是不受控制地发热,吴邪在心里抽了自己两巴掌,甩甩头,爬起来进屋用冷水泼脸。 作者有话要说:     ☆、第 10 章      一整天无事可做,只等着阿贵给他们张罗好进山的装备。   吃完午饭后,吴邪食饱犯困,再次瘫在了木阳台上,午后的阳光晒得身下的地板暖烘烘的,干燥的竹木气息萦绕鼻端,抬头风轻云淡,远处林静蝉噪,吴邪翻了个身,满足地打个饱嗝,不由感叹真是太安逸了。   生活多美好啊,为什么要有那些乱七八糟的谜团扰得人不得安宁。吴邪在想自己到底是无法脱身,还是庸人自扰,自讨苦吃。   迷迷糊糊的时候,云彩从阳台下走过,抱了一怀青翠阔大的叶片。   胖子见了就问她:“妹子你这是干嘛呢?”   云彩仰起了秀丽的小脸,笑道:“我要去洗粽叶,你们要进山,我包棕粑给你们带去吃。”眨了眨大眼睛,又道:“你们要不要来帮我洗?”   看到云彩那一偏头笑问的娇俏,胖子马上就眼花花心花花,拽起吴邪跟了过去。   吴邪不爽,“你要献殷勤就自个儿去,老子要睡觉。”   胖子道:“胖爷我拖上你是要交给你一个光荣的革命任务。”   “你要让我干什么?”   “组织命令你去洗叶子。”   “他娘的那不是你巴巴地要跟着去洗的吗!”   “你负责洗叶子,胖爷我负责说话给丫头解闷。……回来回来!叽歪啥!不要忘了你小子之前改变计划掐断了老子的姻缘!”   吴邪默然,乖乖跟到了阿贵自家木楼前的井口旁,拿起丝瓜瓤做苦力。   云彩往他们身后瞧了两眼,问道:“那个不说话的老板呢?”   胖子使劲儿把水提上来,喘气道:“小哥他要打坐练功,不过来了。”   云彩听了两眼放光,“那个老板会功夫么?我昨天看到他杀猞猁的时候真厉害,比我们村里所有的猎人都厉害。”   胖子面不改色地诓起小姑娘:“当然会,小哥以前在少林寺出家过,其实胖爷我也会,我是武当的。”   吴邪蹲在地上刷叶子,闻言嗤笑道:“二师兄,昨天被马蜂追杀的时候你的盖世神功哪里去了?”   胖子踹了他一脚,道:“师傅告诉我要有好生之德,不能滥杀无辜,所以胖爷我才牺牲自己让那些马蜂小儿得意得意。”   吴邪屁股被踹,“嗷”地一声跳开,抬手甩了他一脸的水,“靠,想不到你还有舍身饲虎的慈悲心肠啊,不如下次去给那些饿了几千年的粽子爷爷们当晚餐吧!”   “他娘的洗你的粽子叶去!今晚胖爷我就要拿粽子当晚餐!”说完转头就去和云彩说笑,肿了一倍的脸笑成一朵硕大无比的霸王花。   自己辛辛苦苦的劳动,却换来这死胖子调戏良家妇女的闲暇时间,吴邪在心里大骂胖子。   但是之前有欠于他,欠了就要还,于是只能低头继续努力地洗洗刷刷。   手中的叶片厚厚的一捆,解开了浸在清凉的井水里,长而宽大的叶子青碧如玉,触手凉润细滑,有点儿像芭蕉叶。广西一带用来包粽子的粽叶并不是常见的箬叶和苇叶,而是这种名叫柊叶的野生草本植物,用其裹蒸出来的粽子别有一番风味。   吴邪前天吃过一个,瑶族的粽子是四角尖尖中间鼓起的“枕头粽”,拆了细细的竹篾后,一层层打开,扑鼻的粽香带着草木清气,柊叶的清碧渗进了细软的糯米里,染出一层淡如青烟的碧色,让人食指大动。虽然此粽子总是会让吴邪联想到彼粽子,但这并不妨碍他吃得很爽,如果斗里的粽子也可以有如此色相,就算不能拿来吃好歹也能欣赏欣赏。   柊叶虽然很合适做粽叶,但是太大了洗起来就比较麻烦。吴邪用老丝瓜瓤子刷完正面刷反面,洗完一张又一张,手酸得不行,哀叹道:“丫头,你怎么摘了那么多叶子,自己家里种的?”   云彩道:“不是,是去山里采的,周渡山那里有好大的一片,我们都是去那儿摘回来的。”   “哦,就是水牛头沟和羊角山前面的那片山?”   云彩点头道:“是啊,周渡山离村子比较近,我们平时都是到那里打猎。”   胖子在旁边插嘴:“咱是要去羊角山挖宝,妹子你有没有去过那地方?”   云彩听了咯咯笑,“羊角山有什么宝啊,连野兽都很少。我以前去过,小时候爷爷带我和我弟弟去过几次,那儿的路不好走,村子里的人都不常去。”   吴邪一听她去过,就问她道:“羊角山里有个湖,你知道么?”   “知道啊,村里的人都知道那里有个湖,不过都不知道叫什么名字。那个湖很漂亮,我弟弟可喜欢那湖了,每次去都想下水游泳,可是我爷爷不让,后来他偷偷去游了一次,回来被阿爹打得屁股都肿了。”说到这,云彩突然怔了一下,不笑了,转头看吴邪,“老板,你们找那个湖干什么?你们想下湖吗?”   “看情况,没有设备可能想下也下不了。怎么,那个湖不能下?”吴邪有些奇怪。   云彩拧起了眉心,“不知道,山里的湖都比较深,也许下去会有危险,所以我阿爹从来不让我们下那样的大湖。”   俗话说水深必有怪,吴邪不由就好奇道:“那个湖有没有什么传说?比如水怪啊水鬼啊之类的?”   “没听说过,我们只知道羊角山里有个湖,村里人很少提的。”云彩沉吟了一会儿,又道,“总之……深的湖都有些危险,你们最好还是不要下去了。”   吴邪点头答应,然而心里不以为然,如果尸骨在湖底,不下去捞难道它能自己游上来不成?   胖子甩着一扎柊叶上的水珠,闻言啧了一声,道:“丫头你也太小看胖爷我了,区区一个小湖泊算什么,想我们哥几个当年那是下过海底爬过雪山,砍过粽子烧过禁婆,要是有水怪胖爷我就把它大卸八块烤了吃。”   云彩根本不理解他在说啥,只当他在疯言疯语,接过叶子捆扎好后让他挂到木架上去滴干水珠。   胖子塞到吴邪手里:“服从命令。”   吴邪暗骂了一声,拎起叶子,走到不远处用来晒东西的竹木架子旁,木架第二层已经摆满了竹匾,吴邪只好把那几扎柊叶绑到低处。绑好后,吴邪直起身就看到架子上的一大堆草药,眼前的两个竹匾里满满的都是一种珍珠一样光润的紫黑色小果子,团团堆簇在一起,看着十分可爱。   吴邪认得这种果,名字叫龙葵果,据说是有清热祛风之类的作用,小时候跑到田间地头总是能见到这种果子,他常常摘来玩,沾了满手的紫浆然后抹到老痒衣服上,气得他哇哇叫。   云彩在边上看到他一时兴起,拿了一手的果子一个个捏着玩,不由抿嘴笑道:“老板,这是小孩子才拿来玩的东西。”   吴邪自觉丢脸,咳了一声,忙转移话题道:“旁边的这些东西是什么?”木架上还有一小堆草叶,被太阳烘得扭扭歪歪的。   云彩扭头看了一眼,道:“这是灵乌草,我阿爹说这几天天气好,就拿出来晒晒,免得发霉。”   吴邪随手拿了一片,展开来看,椭圆的草叶薄软柔韧,上面有着黑色的斑纹,状似三足乌,阳光下丝丝清苦的药香弥散开来,绕在指间,半天不去。   胖子适时拍起马屁:“你们这儿的草药还真管用,妹子你看看,我脸都不怎么肿了是吧?”说着一张肥脸凑到云彩面前。   云彩不好意思打击他,只好说道:“嗯嗯,好像消了点,也不红了。”   吴邪在旁边翻白眼,不巧被云彩看到了,以为他瞧不起山里的草药,就道:“我们瑶族用草药治病都有千百年的经验了,草药有时候能有西药不能比的效果呢,那个手被烧伤的老板现在不是好很多了?老板你说对吧?”   吴邪道:“对,我也觉得敷草药挺有效的,就是有些人皮太厚不易吸收。”   胖子装作没听到,继续奉承云彩,说妹子啊你们这地儿好,姑娘长得都那个水灵啊,而且你们肯定都能歌善舞对不对?   这回拍到点儿上了,云彩很是得意地道:“那是,他们都说我是寨子里唱歌最好的姑娘。”   胖子兴奋了:“我就知道,妹子你长得比其他女娃儿好,唱歌跳舞肯定也更加好,那唱支小曲儿给胖爷我听听?”   吴邪舀起沁凉的井水往手臂上泼,意图压下粒粒分明的鸡皮疙瘩。   云彩歪头想了想,就道:“那我给你们唱《密洛陀》吧,阿赖家的婆婆刚教会我唱的。”   吴邪正要走回去睡午觉,闻言止步,回头疑惑道:“《密洛陀》?那不是布努瑶族的□□古歌?怎么你们也会唱?”   据吴邪所知,这里的瑶族并不信仰密洛陀。吴邪从南宁坐火车到上思时,车厢里正好有个导游,那个导游一听他们是去瑶寨,职业病发作,拉住他们呱啦呱啦地说起广西这儿民俗旅游的最佳路线,十万山国家森林公园的名景,还有瑶族的风俗习惯,上思这边的特产等等等等。   吴邪于是就了解到上思巴乃这边的瑶族是花头瑶和大板瑶,信仰大部分瑶族分支都会信仰的盘王雷王等神祇。而离上思较远的百色、巴马、都安等地的布努瑶族比较特别,在他们的传说中,有一个像上帝一样的□□女神密洛陀,《密洛陀》是目前所知的瑶族最古老宏大的史诗,被布努瑶民世代传唱。那导游还很惋惜地说他们这个时候来错过了布努瑶族纪念密洛陀生辰的“达努节”,否则还能去百色和巴马那边看个热闹。   面对吴邪的疑惑,云彩笑嘻嘻回答道:“以前来我家住的一些老板也这么问过我哩,我本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问,因为村里一直以来都信密洛陀啊,后来又被问了几次,我答不出来,就去问村里的老人,他们说我们这个寨子和别的寨子不一样,好多年前有其他地方的瑶民来到寨子里住,所以我们也会唱《密洛陀》。”   吴邪还是觉得奇怪:“那就是说你们这里融合了几个瑶族分支的风俗?为什么会有其他地方的瑶族过来?”   云彩撇了撇嘴:“不知道,听老人说是一两百年前的事情了,好像是其他地方发生瘟疫什么的,这里人又很少,官老爷们就叫人过这儿来住了。”   吴邪哦了一声,就说你还是别唱这个了,你肯定得用方言唱,唱了我们也听不懂。   云彩看了看坐在阳台边上望天的张起灵,说那算了,我给那个不说话的老板熬草药去。   吴邪赶忙追过去,说丫头你等等我也去,医生说那些药熬起来有讲究的。   翌日清晨准备妥当,几人终于出发进山。可让吴邪十分郁闷的是,传说中的向导居然是阿贵和云彩。   阿贵的说法是,那些猎人进了山里,不知道碰到了什么事都没回来,而其他人都没去过,他目前能找到的认路的人就只有他女儿云彩了。云彩那丫头以前跟着爷爷去过那里几次,他跟着去,加上狗,问题应该不大。   几日相处,吴邪早就摸透了他和胖子一样的贪财本质,信他才有鬼!心里直后悔开的价钱太高,阿贵这家伙舍不得让别人赚这钱了。   吴邪还没开口反对,胖子就立刻说不行,咱们是去干事情,带着个小丫头这不开玩笑嘛,要是受点什么伤的,你这个当爹的不心疼,我还心疼呢。   阿贵一个劲说没事,这里的小丫头片子也都是五六岁都摸枪了,要论在山里,她比他们几个大男人都有用,而且这山她比他都熟悉,不用担心。   胖子还要反驳,转头却见云彩从屋子里走了出来,顿时呆住。   眼前的云彩好像换了一个人般,一身绷出玲珑身段的瑶族猎装,烈泼泼的红,衬着清秀韶颜,青春的气息直扑人面。衣摆上有精致繁复的瑶家挑花,纤细的五色丝线绣出了一种近乎妖娆的风情。清纯与妩媚相融,让人瞬间惊艳!   吴邪看得眼都直了,不由感叹真是人靠衣装。   云彩背了个小猎枪,腰后还横了把猎刀,英姿飒爽地走到胖子面前,瞪着明媚的乌瞳挑衅地看着胖子,道:“老板,瞧不起人是不是?”   胖子立刻摆手,谄笑道:“没有没有!妹子你不要误会,我主要是怕你幸苦,其实你绝对是最佳人选!”   吴邪嘴角抽了抽,美色当前,这死胖子变卦比变脸还快。踹了胖子一脚,压低了声音就骂,警告他要是真的一只肥猪压海棠,就代表广大的瑶族小伙子枪毙了他!嬉笑中,吴邪不得不接受由这个小丫头带路的现实,幸好看云彩这气度,八成还是挺有经验的。   按找盘马老爹的路线出发,一路嬉闹,云彩蹦蹦跳跳活泼可爱,胖子已经被迷得七荤八素,一路上就像阿贵家那几只狗一样围着云彩转,只差没流喇哈子。   那晚走山路时没发现沿途的风景竟是十分秀丽,夏草疯长,浓浓的绿意涂抹出旺盛肆意的生命力,彩蝶翩跹。吴邪心情极好,也跟着打打闹闹。不过他发现张起灵依然是那张死人脸,脸色没有丝毫变化,清冷冷的,眼睛只看着周围的环境,偶尔闪过彷佛是若有所思的神色。再看到前方被胖子逗得哈哈笑的云彩时不时往后瞥的眼神,不由叹气。   他在出发前就注意到,云彩总是偷偷地看那只闷油瓶子,看得很小心,只看一眼就怕被发现似的有些慌乱地转回眼神。   分明就是小女孩暗恋人的小样儿。   吴邪不是什么都没经历过的青头,当然知道云彩这样子肯定是喜欢上那闷油瓶了。吴邪再次为云彩感到悲哀,第一次是为云彩被错误的人喜欢上而悲哀,第二次是为云彩喜欢上错误的人而悲哀。闷油瓶会知道情为何物?吴邪觉得他简直就是禁欲的最佳诠释。   虽然吴邪自知对这人的了解其实也不算多,但他不知怎的就是觉得闷油瓶根本就没有经历过少男少女情窦初开的粉红年纪,后来经历大变,哪有心思儿女情长。女人对他来说,恐怕和禁婆也没啥两样。而且他现在满心只想找自己的过去,哪还会装下其他东西。云彩的这份喜欢,大概是永远都没可能得到回应了。吴邪叹气,云彩这丫头,多可爱一女孩子,在怀春的年纪就撞上这么一座冰山,实在是悲剧。   吴邪心里在为云彩扼腕悲叹,突然听得一句极难听的歌声,原来是胖子掐了朵野花在云彩面前做深情款款状,扯着公鸭嗓唱着不知道是不是自编的情歌。吴邪还没来得及损上一句,突然心念一动:诶?谁说闷油瓶一定没兴趣?人经历了沧桑说不定就会对这种鲜嫩得花儿一样的小女孩感兴趣!胖子这发情的老牛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吴邪转头看了看张起灵,后者眼神放远,不知在看什么,目光沉静,不受他们的打闹半点影响。吴邪盯了他几秒,上上下下打量几遍,最终得到一个结论:吴邪你丫的就是脑子进水了被粽子砸过了才会觉得闷油瓶对小姑娘感兴趣!那胖子都能看上禁婆了!   还未收回那把人里外剖了一遍的目光,正撞上张起灵回望过来的视线,吴邪微囧,有些尴尬地傻笑了声,立刻转头去挖苦胖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 11 章      在山中走了两天,才在大山深处找到了那个湖泊。   湖泊四面环山,形如弯刀,滩上全是大大小小的石头。湖水非常清澈,闪烁着熠熠的日光,轻风拂过,碎开一湖云影山色。然而不论倒映在湖中的天光云影多么明丽,那弯湖泊依然是微微发蓝的幽深沉静,仿佛是山中女神翦水的瞳眸,与其说她是笑弯了眼,向人横波致意,不如说她是微眯着眼,带着一丝不可捉摸的笑意,看着侵扰了她的宁静的凡人一步步走近。   在湖边休息了片刻,三人就开始环湖摸底。为了避开泥石流和落石,考古队想必是驻扎在湖的南面,当年抛尸的地方离岸不会太远,现在应该已经旱了很多年,几十年来山石不断地滚落,堆积在湖边,尸骨可能是被压在了石头底下。   三人把石头一块块地翻开,寻找那些早已化成白骨的尸体,然而一直找到太阳落山,也没有丝毫收获。   傍晚,阿贵打了只野鸡回来烤,香味四溢,胖子盯着那只金黄冒油的鸡,可是脸上是沮丧的表情。翻找得那么仔细,依然什么也没发现,吴邪和他凑到一起郁闷地抽烟。郁闷了一会儿,两人就把这事抛到了脑后,反正还要待上几天,慢慢来吧。   吃完晚饭后,吹风纳凉,喝酒助兴,几人笑闹成一团。   胖子硬要去和云彩学跳舞,他庞大的身躯只能扭出笨拙的动作,跳起来就像跳大神一样,吴邪笑倒在地,笑得几乎无法呼吸,最后都笑不动了。   可他转眼看到了张起灵,那人正静静地靠在石头上,凝望着暗夜中黑色的湖泊沉默着。在石块投出的阴影里,他安静地隔离在火光与笑闹之外,寂无声息。   吴邪在心里叹气,知道眼前的一切就如一根根细线扯出他从前的记忆,却模模糊糊,记不清楚,想要让他轻松起来真的很难。他现在想的,或许是目前碰到的谜团吧,可如今手里的线索如此之少,想再多又有什么用。   他坐到他的身边,递给他米酒,道:“别琢磨了,告诉你,以我的经验,怎么琢磨都没用,咱们现在做的就是拼图,在所有的碎片找得差不多之前,少琢磨一些。”   张起灵侧过脸看他,没有说话,接过了米酒,却并没有喝,放到了一边。   吴邪叹气:“你就不能喝一口?”   张起灵摇了摇头,看向一边的黑暗。   吴邪在旁边细细地瞧着他的神色,发现那双黑眸里,好似有着淡淡的疑惑,又仿佛是在思索着什么。迟疑了片刻,问道:“你是不是记起了什么?”   张起灵没有答话,依然看着远处的黑暗。吴邪于是不再出声,拿过米酒慢慢地喝着,安静地坐在他的身边。   静了片刻,他却突然听到他低声道:“这个地方,我曾经来过,这个湖的湖底一定藏着什么。”   吴邪诧异道:“你怎么知道?你记起来了?”   张起灵摇头,“不是,只是一种感觉。”   吴邪皱起了眉,他从不怀疑闷油瓶的判断,就算他说那只是一种感觉,但是现在没有潜水的装备,如何下水?他突然想到,那些尸骨会不会也沉在了湖底?他问他:“你说,我们今天的推测会不会是错的,考古队的尸体其实是被抛到深水里,骨头都散落在湖底了?”   张起灵道:“没有证据,得下湖查证。”   然而,根本就不必等到下湖,湖水就回答了他们的疑问。   夜空淡云微月,月亮看不清楚,然而月球的引力却引起了虹吸潮。“吧嗒吧嗒”的潮声引起了几人的注意,站在湖边,吴邪立即就判断出这是虹吸效应,难怪他们找不到尸体的痕迹,当年的尸体应该全都被虹吸潮吸到了湖中心,看来得下湖打捞了。   这个湖的湖底落差应该非常大,没有水肺,那么这次说不定就要无功而返,吴邪想到这里就有些沮丧。不过,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希望,因为人的徒手潜水能到100多米深,虽然没有专业技能,但是如果湖只有二三十米应该问题不大,不管怎样都要试一试。   若要下水就得准备浮筏和绳子,进山时没有想到这些,只能自己动手做。   他把想法告诉阿贵,让他和云彩明天帮忙编草绳。阿贵淡淡地应了声,也不阻止,只说得先看看周围有没有适合编草绳的草。   商量好后就各自睡下,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天色微明,湖泊上还飘着氤氲的薄雾。云彩他们都习惯了早起,早早就烧好了一大锅很稀薄的粥。   胖子看到稀粥就嘟囔了一声,不知在说啥,显然他很不满这种只能塞他牙缝的早饭,但既然是云彩做的,他旋即就换了一副流口水的表情,盛了一大碗就喝。可是一入口,他就皱起了眉:“妹子,这粥的味道怎么有点怪?”   云彩解释道:“阿爹说山里湿气重,有时还会有瘴气,就在粥里放了点草药一起熬,所以有点药味。”   “哦,我说这粥怎么那么香呢,比胖爷我以前喝过的粥美味多了。”胖子捧场地喝了好几大碗,要不是吴邪动作快,差点就没得吃。   吃完饭后,三人在岸边进行了最后一次搜索,看看是否还能有所发现。   胖子把几只猎狗带过去帮忙,逗那些狗,说找骨头,找骨头,找到骨头给你们配母狗去。狗自顾自到湖边喝水嬉戏,完全不理会他。软硬兼施,那些狗还是不理他。胖子火了,冲吴邪喊道:“天真,你过来管管这些狗,他娘的居然敢消极怠工!”   吴邪瞥他一眼,“为什么要我过去?你带过来的,自己管。”   “话不能这么说,你不是‘狗王’的孙子嘛,好歹也是有家学的不是?”   他话音才落,吴邪就转身跑到更远的地方去翻石头去了。   虽然身为长沙狗王的长孙,但对于狗,吴邪从二十多年来的亲身经历里只总结到一条经验,那就是,如果手里有食物,就用食物和狗讲道理,没有食物就用腿和它讲道理,如果那只狗不讲理,那就坚定一个信念:两条腿也可以跑得过四条腿。   围着湖转了一圈,太阳都升上山头了,还是什么也没找到,必须得下水了。胖子去割草,云彩和阿贵帮忙编草绳,吴邪和张起灵用绳子和竹木扎了两个拼起来的八仙桌大小的浮筏。   一个中午的时间,东西差不多准备好后,三人把衣服脱得只剩裤衩,先在湖边伸展一下肌肉,免得下水后抽筋。张起灵的内裤是胖子买的,上面有两只小鸡,卡通内裤衬着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让吴邪觉得很有喜感。   云彩笑得要晕过去,吴邪不由也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就在这时,张起灵转过头来看向他,吴邪当即绷住了脸,面部一阵怪异的扭曲。   张起灵看了看他,招手让他过去,吴邪顿时寒毛直立。拿闷油瓶寻开心真的是个不要命的举动,如果一过去他就咔地掐住他脖子怎么办?要不要一走到他面前就90°鞠躬致歉说老大对不起我错了?   吴邪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起了一圈鸡皮疙瘩,有些战战兢兢地走过去。   吴邪走到离他三步远的地方站定。张起灵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他站起身,走近两步,然后,又近半步。   吴邪浑身的寒毛都立了起来,只见那只秒杀猞猁的右手慢慢抬起,靠近了自己……的脖子。   靠!他娘的不至于吧?!   坐以待毙是最愚蠢的行为。吴邪全身肌肉绷紧,就要跳开逃命,张起灵的手突然歪了一下,放到了他的肩上,他听到他说:“你的伤,碰水没事吧?”   吴邪猛地松了口气,忙道:“没事,伤口都结痂了,下水不要紧。”   张起灵捏着他没受伤的肩膀转了下他的身子,确认前后的伤口都愈合得不错才放开他,放手的时候,手指似有似无地拂掠过他的脖子,吴邪刚刚归位的寒毛立刻又根根竖立。   张起灵转身去把需要用的东西搬到木排上,转身的瞬间,吴邪分明看到他眼里闪过一丝笑意。   吴邪摸着脖子恨恨地走过去帮忙。   准备妥当后,三人推着木筏缓缓走入湖里。   湖水冰凉,渐渐没上身体,很快脚下的水颜色变深,不见底的幽深让吴邪忽然感到有点恐惧。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张起灵,前方的那个人,背影修长而清瘦,有点儿单薄的样子,却无端让人觉得可靠和安心。   定下心后,吴邪走着走着就开始走神,他在想闷油瓶这家伙看起来明明比他还要瘦弱一点,怎么就能有那样强大的爆发力。他不是第一次看到他的身体,但却是第一次没有被血污遮挡视线,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看到他身上这样繁多而明显的伤疤。而这些伤疤,有不少都是危急关头,他让其他人先走,独自一人横刀面对危险而留下的。吴邪看着张起灵在幽暗湖水里显得愈发苍白的身体,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   突然脚下绊到了一块大石头,吴邪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到水里,他忙扶着木筏站定,胖子啧了声,道:“小吴你小心点,这个时候你看着小哥发什么呆,别不小心摔了。”   吴邪猛地意识到自己竟然盯着闷油瓶的身体看了半天,脸有些尴尬地红了,忙收敛心神专心做好眼前的事。   测了水深后,吴邪和张起灵把绑着大石头的草绳系在腰上,拿好镰刀和装在塑料袋里的手电就开始下潜。   不断下沉的石头拉着吴邪往水里沉去,水压越来越大,如巨石一般压着他的胸口和耳膜,非常的难受。   穿透湖水的日光逐渐消失,眼前只有手电筒模糊的微光,透过暗青的湖水,吴邪依稀看见湖底有大块大块起伏的黑影,昏沉沉的光线照射过去,仿佛一只只冥间巨兽,在巨大的黑色幕布背景下若隐若现。   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锁不住气坚持不住的时候,他的双脚终于踩到了湖底的实地。近距离下,他终于看见了那些黑影的真面目,不由愕然。   那居然是一座座倾斜破败的吊脚木楼和瓦房,覆盖着厚厚的沉积物,一栋连着一栋。虽然看不清晰,但吴邪能肯定这是一个瑶族古寨,从更深处大片轮廓相似的暗影看,这些房子占遍了整个湖底的山沟,规模竟不比巴乃小。   青色古楼森然林立,沉没在幽暗死寂的湖底,让人恍惚觉得这个湖泊或许就是人间与幽冥的分界,镜像之上,是凡人的红尘俗世,而镜像之下,是亡灵的黄泉鬼域。   身体里的氧气几乎耗到了极限,四面八方推挤而来的巨大水压迫得吴邪再也顾不得眼前的情形,割断了草绳奋力挣扎向上。   头顶上方的光圈朦胧摇荡,仿佛近在咫尺,却怎么游也游不到。氧气耗尽,最后几秒脑子一片空白,吴邪觉得快要晕过去时,终于猛地冒出了水面。   他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气,活了几十年,从来就没有觉得呼吸是那么舒畅的一件事情。吴邪游回到木筏边,扶着木筏,感觉到全身都疼起来,上唇很烫,居然流了鼻血。   忽然又是一阵水声,张起灵也浮了上来,他比吴邪多潜了一分钟。他哗啦一下从水里提上来一大块东西,甩到木筏上,黏糊的水花溅了吴邪和胖子满脸。   吴邪一开始还以为那是一具腐尸,恶心得忙翻身游开,几乎要吐,后来才发现那不是死尸,而是一个腐烂发黑的老式牛皮包。   张起灵道:“在我潜下去的地方,有一层篱笆,很多沉到湖底的包和杂物卡在上头,散落了一大片。我看到有步枪、皮包和帐篷,我只捞了一个上来。”   吴邪第一反应就是,这肯定是盘马他们杀完人后和尸体一起沉到湖里的装备。   胖子对湖底沉着个古寨还是觉得不可置信,吴邪懒得解释,他自己都奇怪,湖底的寨子看起来不像是发生过地震被淹了的样子,外观上保存得相当不错。   胖子急着想开包,包的整个型还在,胖子拔出镰刀,直接在包上划了一道口子,用镰刀把牛皮翻开来,里面是一团几乎腐烂的棉絮,是被水泡烂的毯子的残余物。棉絮的底部有一些东西,勾出来一看,完全是一个女人的生活用品。   其中有三把梳子,两支发卡、一枚毛/主/席像章、一只木头镜框和一只百雀羚的雪花膏,另外还有一个茶叶罐子。   茶叶罐是密封的,胖子把它敲开,从里面倒出一块黑色的东西,吴邪一看心就一沉,那竟然是一块小铁块,和在闷油瓶床下的那块非常类似,但小了很多,花纹还清晰可辨。从上面精美的装饰花纹来看,并不是整体,而是一块碎片,应该来自于一件或者几件大型的铁器。难道当年的考古队是在湖底的古寨中打捞这种铁块?   装备在湖底,当年考古队的尸体一定也在湖底,更多的线索还埋没在下面,吴邪不管还在涌血的鼻子,立刻就想再下去一次。张起灵看了他一眼,没有答应,建议先回去,而且草绳已经不能再用,必须得再编一些。   三人把木筏和皮包抬上岸,在草丛里换好衣服。云彩拿来一些野果子让他们补充糖分,吴邪浑身的骨头都痛得像要裂开一样,在石头上趴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转头看了看,不见张起灵,奇怪道:“小哥呢?”   胖子啃着野果,指了指他身后的不远处,“那边。”   张起灵坐在那个牛皮包旁的石头上,正看着那堆被泡得一团恶心的杂碎物品低头沉思。   吴邪拿了几个果子过去递给他,问他道:“小哥,你找到了什么线索?”   张起灵摇了摇头。   吴邪在他身边坐下,“那你在想什么?”   “我只是奇怪,为什么湖里会有这些东西。”张起灵淡淡道。   吴邪不解:“有什么好奇怪的,这肯定是盘马他们杀了人之后抛下湖的装备。”   张起灵望向湖的中心,片刻后,才道:“如果是这样,才奇怪。”   吴邪一愣,然而略一思索,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还记得盘马曾对他说,他们之所以杀人,是因为偷抢考古队的粮食而被发现,之后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杀人灭口,将粮食全部运回村里。在他的叙述里,他说过他们杀了人之后,不过是抛了一些他们用不上的装备,而把日用品之类的物资藏了起来,既然藏了起来,为何还会出现在湖底?而且据盘马所说,他们把大部分物资抛入湖中,包括了枪和弹药,也是很奇怪的,对于山里的猎人来说,枪和弹药应该具有很大的诱惑力。   这么说来,盘马的话里,到底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他们没有理由把那么多明明可用的装备都扔了,然而如今湖底沉着这些装备却是事实。会不会这个背包并不是考古队的,可如果不是,为何这些东西怎么看都该是考古队会用的装备?而且背包里,还有那个奇怪的铁块。   吴邪的脑子顿时又纠结成一团乱麻,想起了自己的那个“掉包”假设,那些替换他们的人来到湖边的时候,看到空荡荡的湖滩,难道不会觉得奇怪吗?吴邪觉得他们不会蠢到让杀手们抹煞掉考古队存在的同时把他们的物资也全部扔掉,如果要冒充一个人,拥有他的物品就是一种重要的伪装。况且把东西沉湖,他们岂不是还要再准备一套装备,再把补给运进山里?那成本也太大了。   如果掉包假设成立,那么那些冒牌货们一定会觉得事情蹊跷,而他们的应对能力居然如此之强,发现什么装备也没有或者说装备残缺后,竟然能在三天之内重新弄来物资而且不惊动村□□到山里,他娘的这是不是也太牛B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难不成根本就没有什么替换,而是盘马他们杀人之后一时犯傻,把装备抛到湖里,然后这个魔湖再复制出所有的死人和装备?   想到这里吴邪猛地感到一股悚然的寒意从心底窜起。他想告诉自己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这种荒诞的事情,但他随即记起了那种邪异的秦岭青铜树,不由觉得这个可能性确实是存在的。   他皱眉思考着,整个人仿佛入定,只是越想脸色越苍白,额上冒出了细细的冷汗。   一直沉默着的张起灵忽然开口唤他:“吴邪。”   吴邪回神,转过头,只听张起灵淡淡地道:“这世上不会有什么鬼神之力,你不要想太多。”   他的眼神很宁定,吴邪忽然感到安心。他也不相信这世上有这种怪力乱神的事情,就算有,闷油瓶就在身边,有什么好怕的?   胖子对湖底的古寨很感兴趣,问阿贵知不知道湖底的寨子,是什么时候被淹的,有没有什么传说。阿贵一头雾水的样子,说不知道,传说什么的,他发誓肯定没有。   这么一来胖子的好奇心挠得他更加难受,对吴邪他们说道:“今日事今日毕,咱们这就下水。”   吴邪虽然也很想下水,不过他现在已经冷静下来了,反对道:“从方才潜水的经历来看,徒手潜水实在有点勉强,要想仔细从容地调查水底的古寨,肯定得用专业的潜水用具。我们没法马上进行,得先回到县城里,然后通过关系把装备运过来。”   胖子觉得有道理,就说那你回去。   吴邪不干,那些设备可不是那么好置办的,运进来也麻烦,起码得半个月时间,那他岂不是要被心里那只好奇的爪子挠死?   胖子循循善诱:“一个人憋死总好过三个人一起憋死,而且你想,让小哥去肯定不可能,我的关系在北京,比你不方便很多,让我去办,等的时间更长。在这种地方看风景是不错,可真待上一个月,你也难过。听胖爷我的没错,你回去置办是最理想的。”   吴邪无可反驳,在心里大骂胖子。   事不宜迟,吴邪就立刻和阿贵说了,明天由他带他回去,云彩在这里守着胖子和张起灵。   吴邪觉得阿贵这么来来回回的很辛苦,但现在还真是缺他不可,于是说了不少感激的话,开了大价钱。阿贵只是淡淡笑了笑,说不要紧,他正好也得回去运一些补给进山。 作者有话要说:     ☆、第 12 章      吴邪第二天一大早就和阿贵离开了羊角山,张起灵看到他走到了山腰上还频频回头,看到他的远望的视线,吴邪笑着挥了挥手,然后转身就消失在了林木掩映的山道里。   仿佛是因为他的离开,天气不再风和日丽,天色暗沉,空中阴云密布,隐隐不祥。   然而阴沉的天气不会阻止他们继续打捞的工作。   很多装备都卡在了古寨边缘的篱笆上,或是陷在古寨附近已经腐朽得一碰即碎的树枝里。几天时间,他们就成果斐然。   在整理打捞物的过程里,张起灵和胖子发现有水壶、步枪手枪、冲锋枪、望远镜、匕首砍刀,都是当时的武器装备,可以想见战争气氛之浓。另外还有很多生活用品,甚至还有食物,比如饼干盒,总之非常细致,什么都有。   这些东西更是加重了张起灵的疑虑,尤其是枪械和子弹,这两种物品对山里猎人的诱惑力应该和白大米无甚差别,然而却被抛弃在此,锈得一塌糊涂。   这些天里天气只是阴沉,似乎是天空正在酝酿着什么,让人心头抑郁。   湖水冰凉,天光被乌云遮蔽,他们仍然每天都下水打捞。云彩看着乌云眼有忧色,没事的时候就去加固雨棚。   第六天阿贵回来了,带了几个村民把粮食和吴邪采购的一些简单的装备运了进来。   而这一天似乎是天空经过了足够长的酝酿发酵,终于到了爆发的时刻。天色的阴暗变本加厉,黑压压的云漫天垂笼下来,仿佛一块巨大的幔帐,透不进一丝风,闷热的空气似都凝固起来,蒸出人一身的汗水,粘腻在皮肤上,如一层洗不掉的胶水。   如此情形,已是山雨欲来。   几个村民无法马上返回,进山一趟就得两三天,如果此时回去半路上一定会碰到暴风雨,于是只能躲进雨棚里。   天色暗得好像傍晚时分,远处隐隐有雷声滚滚而来,所有人都进了雨棚。   好似过了很久,又像只是短短的一瞬间,胶凝着的空气突然起了波动,低吼的雷声蓦然如发怒的野兽咆哮起来,震耳欲聋,嘶吼着震颤大地!突然一道闪电撕裂了云幔,狂风骤然扑进,横扫天地。四周所有的树木都被狂风摧折得如同急流中的水草,仿佛瞬间就要被狂卷而去。   四方云动,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雨滴彷如一颗颗石子狠狠砸落在地,越来越密,越来越急,不远处的湖面上飞溅起大片水花,仿佛被熔岩翻沸。   很快就模糊了一切的大雨,已经不是倾盆可以形容的了,倒像是天神震怒,挥手召来蛟龙将狂涛怒海倾泻而下!   几个靠在角落里的村民抽着烟交谈着,似是奇怪这时候怎么会有这样的天气。这一带虽然多雨,但现在已是逐渐天高气爽的九月初秋,况且就算是在夏季,也甚少有这般程度的暴雨。   阿贵望着雨帘一语不发。云彩瑟缩着躲在张起灵身后。扑溅的雨水将张起灵的全身淋得湿透,但他好似浑然不觉,淡然地坐在一边闭目养神。只有胖子觉得这样的山雨很新鲜,一脸兴味。   大雨一直持续了一个下午,才逐渐雨收云散。阿贵让云彩跟着那几个村民一起回家去,云彩有些不愿意,阿贵沉下了脸,说这几天可能还有暴雨,家里必须有人照看。   走之前云彩拖拖拉拉地收拾东西,看着张起灵和胖子欲言又止。胖子感动得眼泪都要下来了,说妹子啊我知道你舍不得我,我也是啊!不过没事儿,再过几天我就回去了,到时候咱就可以见面了。说着就想上前来个临别拥抱。   云彩不理他,转脸看向张起灵,吞吐了一下才道:“我回去了,你……你们小心些。”张起灵淡淡嗯了一声,心不在焉。   经过了一下午的大雨,湖水涨了好几米,张起灵和胖子拿着阿贵带来的强光手电再次下水,没想到这次居然有了大发现,他们打捞上来一整套重装潜水设备。   设备里大部分部件都已经腐坏,但有个潜水头盔质量极好,居然还能用,胖子突发奇想,想利用这个头盔和一部分橡胶做一个简易的潜水设备,头盔里的空气可以供人呼吸七到八次。若运用得好,可以把在水下待的时间延长到五分钟。但这时天已经黑了,只好明天再继续。   云彩不在了,吴邪也没回来,胖子也就闹不起来,早早就睡了下去。   深夜里,万籁俱静,似乎连秋虫都躲了起来。张起灵披衣坐在篝火旁,雨后的大山,空气湿润清冷,到了夜里更是寒凉,吴邪离开时就预见到天气会有变化,买了几件防寒的衣服让阿贵带回来。   身边几米开外的地方堆着这几天打捞上来的物品,至今未找到尸骨。在水下活动的时间实在过于仓促,而尸骨离散在湖底,需要慢慢地仔细找寻,但是没有专业的设备条件可供他们从容地搜索,也许要等到吴邪把装备运进山里后,才能进行更细致地搜寻。   夜里无星无月,在如浓墨般铺染了整个天地的黑暗里,被风吹得明暗不定的篝火是唯一的一点光源。张起灵看着明灭的火光,不由就推测起那人回来的日子,是一个星期后?还是要十几天?   其实多久都没有关系,只是希望他回来的时候,不要碰上今天这样的暴雨。   大雨并不需多加顾虑,雨再大也有停的时候,但暴雨引发的泥石流十分危险,这样的情况下不可贸然进山。   但是,若真的让他在山外等到天气转晴泥水蒸发,他有那个耐心吗?   张起灵几不可闻地微微一叹,闭目靠在了身边的大石上。   第二天两人用改装过的潜水头盔下水,这个头盔能让人在水里有五分钟左右的活动时间,但对于张起灵来说,延长到六七分钟不是问题。   头盔很重,所以用一条绳索拴在潜水的人的腰上,然后让木筏上的人帮助上浮。张起灵把胖子拉上来的时候,哗啦一声先冒上来的,是胖子的那只圆圆肥肥的手,手上,顶着一个骷髅头。   张起灵脸色一变,看来终于是让他们找到了尸骨。胖子说了大概的位置后,张起灵下水果然找到了更多的骸骨。   两人把堆满了一木筏的骨头抬上岸,阿贵见了吓了一大跳,脸色发白,不敢靠近。   天气又开始变坏,大雨没完没了地下了起来。   湖水暴涨,愈加冰凉,打捞的进程因暴雨不得不暂停。雨一下起来,就得在雨棚里躲上大半天,雨一停,两人又立刻下水捞尸骨。   就这么断断续续地打捞着,几天过去,居然也能把湖底那一片区域的骸骨全都捞了上来。有的尸骨衣服尚未烂光,依稀可辨是军装,还挂着冲锋枪。张起灵和胖子开始用树枝拼合起所有的骸骨,很快就拼合完毕。但这时就发现了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现象——所有的骸骨,竟然都没有右手掌。   这样的现象太过诡异,不可能是巧合。   张起灵仔细看了所有的尸骨,发现他们的右手好像都是自然脱落的,这些人一定不会是生前就没有右手,但死后全都脱落不见,也说不通,这只可能是人为的。若要人为取走这些人的右手,只要有意为之,保留下完整的手腕关节,也并非不可能。   但是,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样做有何意义?盘马并没有提到他们杀人后把尸体的右手砍去,或是重新打捞起尸骨处理过,他们也没这个胆。那么,到底是什么人这样做?   他们所打捞上来的尸骨只有七具,如果考古队全都被杀,应该有十几具才对。可是找遍了古寨的周边,都没发现遗落的尸骨。   难道还有其他的尸骨沉到了古寨里?这些人的右手,会不会只是埋在了寨子里?   胖子也有同样的疑问,他马上就按捺不住了,但是湖里的古寨或许已经很脆弱,经不得胖子急匆匆的翻找。张起灵就让他不要急躁,自己先下去看看。   他戴着潜水头盔直接沉到了寨子边上,割断了石头游到寨子的上方。之前每次下水都在忙着打捞装备和尸骨,他从未仔细观察过这个湖底的古寨。在大功率防水手电的强光下,一座座破败的古楼清晰地展现在眼前,从细节上看,瑶族民居建筑的风格很明显,这不会是近现代的寨子,但其淹没的时间就很难说了。   当年他来到这里,是不是和考古队一样,也是为了这个湖底的古寨?为什么他总有隐隐约约的感觉,感觉自己是为了古寨而来?这个寨子里,到底隐藏着什么?   七十年代末的时候,他到底在不在考古队里?如果在,那他是不是也早已死在这个湖底?随即他自嘲地摇头,他不认为自己的身手和警觉性会让自己在睡梦里被几个村民轻易地勒死。那他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加入那支队伍,从而有了后来的这般纠缠?   他缓缓沉在古寨上方,手电筒的光芒照出了木楼之间的青石小道,弯弯曲曲延伸向远处的一片幽深。他忽然注意到石道旁的木楼里,有一座非常巨大的塔楼,仔细一看,不由惊诧,这座楼被包围在四周的高脚楼内,条石外墙,口字天井,飞檐翘角,竟是一座明清时期的汉式大宅!   然而更让他不可思议的是,看到古楼的那一刻,心中蓦然掠过一道强烈的感觉,似乎在封存的记忆里,有这样的一种认知:那里,有他想要探寻的东西。   这样的感觉仿佛一股暗流,将他裹挟着涌向湖底幽冥般的古楼,他不由自主地往下沉去。   湖底的古楼在手电光的照映下,幢幢的黑影仿若鬼魅。他忽然怀疑自己是一直游荡在人世间的幽灵,而今终于穿越了生与死的界限,回归鬼域。   他很快就落到天井里,天井两侧的门已经完全倾颓腐坏,只有通往前堂的后门以及后堂的门还较为完好。张起灵毫不犹豫地先游进了前堂,因为这样的大户人家,前堂里必然有和主人身份相关的牌匾。   前楼内部的地板和天花板已经完全坍塌腐烂,大量的杂物掉落在楼底,一片残破。他游动的水波腾起了大量的沉积物,烟尘般迷乱人眼。   回壁的上方果然有一块牌匾,他游上去细看,目光落到牌匾上的落款处,突起的字体轮廓颜色褪尽,却依然能够让人分辨出那几个字是……张家楼主。这是十分漂亮的瘦金体,并不是他擅长的字体,他想起吴邪也是写得一手漂亮的瘦金体书法。   张家?张起灵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熟悉感。   凭经验,头盔里的氧气大概只能再让他坚持两三分钟,他不再多想,立刻离开了前楼游往后堂。   后堂的门紧闭着,他伸手掰开了雕花窗框,旋身如一尾灵活的鱼钻了进去。后堂是封闭的,如同前楼一般破败,应该通往后院的地方,只有一扇大门。   角落里立着一道屏风,手电光一照,一个鬼魅般的人影陡然映现在屏风上!   张起灵一惊,然而手里的光线并未有一丝颤抖,直直地照向那个人影。   人影十分清晰,站立不动,好似冤死在湖底的水鬼,透过屏风阴森森地望着入侵者。   张起灵缓缓游到屏风前站定,仿佛在和那个人影默然对视。   那个人影依然一动不动,而且,姿势十分的古怪:肩膀是塌的,像是一个人被吊死在那里,直立在屏风后。张起灵突然记起,这赫然便是楚哥给他们的那张照片上的情景。   不论这东西是人是鬼,他都要一探究竟。   他脚尖点地猛地转到屏风后,出乎意料的,眼前的人影竟是一具被厚厚的白色沉积物覆盖着的人形雕像。他之所以做出如此判断,是因为他敏锐地观察到了这具“尸体”右手手腕断裂处,露出了锈迹斑斑的铁臂。   如果这就是那张照片上的影子,那么这个古寨沉没的时间,不会早于三四十年代。张起灵皱眉围着雕像转了一圈,可以肯定考古队当年一定是在打捞这种铁俑的碎片,而他床底的铁块,也是这种铁俑身上的东西。   他想起照片上的门外面有一道走廊,他游到那个大门前,门里一片漆黑。光线照过去,那果然是一道走廊,倾斜着向下。走廊通往地下,那么这个古楼的下面,藏着什么?   头盔里氧气就要耗尽,这里离湖面有几十米深,张起灵立即放弃了查探。他和胖子约定的时间是五分钟,胖子在水面上早已经开始往上拉绳子,只是他没有配合着上浮。如今氧气耗尽,他顾不得可能会引发潜水病,以最快地速度游上去。   一冒出水面就一阵晕眩,他回到岸上闭目休息。   胖子在一边问怎么下去那么久,有没有什么发现,张起灵只是沉默不语。   胖子觉得他或许是上浮太快身体不舒服了,于是不再问他,叫上阿贵自己下水。   头有些昏痛,在古楼里看到的一切匪夷所思,引发的疑惑如铁丝一般绞紧了脑袋,张起灵揉着太阳穴靠在了石上。   然而几分钟过后,阿贵突然在水面上大叫起来,声音十分惊惶。张起灵睁眼,起身往湖面看去,湖的中心,阿贵手里拿着绳索,绳索的另一头,只系着潜水头盔,水面上并没有胖子上浮的身影。心一沉,他立刻往湖里游去。   等了一分多钟,胖子还是没有上来,不祥的预感越加强烈,张起灵戴上了头盔潜了下去。   水底的世界依旧昏暗如幽冥,光线晃过之处,一片死寂,根本就没有胖子的身影。   张起灵沉至古寨边缘,凝目细看的时候,突然感觉到身后有波动的水流骤然逼近,一惊之下想要回身,然而刹那间颈上仿佛被一根细针扎到,细细的尖锐痛楚夹杂着麻痹感急速地传遍全身,还未及回头,他瞬间就失去了意识。 作者有话要说:     ☆、第 13 章      张起灵再次苏醒的时候,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他四下里一摸,手电筒居然还在身边,他打开手电,首先看到的是身边昏迷着的胖子,看起来并没有受伤。他放下心来,环照了一圈周围的环境,发现他们正身处在一个仅有六十多平方米的狭小空间内,站起来后头顶离顶部只有一只手臂的距离。   四周的石壁在光照之下流转着琉璃般的墨绿色光华,清润如水,竟是质地极好的玉石。他看到地上杂乱地堆积着很多东西,略略一翻,都是一些生锈的开采工具和木头的架子背篓,还有石磨。角落里摆着几只高达洞顶的架子,他一看心就一沉,上面竟躺满了那种在古楼里见到的铁俑,姿势各异。   洞穴的中间有一只倒放的罐子,上面摆着一个小小的神像,神像面前还有祭奠的香炉。他走过去拿起神像端详,眸中讶色一闪,这竟是瑶族所信奉的专门用来克制邪物的雷王。   他蹙眉打量周围的一切,这个空间看起来像是一个开采到了一半却被废弃的玉石矿坑,难道在瑶寨里建起那样一座汉式大宅,是为了掩饰玉石的开采?   他还未及深思,身边的胖子醒了过来。胖子捶着胸口咳嗽,肺都要咳出来了,才慢慢缓过气来,看见张起灵,一愣,环视了一圈,然后中气十足地骂道:“我操!狗/日/的!这是什么地方?!”他爬起来,问张起灵道:“小哥,我们怎么会进了这里?”   张起灵摇头道:“不知道,我下水找你,然后昏迷,醒来就在这里了。”   胖子立时就想起了自己之前的昏迷,怒上心头:“靠!老子记起来了!有什么鬼东西竟敢偷袭我,然后我就晕了!”他抬起自己的手臂凑近了细看,道:“怪事,明明有东西咬了胖爷我的,怎么没有伤口?小哥你怎么晕的?”   张起灵道:“当时颈后好像被针扎了一下。”   胖子皱眉:“针扎?好像我也差不多,那肯定不是虫子,什么虫子敢咬小哥你。”   张起灵不说话,打量这个石洞。这个洞像是密封的一样,只有一条仿佛是被刀劈裂出来的缝隙,他走过去,缝隙仅容一人通过,另一边也是一个石洞,比刚才那个小上一半,水从洞顶的一道手腕粗细的裂缝里滴下,整个石洞非常潮湿。而且,除了洞顶的裂缝,这个石洞里也没有任何出口。   很快胖子也发现了目前所处情形的诡异,这两个石洞只有细细的自然形成的裂缝,没有出口,操!那他们是怎么进来的?   洞里空气湿冷,安静得只有滴答滴答溅落的水声,矮小而昏暗的空间,让人不由就产生一种压抑而焦躁的感觉。更让人焦躁不安的是,怎么找,都找不到出口。   胖子和张起灵把两个石洞的每个角落每条缝隙都仔仔细细看过了好几遍,胖子还用地上的砖头去砸,最后不得不承认这样的一个事实:这两个石洞他娘的果真是封闭的!他们两个像是被瞬间移动放到了洞里,等死。   张起灵查看得异常仔细,甚至推测过这里是否有机关的存在,然而无论怎样寻找,找过多少遍,还是找不到出口。   他于是不再做无用之事,整理起地上的杂物,点起了篝火以节约手电筒的电池。   胖子不信邪,趴在石壁上执着地进行第N遍查探。   张起灵看着篝火沉思。他们昏迷后进入这个封闭的石洞,是自然力量,还是人为?张起灵觉得应该是人为的,因为这样的行动思维性、目的性太过明显。   那个人应该不是为了杀死他们,不然何必把他们迷晕后放到洞里,但想来也不会是为了困死他们,要让他们死,在昏迷的时候就可以有很多种方法,何必困死?   那么,那人把他们放到这个封闭的洞里,且不去想是怎么放进来的,他一定是有什么目的。这个洞里,恐怕还有事情要发生。   他看了看那个雷王神像,觉得接下来要发生的事,绝对不会是好事。   而当年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使得工人们放弃了开采?如果是不吉利的甚至是可怕的事情,既然他们还能拿神像进来供奉,那就说明这事不至于把他们吓走,可是为什么最后又停止了开采?这个洞,又是怎么封闭起来的?   线索不足,如今只能推测出,接下来还会有事情等着他们。当务之急,是想着如何活下去,如何在事情发生之前,或者之后,逃出去,亦或是等人救援。但救援是不大可能的了,有谁能想到他们会被困在这个封闭的石洞里,就算知道,又怎么进来?   胖子丧着脸坐倒在对面,张起灵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不用再白费力气,我们现在只有等。”   胖子不理解他的意思,往后一倒,整个瘫在地上,“等啥?等人来救啊?谁会来?天真那小子就算变身福尔摩斯,也找不到咱俩。咱们真是被鬼给塞进来的不成?老子还真就不信了!”   张起灵没有答话,眉心渐渐紧皱。   吴邪……以他的性子,得知他们都失踪在了湖底,一定会下水寻找。只不过看来怎样找,也想不到他和胖子是被困在这样的一个玉石洞里。如果找不到,他就此回去了也好,这个湖泊太过诡异和危险。   但是,这可能么?吴邪不会坐视不理,也许找不到就不会罢休。如果那个“人”不只是针对他和胖子,那么吴邪下水后是不是也要出事?若吴邪找到入口后进入石洞里也就罢了,但如果他也和他们一样,那么接下来要发生的那件不可知的事情,会不会伤害到他?   身边的胖子挪到了火边睡死过去,开始打呼。张起灵感到歉疚,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吴邪和胖子不会来到这大山深处。   胖子现在已经被他所拖累而困在这个石洞里,将要一起面对那件不可知的事情,胖子其实身手并不差,狠劲一发作,想必是神挡杀神,魔挡杀魔。而吴邪不同,他恐怕无法顺利应付那些危险。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无从揣测,他有些不确定自己这一次能不能护得了吴邪的周全。   忽然间,盘马语气笃定的那句预言蓦地回响在脑海——   你们两个在一起,迟早有一天有一个会被另一个害死!   张起灵心一紧,一思及这样的可能,心底仿佛猛地扎进了一根针,甚少会产生的恐慌,犹如沁出的血迹般慢慢地泅散开来,越来越浓。   大约过了几个小时,洞外忽然响起了一阵极有规律的潮水吞吐声。阴冷冷的声音,有一种黏糊糊、慢腾腾的空洞,好像有一只巨大的海兽张着嘴在大口大口地吞咽着海潮,胖子一下被惊醒了。   张起灵眉头一皱,声音似乎是来自缝隙那头较小的石洞里。   他穿过缝隙,果然听到声音就是从石洞上方的那条裂缝里传进来的。   外面的潮水在有规律地涌动,渗进裂缝的水也在随着节奏而滴落,时多时少,滴滴答答。   滴答的水声合着潮声,回荡在这个阴冷潮湿的石洞内,仿佛魔鬼的心脏里,血液流动的声音。   胖子听了片刻,有了判断,对张起灵道:“小哥,我们是不是在虹吸潮口子的附近?”   张起灵摇头道:“不能确定,但这个可能性比较大。”   胖子盘腿坐在地上,抬头盯着那个手腕粗细的裂缝出神了半晌,忽然喃喃道:“胖爷我宁愿砸开这石头在外面被淹死,也不想被困死。起码淹死了尸体还能浮到水面上吓唬吓唬别人,死在这里谁都不知道。”   接下来的每一天晚上,虹吸潮的潮声都会来临。以胖子的性子,他根本就坐不住,每天依旧把石壁看上百来遍,尽管每次都是失望,看得几乎要吐。到了晚上潮声响起时,胖子就坐到小洞里去听,整天对着个闷声不吭的人,他宁愿去听潮声。   而张起灵大部分时间都坐在那个略为干燥的洞里,能维持一个姿势坐上一整天,他尽力减少活动来保存体力。在医学上,人在没有食物只有水的情况下,能撑到十天就已经非常不错了。撑到三四周,那就是奇迹,但你创造了奇迹的同时,也已经半死不活了。   然而奇怪的是,好多天下来,按理说他们应该很虚弱了才对,但是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虽然没有进食只是喝水,他们瘦是瘦了不少,却没有多少虚弱的感觉。这让张起灵不得不怀疑,这个玉石洞内或许有什么物质,能够维持人的生命,这里的玉石恐怕不是普通的玉石。   似乎是过了六七天,有一晚胖子突然兴奋地大叫起来,张起灵走到那个水洞里,看到他正拽着一只人胳膊长短的,无比肥大的娃娃鱼。   胖子盯着那条鱼的眼神,就像在看楼外楼里一道热气腾腾的荤菜。   不过在这种时候,他想到了娃娃鱼的另一个作用,那就是让这条鱼帮忙传递消息。在这样的情况下,胖子只是犹豫了一下,就决定放过这条肥鱼。   胖子的想法是在手电筒上刻字,绑在鱼身上,提示下水寻找他们的人跟着虹吸潮走。张起灵没有反对。   胖子在往鱼身上绑手电筒的时候,嘴里不停地嘀咕,大概是在念叨着他所知的关于鱼的菜名。他用一层厚厚的防水胶布把手电筒罩了个严实,灯光一开,发出晕暗朦胧的幽绿色光芒,简直就像一团鬼火。   这样幽幽的一点青光,在犹如冥界的湖底古寨忽隐忽现,那一定是一个吓破人胆的情景。   可张起灵觉得,这样的效果很不错。或许吴邪看到之后,惧怕之下就不再下湖,这也许能够让他免于遭受和他们同样的境遇。而他和胖子也许可以趁这洞里等着他们的那件事发生时逃走,就算无法逃出这里,也好过吴邪和他们一起死。   把娃娃鱼放出去后,日子依然如旧,每天胖子依然数遍地看石头,依然在听潮声,而张起灵,也依然在篝火边静坐不动。   就这样整日整日地静坐着,恍惚间没有了时间的概念,如果不是每天晚上如期而至的潮声,他几乎感觉不到时间在一天天地流逝。   如今能做的事,只有保存体力静静等待。这样的等待仿佛没有尽头,于是所有的疑虑和猜测都逐渐消失。而静如止水的时光中,唯一反复纠缠在心的,是那个发现他们失踪后,一定会执着下水寻找的人——吴邪,他会不会遇险?   数着日子,大约是过了两个星期。胖子已经放弃了观察石头,他只有取水时才去那个水洞,其余时间就呆坐着,或者玩弄那些杂物。而那一天和之前的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同,胖子也是如往常那般去取水,在篝火边发呆的张起灵却突然听到了他的大叫,似是被吓了一大跳。   胖子大叫着让他过去,他穿过缝隙,第一眼就看到了地上躺着的人。   竟是吴邪!   他的出现让人猝不及防,张起灵心里一震,还未及过去,下一秒就见胖子惊惶地抬头看他,颤声道:“小,小哥,吴邪他……”   刹那间浑身如堕冰窟,他冲到吴邪身边,眼前的人眼眸紧闭,面色是令人心惊的惨白!   胸口像是被重重打了一拳,他有些不敢置信地伸出去手去,贴上吴邪的颈动脉,似是碰到了冰冷的玉石——那是没有丝毫生命气息的触觉。   那一瞬脑中轰的一声,他怔立当场。仿佛触到的是一道闪电,沿着手臂迅速击穿了他的心脏,重重地劈在灵魂上,将整个世界劈裂开来!一切都被隔离在外,模糊成一片幻影。   晕眩中唯一清晰的,是眼前的那张脸庞。   紧闭着眼,惨白的,毫无生气。   他宁愿相信这只是一个未曾醒来的梦魇,而不是一语成谶的现实——   他竟然,真的害死了他!   所有处变不惊的淡定与冷静,应对突变的敏捷与果断,在这一刻全都消失不见。他怔怔地看着躺在地上的人,似是无法相信,无法反应。   胖子先于他冷静下来,喊道:“小哥你别傻愣着!吴邪说不定只是溺水后暂时停止呼吸和心跳,也许还有救!得先把他肚子里的水倒出来!”说着就要去翻吴邪的身子。   张起灵仿佛是被这句话猛地激醒,立刻伸手制止胖子:“不要动他的身子!他看起来不像是呛了大量的水,应该只是气管和肺里呛到了一些,肺里的水不易压出,如果他身上有骨折,翻动他只会让情况更糟。”   胖子一下就愣住了,不知所措。   张起灵一把拉开胖子,跪坐在吴邪身侧,一手扶住他的头,一手捏紧他的鼻子,深吸一口气,俯身用嘴锁住他的唇,不漏一丝缝隙,将空气吹进他口中,然后立刻放开,双手按压他的胸口让他呼气,每压四次再吹一次气。   在这样的条件下,也许只有人工呼吸可以救吴邪。   一遍又一遍的吹气,一遍又一遍的按压,身下的人依然冰冷而苍白,没有一丝复苏的迹象。   胸腔里透骨的寒冷蔓延至全身,一直稳如磐石的手颤抖起来,心底涌生的情绪,竟是从未有过的恐惧与绝望,然而他依然一次次地往他口中吹气,不肯放弃。   不知重复了多少次,久到心里的那点希望几乎就要如草灰熄散的时候,张起灵感到身下那个冰冷的身体突然一颤,一声轻微的咳嗽,连着一息微弱的呼吸,似有若无地拂过他的唇。刹那间一阵狂喜从心脏迅速漫延至全身,他的身体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   他抬手抚上身下的人脖颈,微弱的脉搏,连续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极轻极缓,却很清晰。   ——他终于用自己的呼吸,唤回了他的心跳。   心神骤然一松,悬空的心随着那微弱的脉动渐渐安定。   他慢慢从吴邪身上直起身,靠在了身后冰凉的玉石上,情绪在短短的时间内大起大落,心神一松下来,全身仿佛都没有了力气。   胖子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明显外露的情绪起伏,但他只是在一边看着,心里焦急,却不敢打扰,待看到他逐渐安缓下来的神色,就知道吴邪的魂又回来了,不管会不会醒过来,总算是死不了了。   吴邪深度昏迷,好似只是在静静地安睡,却不知道何时可以醒过来。   他躺在那里,脸色依然如被水浸湿的白纸,虽然胸口在微微地起伏,但他紧闭的眼眸,苍白的面容,让张起灵感到不敢面对,仿佛他的呼吸只是他的错觉,一个恍神,眼前只是一具尸身。   他于是远远地坐到了石壁下。石洞里格外寂静,他生起了一堆篝火,靠在玉石上,听着水滴从缝隙里滴落的声音,还有滴滴答答的水声里,吴邪轻轻的呼吸。   那是他前所未有且未能完全消散的恐惧里,唯一的安慰。   寒凉沁骨的玉石洞内,气氛如此安静而压抑,胖子在吴邪身边坐了大半天,有点受不了了,他开始唱歌,声音嘶哑难听,但他还是不间断地唱,唱了很久,几乎要把活到现在会唱的歌全都唱完,仿佛是要把自己的注意力都集中到歌里,不然他觉得他会疯掉。   胖子时不时就会去看吴邪手上的表,时间已经过了五个小时。   张起灵感到了几许疲惫,只不过是五小时而已,为什么却觉得这五小时,比被困在玉石内的两个星期还难熬。   原来他从来就不是习惯了时间的流逝,而是没有这样煎熬地等待过,因而才从未意识到时间也是一种凌迟。   突然间,胖子嘶哑的歌声里响起了一声呼痛的□□,张起灵浑身一震,胖子的歌声戛然而止,高兴得大叫:“醒了醒了!”   张起灵立刻拿起火把冲到吴邪身边。吴邪睁开了眼睛,还有些不清醒和不可置信的迷茫,他的视线慢慢聚焦,看见了他们,蓦地睁大双眼,胸口剧烈地起伏。他的眼中瞬间涌上泪水,却咳嗽着笑起来。   他一边抽搐一边笑着,胖子以为他抽风了,扶起他二话不说就抽了两个耳光,用力敲他的背,说道:“喘气!喘气!深呼吸!”吴邪被胖子这一敲,胃里翻涌,开始剧烈地咳嗽和呕吐,过了好一会儿气息才平定下来。   胖子兴奋地问吴邪,是不是看到他的通讯员才找到这里的。吴邪愤愤地骂道:“你那通讯员太他妈不敬业,差点把我搞死!”   然后吴邪把他下水寻找他们,抓住那只娃娃鱼后下井,最后窒息的经历讲了一遍。他还以为是胖子和张起灵将他救了起来。   张起灵在一旁沉默地听着,已经平静下来的心,在听到吴邪说他最后在井下窒息时,一惊之下泛起了余悸。   原来他竟然还需要感谢那个人,如果不是那人把吴邪送进洞里被他们及时发现,吴邪真的就在井下窒息而死。   他来到山里,是因为他,差点在水下窒息而死,也是为了他,如今他把他救回,他就要和他们一起面对接下来那个不可知的危险,他还是可能将他害死。   那句话,真的是一个他无法改变的宿命吗? 作者有话要说:     ☆、第 14 章   胖子把目前的困境和吴邪一说,吴邪惊愕之下亲自查证了一遍,不由苦笑,果真是如胖子所说。   吴邪不是那种就这么接受了现实的人,他开始和胖子整理起目前所知的线索,看看是否能够找到一些提示和突破口。   胖子总觉得,他们三个或许是八字犯冲,不然凑到一起怎么总是会出事?但是好像也是因为三个人在一起,才总是齐心协力一起化险为夷,不管是怎样的危险,最后都安然无恙。现在吴邪一来,得益于他灵活的思路和敏锐的观察力,他们居然在短短的半天内就有了重要的发现。   可是这个发现,实在是让人毛骨悚然。   吴邪咽了口唾沫,声音有点抖,轻声问:“这是什么玩意儿?”   “鬼才知道。”胖子用同样的语气回答,顿了顿,“好像……好像是个人?”   四周墨绿色的石壁里,嵌满了一个个人形的黑影,姿势怪异,好像在定定地看着他们。   隔着三尺厚的石壁,被几十个幽幽的说是人却更像鬼的影子盯着,让人不寒而栗。   胖子看了看架子上的铁俑,面色惨白道:“你们看这些影子的动作,是不是和那些铁俑非常像?”   吴邪悚然一惊:“你是说这些铁俑不是运输工具,而是用来封它们挖出来的这些影子?”吴邪想起地下室里那几百具铁俑,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张起灵看着那些影子,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性,对他们道:“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这里没有被挖出这么一个矿坑,我们现在是什么处境?”   吴邪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只感觉头皮一炸。如果这是一种自然力量,而这里没有矿坑,那他们的处境就和这些影子是一样的。若他们一醒过来,发现自己被镶嵌在石壁里动弹不得直至死亡,那太恐怖了。他们现在活着,或许只是一种巧合。   胖子觉得不可思议,道:“那么,这些就是我们的前辈?是以前碰到同样事情的受害者?”   “这也只是一种可能性。”张起灵道,“不过,我宁可相信是这样。”   如果是这样,不管他们现在所处的环境多么不利,至少还是安全的。   然而吴邪和张起灵对视了一眼,都不约而同地看出对方眼里的不信。虽然宁可相信是这样,但他们都知道这样的可能性过于渺小。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当年的矿工不会不知道这种事情,他们为什么还要坚持开挖?石壁里的影子如果只是尸骨,为什么需要用铁来镇邪般把他们封住,甚至还雕上花纹就好像是供奉一般?文锦他们打捞普通的被铁封住的死人骨头上来研究,又有何意义?   这些人影,就算是死尸,看来也不会是普通的死尸。既然矿工们拿了雷王进来拜祭,恐怕这些东西还会有危险。他们不会只是简单地被自然力量封进石头里的人,而他们三个也不像是被自然力量移进来的,那样的昏迷太过奇怪,他们昏迷后被放进矿坑,怎么看都像是一个阴谋,有着某种目的的阴谋。   泼洒在石壁上的水逐渐蒸发,那些人影也渐渐淡去,四周的石壁又恢复成流光清润的玉色石壁,在暗黄的火光下光彩荧荧。但吴邪仍感到心里发毛,总觉得有一种强烈的被注视感,而且还是被一种妖怪一样的东西注视着。   三人都沉默下来,好像都没有了力气去思考推论。   胖子倒到角落里睡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折腾了大半天太累了,他这回依旧睡得死沉,却奇迹般地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吴邪也想睡,可是洞内阴冷,全身又被水湿透,他于是只好坐到张起灵身边烤火。挨着篝火,两人坐得很近,都没有说话。   这样的情况下,一般总是吴邪略觉尴尬,先开□□跃气氛,但现在他只是安静地坐着沉默。   他只是觉得很累,下水后孤身一人的恐慌和无助,挣扎在死亡边缘没顶的绝望和恐惧,以及大难不死的惊诧和狂喜,在半天内潮水般汹涌来去,身心俱疲,他现在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觉。   四周的石壁内鬼影森森,处境依然不利,危险不知何时会袭来。但吴邪觉得,那都没有关系。闷油瓶现在就在他的身边,他看到他的眼神,依然是那般熟悉的淡定,让人觉得安心。眼前的人不论在何时何地,不论处境多么艰难,总是能够给予他安全感。融融的火光下,坐在他的身旁,吴邪觉得自己总算能够放松下疲累的身心。   他靠着身后的石壁阖上了眼眸,眉目间透着累极了的疲惫,嘴角却带着一丝笑容,仿佛是放下了一切担忧般,那样无言的信任与依赖。   张起灵抬起眼,静静看着他安然睡去的面庞。吴邪唇边有淡淡的笑容,却刺得他眼眸微微一疼——他为他付出了这么多,甚至差点为他而死,然而他依然这样靠在他的身边,眉眼如此安和。   篝火渐渐小了下去,吴邪怕冷地蜷起身子。张起灵拿起地上的木头架子,掰碎了添加进篝火里。那些被矿工们遗弃的木头过了这么多年仍没有腐坏,甚至还很坚实,木头被掰断的声响让未睡着的吴邪睁开了眼。   他看见张起灵手指用劲,像折白菜帮子一样把那些木头折碎扔进火堆,他呆呆地问道:“小哥,你们不是被困在这里两个星期了么?”   张起灵把木材架在火上,“嗯”了一声。他看了他一眼,仿佛是知道他要问什么,就道:“这里的玉石不是普通的玉石。”   吴邪诧异地摸了摸背后的石壁,脸都要贴上去了,“不会吧?那要是把这东西吃下去,会不会延年益寿?如果能逃出这里,砸一块带出去,那我的小铺子真的三年不开张都不要紧了。”想到那甩起来哗啦啦作响的红色老人头,吴邪两眼放光,但随即他又笑着摇了摇头,“不过说不定我们都被困死在这里,被这种玉石变成三只粽子。”   张起灵看着篝火,没有说话。   就在吴邪以为他就要这样继续沉默下去,于是倒头便要睡觉的时候,他忽然听到眼前的人少有的一声低语:“吴邪,你不该下水的。”   低低的语声,那样轻忽地飘落在耳中,轻得好似错觉,似乎没有了平时的淡然。   吴邪讶异,这实在有些反常。他转过头看他,篝火映了张起灵的半边脸庞,火光明灭不定,他黑眸里的一切覆着深深浅浅的光影,一如晨昏交界时天地间的半明半暗。   静了片刻,吴邪道:“那我该如何?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回去当我的古玩店小老板?任由你们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消失在我的生命里?”   张起灵闭上了眼,“你就没想过下水后你可能也会遇到危险,会死么?”   吴邪笑了笑,靠在了石壁上,“想过,特别是看到胖子的那只该死的通讯员的时候,我吓得半死。但那时我看见了你印在古楼窗框上的手印,我就想,如果你变成了水鬼,那大不了我死了也变成水鬼,那我们水鬼三人组也不会太寂寞,我总不好丢下你们两个是吧?所以,干脆陪你们一起死。”   四周又静了下来,安静得只有水声,透过缝隙远远地传来。   滴滴答答的清幽音色,仿佛静夜里转动的八音盒。   吴邪看到火光跳跃在眼前的人微颤的眼睫上,他没有睁眼,也没有说话。   他于是也就安静地看着他的侧脸,此刻才忽然意识到——在绝境中,闷油瓶总是他安全感唯一的来源。   吴邪发着呆,火光轻轻地晃动,慢慢的眼前的一切变得迷蒙,倦意和睡意渐渐将他的意识湮没,他靠着石壁,终于睡了过去。   听着身边的呼吸慢慢变得轻匀而悠长,张起灵终于转头看他,身边的人已经沉沉睡去。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的脸。   记得那个在戈壁里的最后一个夜晚,也是这样温黄的火光,也是这样近的距离,眼前的人喃喃着对他说:至少,你还活着。   然而如今他的活着,却要将他害死。   但他对他说,愿意陪他死。   话音入耳,张起灵只觉心头猝痛。如果命运的尽头,是这样的一个结果,那他宁愿放弃寻找。   因为他害怕自己,得不偿失。   他虽然忘了一切,但不记得,并不代表他不知道自己的故事。在故事里,他一直像孤魂一般在这个世界上寻寻觅觅,漠然看着时光流转,岁月变迁。故事被失忆截断,却依然延续着之前的命运。   如果对记忆的执着寻找,是为了找到自己和这个世界的联系,那么,如今有一个人,这样毫无保留地关心他,甚至能为他付出性命,他怎么还能认为,自己是可有可无的一个人?   他原以为,自己心里满满装的都是自己空白的过去,然而此时此刻他才忽然发现,眼前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天枰的另一端,有着等同于记忆的重量。如果命中注定必须有取舍,那么他宁愿选择现在,而不是那面目模糊、不辨悲喜的过去。   他看着身边沉沉睡去的吴邪,依然会对他说话对他笑,然而他却忽然感到害怕,怕因为自己,他再次像几个小时前那样,紧闭了眼,冰冷的身体没有了呼吸。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缓缓抚上了吴邪的脸,手掌轻轻下滑,按在了他的侧颈上。手心里,是一下又一下跳动的脉搏——失而复得的心跳,是他此时此刻,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来守护的一切。   接下来的日子,依然是无尽的等待,吴邪刚开始饿的昏天黑地,后来也就习惯了,每天要么睡觉要么学着张起灵静坐不动才能熬得下去。   他下水的时候带了一把从水底捞上来的五六式三棱刺刀,在水里泡了那么多年依然锋利无比。胖子摸着刺刀很满意地对吴邪说,真不错,除了防身还能用来刮胡子,给你小子记大功一件。   就这么熬着等着,也不知道会不会等到什么。到了第五天的半夜,吴邪晕晕乎乎地起来去水洞,把睡在身边的张起灵惊醒过来。   就在张起灵正要继续睡的时候,他突然看见石壁在昏暗的火光下,竟映现着一个个人影!   吴邪一回来就看到张起灵站在石壁前,看着石壁的目光冰冷锐利,他立即也发现了事情不对劲,忙把胖子踹醒。   把探灯打开后,石洞内光线骤亮,四周的石壁上并没有水迹,一个个人影却清晰可见,几乎就要破表而出!而且它们的动作似乎都有了改变,头往前诡异地伸着,好像想要拼命地钻出来。   难道……这些东西竟是活的?   吴邪心里一阵发寒,忽然就明白了那人把他们放进这个洞里的目的:这就像一种祭祀,他们是为这些人影准备的。他们三个,等同于诱饵,或是食物。   胖子拿起了锤子,骂道:“他娘的,管它们是什么东西,先下手为强,砸开看看!”   吴邪觉得不妥,但胖子已经卯足了力气一锤子就砸了上去,石质很脆,岩壁上立刻裂开了一道深缝。   一股浓烈的味道顿时扑鼻而来,竟和盘马给吴邪闻过的铁块上的味道一模一样!浓郁得令人窒息。   气息直冲入鼻的一刹那,张起灵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强烈的排斥感,像是来自记忆的深处,又仿佛是一种本能的反应。这种味道,难道就是他当初觉得床底那个铁块危险的原因?   气味稍淡后,吴邪和胖子凑近石缝往里看,只见缝隙里有一团深绿色的东西。突然那东西一动,一双只有眼白的眼一下就对上了吴邪的眼睛!   那是一种很凌厉的惨白,没有瞳孔,偏偏能让你觉得它就是在看你。   头皮一炸,吴邪猛然把头转开不敢再看。然而对上眼的那一刻,那怪物发出一声尖厉无比的怪叫,绿光一闪,吴邪的脖子瞬间被一双极细的爪子掐住!吴邪被猛扯过去,狠狠地撞在了石壁上!   张起灵一下扑过去抓住吴邪,手里的军刺捅进裂缝刺到那东西的手腕上,每一下都刺穿腕骨,那只怪物尖叫起来,却不放手,连刺了好几下才缩回去。   吴邪摔出来,立刻被胖子拉开。那双爪子又伸出来在空气中乱抓,好像死人骷髅的手骨一般,指节分明而细长,竟还长着尖利的指甲。   张起灵离得最近,和那双只有眼白的眼睛对视的瞬间,他的脑中忽地闪出这样一种意识:这东西怕火,或是热烫的东西。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知道这些,来不及吃惊,他立刻用筐子抄起火炭,对他们道:“帮忙。”   他把火炭全部倒进裂缝中,胖子随后又是一盘火炭,那东西发出极其凄厉的惨叫,很快就没有了动静,只剩一阵阵青烟从缝隙里冒出。   胖子拿起锤子砸开石壁,张起灵把火炭往里灌,那些怪物尖锐的惨叫一声声回荡在石洞内,那种气味也越加浓烈。   吴邪自幼心软,即便他知道他们和这些东西之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但这些东西既不会后退也没法反抗,任人宰割一般,就这么把一个人形的东西活生生弄死,他还是觉得心里不舒服。   干掉第三个的时候,胖子累得满头大汗,问张起灵道:“小哥,咱能不能歇会儿再干?”   其实想要再继续,也没有办法了,火炭已经用完。但是这不是关键,关键是,四周的石壁上开始裂出细缝,这些怪物就要出来了。   张起灵将刺刀反握,冷冷道:“不用再干了,没有时间了。”   吴邪和胖子拿起地上的铁制工具防身,三人背靠背站立着,注视着四周的动静。   枯等了那么久终于可以爽快地干上一架,胖子兴奋起来。吴邪也有些兴奋的紧张,手心冒汗,忽然颈后一凉,吴邪吓了一跳,一摸才知道是落下的石头碎片。洞顶的岩石“啪”地裂开,瞬间掉下一团绿色的东西,伴随一声凄厉的尖叫,一下撞散了篝火,眼前顿时一片漆黑。   霎时间尖叫四起,一道劲风扑过,胖子的叫骂变成了一声闷哼,场面骤然混乱,吴邪的探灯照过去就看见胖子和几只绿色的东西扑打在一起,打斗声无比激烈!   黑暗中几只怪物一齐扑向张起灵,听风辨位,张起灵闪身蹬上石壁凌空后翻跳出包围圈,从后突袭而至!他右手喀嚓一声拧断一只怪物的脖子,左手的军刺狠□□另一只的心脏。   前后有疾风近身,他反手甩出尸体挡住后面的袭击,往前飞起一脚踢开迎面扑来的怪物。就在那一瞬间他余光里看到一团绿影从背后将吴邪扑倒在地,探灯被撞飞,洞内仅剩的光源立刻就灭掉了。   灯光灭掉的刹那,他看见吴邪用手里的铁杆一把击开那只怪物翻身跃起,却又被另一只猛地撞倒。心一紧,然而这一秒的顿住让身后的怪物迅疾扑至,极其尖利的爪子划破他的脊背,一阵剧痛传来,他反身扣住那东西狠狠摔到地上,下一瞬就拧断了它的脖子。   他冲到吴邪身边替他解围,这时另一边的胖子大吼一声,手里的铁锤不知砸到了什么,瞬间所有的怪物似都被他吸引扑了过去!   张起灵顿时有所醒悟,这些怪物在黑暗里同样没有视力,没有嗅觉,只能靠听觉行动。吴邪喘着气,就要起身帮忙,张起灵按住他的肩,轻声喝道:“不要说话,你不要动!”说完就如一道劲风朝胖子去了。   吴邪对他的命令总是条件反射般彻底贯彻,而且胖子已经发起狠来,如他这般身手不好的过去帮忙说不定会被胖子谋杀,他只能坐着不动。   前方的打斗声惨叫声叫骂声越加激烈,紧紧揪着他的心。突然胖子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吴邪浑身一震,这是被逼入绝境的吼叫声!难道胖子就要被这些东西干掉?惊愕和恐惧一齐袭来,吴邪脑中顿时一片空白。   石壁中所有的怪物都已经破石而出,团团围住张起灵和胖子,全都尖叫着扑上来。   胖子已经打得发狂,不顾周围是什么都疯了般狠劲猛打!他已经受了重伤,这样的爆发不能持久,况且他现在很可能就会把身边的张起灵给误杀掉。于是张起灵断然命令道:“退到墙边上去!”   胖子一退开,所有的怪物都扑向了张起灵!   无数犹如刺刀的尖利长爪扑袭向他,仿佛四周都是切肤断骨的重重刀影。他不闪不避,这样的重围之下,不论怎样都是无法避开的,所以不惜受伤也要欺身上前速战速决!   黑暗里,让他十分抗拒排斥的味道充斥了整个空间,浓得让人几乎无法呼吸。四周血液飞溅,冰冷而浓稠,混着人温热的鲜血,一切都令人作呕。   那些东西不断地猛扑上来,似乎怎么杀都不会死绝。   搏斗中,身上不知被划开了多少道伤口,受了多少次重击。伤重至此,他整个人却依然如一把一出鞘就震慑天地的利剑,所向披靡。   身体已经支撑到极限,他只剩一股意志上的狠绝。   最后一只石怪的心脏被刺穿之时,张起灵一个踉跄,忙伸手扶住石壁才稳住身子。一股腥甜之气涌上喉头,他强压了下去。   他在那些怪物裂壁而出的时候,就想过它们活动的通道或许可以通到外面,这或许就是唯一的生路。他打开探灯,看到石裂处确实有一条条通道通向远处,他转身将重伤昏迷的胖子架起,走到了吴邪身边。   吴邪看着他们满身的血污,目瞪口呆,一时间无法言语。   张起灵把胖子放下,体力耗尽,他跌坐下来,他把手里的探灯递给呆住了的吴邪,抓着他的手,把探灯指向石壁上那些东西出来的裂口,对他道:“这是这种东西活动形成的通道,我刚才看了一下,这个通道也许可以通到外面。你带上工具,快点离开。”   吴邪反应过来,立即点头道:“你先休息一下,我帮你检查一下伤口,如果没事,我们马上走。”   然而张起灵却靠在了身后的石壁上,“我和他,走不了了。”   他的声音得很轻,那样的无力,像是他所有的力气都全部耗尽,他的生命也将随之耗尽。   吴邪慌了,骂道:“你在说什么胡话!”   张起灵抬头看向身前的吴邪,为了他而惶急失措。他凝望着他的脸,一眨不眨,似乎要在这最后的时刻将他的面容刻印于心。黄泉碧落,永不忘记。   身体在急速地失血,他仿佛看到自己的生命也随着血液一点点地流失掉,然而在这一刻,心里却是欣慰,和由衷的感激,感激在寻找记忆的路途上,得到的另一种救赎。   是眼前的人给了他原以为只有记忆才能给予自己的东西,把他拉回人世间,让他觉得自己就算没有记忆,也不是游离于世间的一抹幻影,也可以,有所归依。   他一直在回身寻找着从前的足迹,试图寻觅自己想要的东西,然而直至生命将止的最后几天,他才意识到,他想寻找的,其实已经握在了自己的手里。   那是一种归属感,以及,活着的意义。   生命最后的时刻,他想他终是能够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感觉。   只因为吴邪。   如此,那么很庆幸,“还好,我没有害死你……”   你活着,我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他看着他微笑,覆在他手背上的手却慢慢垂落。   他的头,也渐渐地垂下。   那一刻,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吴邪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的手落在身下流淌了一地的鲜血中,在触目惊心的血色里,白得好像一片即将融化的冰雪,就要化去所有生命的气息。   那样死一般的惨白。   一瞬间巨大的恐慌犹如覆顶的洪水摧折了他脑中所有的一切!   他什么都无法思考,他只看到那人垂着头安静地坐在他身前,一种他从来没有产生过的念头挟着铺天盖地的恐惧将他淹没。   闷油瓶,死了吗?   吴邪颤抖地伸出手,去摸他的手腕,几乎用了自己全部的力气。   他的手还有一些体温,脉搏微弱,几乎感觉不到。   他还活着,没有死。   那一瞬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他转头去看胖子,发现他的肚子破了一个大洞,肠子都挂在了外面,脉搏更加微弱。   摸到他们依然在跳动的脉搏的时候,不知从哪里涌来一种魄力,吴邪突然就冷静下来,他压下所有的情绪,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去,只要有最后一丝希望,他就绝不会放弃。   他找来香灰,把他们最深的伤口都抹上,撕下身上的衣服裹住伤口止血,把胖子的肠子一点点塞回到肚子里。拿来潜水服和木框绑成一个拖曳式的担架,把他们都绑了上去。   他把他们拖进一道最宽的裂口,开始了天昏地暗的拖曳和爬行。   四周的石壁里还有一个个模糊的人影,多不胜数,似乎正在聚拢过来,但吴邪不看也不管,只是拼尽了全力往前爬。   长长的通道仿佛不容人走到尽头,曲曲折折,吴邪几乎累昏过去,然而绝境之中人总会爆发出一种韧劲,身后的两人依然存在的呼吸,就是支撑着他的所有的力量。   不知道爬了多久,前面忽然出现了光线,吴邪精神一振,却连加快速度的力气也没有了。   朝着那团微光,又不知道爬了多久,突然间吴邪听到了水声和风声,看到了久违的地面,他一下子几乎无法反应。他抬头看到了几个村民围了过来将他拽出来,吴邪头晕目眩,恍惚中他听到了吵杂的人声,全是长沙话,他似是看见了自家的二叔还有潘子,急切地朝他走来,他还未看清人,转瞬就晕了过去。   晕过去前他最后的念想,是闷油瓶你他娘的要给老子撑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 15 章      吴邪苏醒过来时已是一天之后,撑起身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手脚酸软无力,差点又倒回床上。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他茫然了一瞬,然后立刻想起了一切。他立刻掀开被子想出门问情况,恰巧云彩正推门进来,见他醒了,惊喜地跑出去叫人。   很快他就听到有人疾步跑来,木门“嘎吱”一声被人一把推开,同时响起的是潘子激动的声音:“小三爷!你终于醒了!”他走到吴邪身边,问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没事了吧?”   吴邪好似没听见他在问什么,劈头就问他张起灵和胖子现在怎么样了。   潘子道:“已经第一时间把他们送去了医院,两个人都伤得重,不过还好抢救过来了。”   吴邪听了,吊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问道:“那他们现在在哪个医院?我去看看他们。”   潘子给他倒了杯水,道:“远着呢,在防城港,你身体还没恢复过来,还是先好好休息吧。”   一听是在市里,吴邪只好暂时作罢。这时门外有人喊潘子,潘子扬声道:“等会儿!”他转头问吴邪:“小三爷,你饿不饿?要不要我去拿些吃的过来?”   窗户外面有一大群人在忙碌,吴邪疑惑道:“外边是你和二叔带来的人么?你们怎么会在这里?这到底怎么回事?”   潘子看了眼他,神色变得神秘兮兮的,“我不能说,二爷不让我和你多谈这些,他现在还在湖边,等他回来后你去问他吧。”   见他如此,吴邪也不好勉强他,心想等二叔回来后听他亲口解释也许更合适,于是也就不再追问。   过了两天,吴邪才等到了他家二叔吴二白,与他二叔同时出现的,还有几个长沙的表叔。吴邪觉得奇怪,怎么吴家人都到这儿来了?   亲戚们都散了之后,吴二白看着吴邪一脸的疑惑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一起出去逛逛。   吴二白一直沉默着走到了村旁的溪边,才缓缓开口,对吴邪道出了一些超乎吴邪想象的秘密。   他实在没有想到,文锦他们竟有这样的背景和地位,而事情的背后,是这种范畴的东西。   长生不老,难道真的是所有掌权人都无法抵制的诱惑吗?   可吴邪不知怎的觉得有点不对劲,一时又想不出是哪里有问题。   他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对吴二白道:“二叔,照你这么说,文锦他们是‘它’派出的寻找长生之法的队伍?‘它’怎么会选择这样年轻的队伍?”   吴二白点起一支烟,望着远处的青山沉默了片刻,才道:“因为他们,大部分是长沙老九门的后人。   吴邪一愣,心里十分惊讶,但仔细一想,随即领悟。这种隐秘而且几乎称得上是荒唐的事情,当然是不能让正统出身的考古人员去做的,况且那些斗个个凶险无比,或许只有经验丰富的土夫子才能够应付得过来。而长沙老九门多是家族庞大,就算如平三门黑背老六、陈皮阿四和下三门齐家这样几乎没什么家族势力的,亦有一家老小,只要有牵累,强权之下就不得不低头。更何况,当时的‘它’对老九门的家底一清二楚,只要追究起来,就是枪毙的罪。把柄在别人手里,如何能不低头?若允诺了,‘它’可以给予的好处,可不是能用明器来衡量的。当时老九门的老一辈已经无力下地,那么承接了任务的,自然便是他们的后人了。   可是吴邪想了想,又觉得不对,问道:“那支队伍里,除了三叔也就没有其他吴家后人了吧,可是为什么三叔并不在队伍的编制里,反而去投奔裘徳考?利用和文锦的男女朋友关系混进去?‘它’难道会放过我们吴家?”   吴二白吸了口烟,看着吴邪笑了一笑,“你觉得可能吗?相反,我们吴家因为接触过战国帛书的关系,被利用得最深。而裘徳考,从当年到现在,都不过是被人利用的工具罢了。”   他停下脚步,望着眼前被烧成一片废墟的张起灵的房子,没有再深入解释。   吴邪正要问,吴二白却在这时开口转移了他所注意的焦点,他道:“其实当年‘它’并没有对老九门透露出要找长生秘诀的目的,毕竟这样的事越少人知道就越好,对我们这样有能力独自探寻秘密的家族,更是不宜透露。我们也都是到后来,才慢慢了解到了‘它’的目的。到了80年代中期,‘它’所属的势力被其他势力击溃,从此消亡,我们才摆脱了控制,但是文锦他们也就此失踪。”   吴邪觉得难以置信:“我们居然还能逃出‘狡兔死走狗烹’的命运?”   “如果你是新的当权者,你会不会把我们逼到绝境?”吴二白反问他道。   吴邪哑然。确实,如果是他,他也不会这样做。老九门里的人是什么样的人,把他们逼至绝境,他们什么事做不出来?如果将那些事捅出来,绝对不利于当时政权的巩固和社会的稳定。那么不如以害他们子女失踪而感到歉疚为借口,放过他们,只要他们不将秘密泄露,自然就不会找他们的麻烦。而老九门,恐怕也正需要这种政治上的默许来继续生存下去。   吴邪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后来老九门里的几大家族,比如我们吴家,是否对长生产生了执念?”   吴二白没有说话,隔了指间的烟燃起的烟雾看着吴邪,忽然笑了笑,“算是吧。不过,一切也快要结束了。”   吴邪无奈地笑,“二叔,你就不能再说明白点?”   吴二白勾住他的肩,带他往回走,道:“小邪,我们本来不想告诉你这些事情,人活着,简简单单就好,不必去接触太复杂的东西。但你现在被扯进来,我也就让你知道,不过仅止于此,你不要再去追究太多。”   “可是——”   “没有可是,那些事情都过去了,都和你没有关系,你不要再去多想。”   开玩笑!被这些事牵扯着三番五次折腾掉大半条命!被那些谜团纠结得脑袋要爆掉!怎么可能不去追究?!吴邪有些冒火,但他也了解自家二叔的性子,知道现在再怎么问,他也不会多作解释了。   然而有些事情,他现在就想知道,就算二叔不想和他说,他也要问。   “二叔,小哥他……我是说张起灵,他是不是张家派进队伍里的人?他是张大佛爷的后人?”   然而吴二白却摇了摇头,“张大佛爷一生只娶了一个女人,那是张家为了漂白身份与官面势力的联姻。当年为了讨那个女人的欢心,张大佛爷在北京点了三盏天灯,一下就烧掉了自己半年的收成。张家夫人身份极高,所代表的利益和势力关系到张家的生存,女人都不喜欢丈夫三妻四妾,所以张大佛爷也就没有再娶其他女人。而张夫人只为他生了一个女儿,并没有儿子,也没有外孙,当年张家派进队伍里的人,只是一个得力的伙计。”   吴邪蹙眉道:“那他怎么会在队伍里,身手还如此之强?”   吴二白道:“当年老九门已经残缺不全,如黑背老六,早已经去世,所以文锦的队伍里,也并不都是老九门的后人。据我所知,张起灵是在80年代初以研究所里的研究生身份加入那支队伍的。”顿了顿,他又道,“不过,张起灵确实和张家有关系。”   吴邪听了忙问道:“有什么关系?”   “具体我也并不清楚,我只知道他和张家有很密切的关系。”   吴邪觉得奇怪:“那二叔你是怎么知道他和张家有关系的?”   吴二白微微叹了口气,“听别人说的。”   “谁?”   “忘了,无关紧要的人罢了。”吴二白显然不想深谈。   吴邪看得出吴二白是在瞒着他,然而他也只能是无可奈何。他很不喜欢被人瞒着,但是这人偏偏是他家二叔,他在二叔面前从来都不敢随便和放肆,只好把问题强行闷回心里去。不过不管怎样,总算得到一些闷油瓶身世的线索了,他于是就问道:“二叔,你认不认识一些张家的人?你能不能介绍给我认识?”   吴二白微眯了眼,唇边勾起一抹含义不明的笑,“你对他的事倒是很上心。”   吴邪愣了一下,还未答话,吴二白就笑了笑,道:“张家子息单薄,一些支撑着张家的老伙计逐渐去世之后,也就开始没落,90年左右张家就分崩离析了。家产有一部分是给了张大佛爷现在在美国的女儿和女婿,张大佛爷并没有让他的女儿继承家业,也没有着意培养接班人,他的后人后来都不再接触这些事。剩下的部分就分给了那些伙计们,后来那些伙计都散了,有的不再从事这种行当,有的另起门户,张家的势力也就消散了。你现在要打听二三十年前的事,还真找不到人,找到了他们也不一定会知道。你看张起灵在道上这么些年,有谁认得他是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年轻人?有谁知道他的过去?”   吴邪听了十分失望,忽然想到了湖底古寨中的张家楼。闷油瓶和长沙张家,以及巴乃的张家古楼,到底有着什么样的关系?而现在,二叔他们来到这里,又是为了什么?湖底的古楼吗?还是那些玉石和石中“人”?吴邪满脑子都是疑问,不由就脱口问了出来。   然而吴二白只是淡淡地道:“不过是来查证一些事情罢了,要不是你,我们也找不到这里。你现在不要问,也不要去打听,你要打听张起灵的过去就尽管去吧,我这边,少来你那套,我和老三不同,不会让你乱来的。”   吴邪脚步一顿,“为什么我不能打听?”   吴二白把烟头掐灭,扔在地上,“我刚才说过,以前的事情,和你没有关系,现在的事情也一样,所以你没有必要知道。有些东西,知道太多并不是件好事。”   吴邪停下了脚步,“在湖底经历了那种匪夷所思的事情,好不容易活着出来,却连想知道一些关于湖底的事都不可以?”   他看着吴二白的眼睛,道:“二叔,家族的产业方面,我虽然有些不上道,但好歹也是吴家人,现在连表叔他们甚至是潘子都能知道的事情,为什么不能告诉我这个长孙?”   吴二白也停住,他背转了身沉默。吴邪也沉默地立在原地,像一种无声的坚持,执着于一个合理的解释。   气氛凝滞,良久,吴二白终于转过身,向来精明而莫测的眼神软了下来,似乎是妥协了,然而吴邪却听他说道:“总有一天,我们会告诉你的,现在,还不合适。”   吴邪凝定地站在那儿,看着他的二叔,没有应声。   他从未见过二叔用这样复杂的表情看他,似是无奈,似是悲凉,又仿佛是一种不可抑制的愧疚和怜惜。   他说不出话来。   忽然之间,他只觉得荒谬和悲哀。   他是从小就被家里人捧在掌心里的吴家独苗,虽然有些事情,他理解长辈们不让他知晓过多,是希望他过上普通人的生活,平平稳稳亦平平庸庸地过完这一生,家族的事业,不需要他去继承。然而他毕竟是长孙,不是外人,所以爷爷的笔记他可以随时拿来翻阅,爷爷的战国帛书拓本可以由他保管,如今,他竟没有资格知道几乎是整个吴家的人现在到底在做什么。   为什么要等到以后才能知道?为什么要瞒着他?是否还是因为所谓的保护?他现在好端端的一个大男人,他娘的需要什么保护?   然而二叔这样的表情,让他的愤怒才一蹿起就被瞬间浇熄。   默然相对了片刻,吴二白叹了口气,伸手揽住他的肩,道:“小邪,你不要胡思乱想。你说得对,你是吴家的长孙,不该瞒你太多,但是我们也是为了你好。我说了,总会告诉你一切的,你还信不过二叔?”   静默许久,吴邪笑了一下,点了点头,不再追问。 作者有话要说:     ☆、第 16 章      一个星期后,阿贵带吴邪和云彩去防城港的医院看望张起灵和胖子。从巴乃到防城港要坐大半天的车,所以阿贵原本是并不想带云彩去的,然而云彩硬要跟着,吴邪见她坚持,就帮她劝了劝阿贵。这丫头因为前两周连续暴雨的天气,去了她爷爷家里,回来之后得知闷油瓶和胖子都受了重伤住院,担心得不得了,现在得了这么个机会,自然是死缠烂打地要跟着去。   他走进病房里时,胖子很惊喜地叫了一声,说天真你怎么才来,老子都在这里闷了一个星期了!   吴邪闻言只是笑了笑,没有答话。他的眼睛正看着那个靠在床头转过脸来的人,气色已经恢复如常,眉宇间还是那样的安静,淡然如水,然而却在看到他的那刻掠起了丝波澜。他眼底亮起的那簇光,像是一丝温和的笑意,亦如一种释然。   视线相交,吴邪微微一笑。   这时候已经什么都不必再说。他们一起出生入死艰险历尽,而今一切都过去,再见面或许只需眼神和微笑,就能明白彼此间生死之交的情谊。说什么关心的问候,劫后的庆幸,活着的感激,都是多余。   对视的那一瞬间,吴邪忽然觉得,他坚持跟随这个人寻找记忆,自愿面对所有不可知的凶险,与死亡再次的擦肩而过,其实,不过是想得到他这样的一个眼神。   从前也不是没有过一起逃出死境的经历,然而再见面,他的眼神依然是那般淡漠。如今,他觉得自己在他的心里,终于不再只是偶然同行的同伴,而是真正的朋友,以命相交。   吴邪听阿贵说,张起灵和胖子虽然多是皮肉伤,没有伤到要害,但是伤口太多而且很深,不少伤口还发生了感染,尤其是胖子的肚子还被划破,起码得住上一个月的医院。   吴邪叹气,他们三个一年当中至少有四分之一的时间是在医院里度过的,人生过成这样,真是悲催。   虽然伤得重,但是显然这两人顽强如小强的生命力和本就很好的体质让他们的身体都恢复得很不错。尤其是胖子,这家伙一见到云彩就又找不着北了,马上就下床以标榜自己的不死之身。   吴邪看着他依然和原先没啥两样的庞大身躯,无限感慨,对胖子在短短一周之内又把身体肥回去了的能力五体投地。   胖子十分得意:“胖爷我再次摸索出一套新的增肥大法并且成功实践,正要找传承人。啧!你看你小子才在里面困了一个星期,这小脸就瘦的!来来来,过来拜师,让胖爷我告诉你怎么吃回来。”   吴邪拍开胖子伸过来捏自己脸颊的猪蹄,后退三尺,“不用了!小爷我现在不腻不柴的正好,不需要增肥。”   嬉闹了一会儿,几个人就开始聊起这整件事情,吴邪拿出他之前在阿贵家凭着记忆画出的湖底古寨平面图给他们看。可是讨论了半天也没结果,胖子就闹着要带他们去吃病号饭。   等了片刻,却不见云彩有动静,回头一看,才发现她正看着那张湖底平面图发怔。没有一点反应,显然被什麽吸引了。   胖子问她道:“怎麽了,妹子?”   云彩嘟起嘴巴,抬头道:“两位老板,这个湖底寨子,和巴乃好像啊!”   吴邪有些意外,问道:“瑶寨不都差不多么?哪儿像了?”   云彩把平面图递给阿贵,道:“阿爹,你看看。”   阿贵一开始无法理解,后来云彩指了指几个地方,他才恍然大悟的样子,挠了挠头道:“咦,还真有点像。”   吴邪和胖子马上凑了过去,让云彩也指给他们看,云彩一解释,两人不由都目瞪口呆。   吴邪本来以为,可能单纯是因为湖里的山势和巴乃四周的山势很像,所以导致村子的一些倚山建筑比较相似,但云彩指出的相似的地方竟然是路和篱笆。   吴邪回忆起巴乃瑶寨的道路,细细一对照,越看越是惊异,背上不由都是冷汗。湖底的寨子果然和巴乃瑶寨十分的相似!   吴邪是学建筑的,他看得出这样高度的相似性绝对不是偶然形成的,要造成这样的情况,只有一个可能,就是这个湖底的古寨和巴乃,是由同一个设计师设计的。可是,村子怎么可能由设计师来设计?村子都是自然形成的,由千百年来所有的村民自发进行调配,寻找最适合建房的地方,寻找最合理的路线,从而慢慢形成道路和房屋的布局。   胖子问他道:“天真,你以前听说过这种事吗?”   吴邪道:“这不是单纯出现的两个相似结构的建筑群,历史上,这种事情只有一个人干过,就是汪藏海。他负责设计的曲靖城和澳门城市是完全一样的,但那是城市级的范畴,城市是可以规划的,村庄则完全不同,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哪里有两个完全相同的村子。”他转头问阿贵:“湖底古寨看起来也有几百年的历史了,你们寨子里没有什么传说吗?”   阿贵道:“咱们传说过,都说村子原来不在那地方,而在羊角山里。说不定真像胖老板说的,这下面的寨子就是我们的古寨,村子不是被火烧的,是被水淹了,然后咱们的老祖宗就到外面相似的地方,再按照原来的格局修了一个村子,反正这里的山和我们外面的山差不多啊!”   吴邪对他道:“除非你们的老祖宗对于堪舆学有很深的学问,否则,就算有意仿照,也很难仿照到这种程度。而且这个湖底的古寨应该是几十年前才被淹没的,你们真的不知道?”   阿贵摇头,看起来似乎是真的一无所知。   吴邪觉得这有点说不通。阿贵他们有好几代的记忆,他们村子的年代也非常久远了。也就是说,这种copy行为发生的时间在很久以前。从张家楼里的一些迹象判断,玉矿开采的时间不会太晚。湖水的倒灌,应该是在玉矿开采之后,否则矿坑不可能修起来。也就是说,在玉矿开采之前,那个湖是不存在的,村子没有被淹没,即使已经荒废了,它也在那里。   那么,当地人应该就会知道,有两个一模一样的村子,可为什么连传说也没有?   吴邪百思不得其解,头都大了,不由烦躁和郁闷起来。胖子还在那里埋头研究平面图,云彩也在一边看。   过了一会儿,阿贵就说要先走了,因为明天才能回巴乃,他和云彩今晚要住在亲戚家里,现在要去拜访一下亲戚。   云彩不愿意,说她还不想走,到时候会自己过去。阿贵也不勉强她,只交代别去得太晚,一个人注意安全就走了。   阿贵走后,吴邪和胖子还在对着平面图思考,张起灵在一边望天花板,一时半会儿没法出去吃饭了,云彩于是就去帮他们三个把饭买回来。   吴邪把线索理来理去,依然毫无头绪,咒骂了一声就要站起来出去透透气。然而胖子忽然拉住了他,胖子喃喃道:“真是怪事啊……”他的眼睛还看着那张平面图,右手拿着支笔在涂涂抹抹,然后指着图对吴邪道:“天真,你这样看看,你画的图像什么?”   吴邪莫名其妙,接过被胖子涂抹得斑斑驳驳的图,一看就愣了。被胖子稍微一加工,整个村子的平面图竟然变成了一只动物的样子,有眼睛和爪子。吴邪仔细一辨认,立即认了出来,那是一只麒麟!而且这只麒麟的样子,竟然和闷油瓶身上的很像!   吴邪震惊地看着平面图,感到不可思议。麒麟纹身和瑶寨平面图,这他娘的怎么会扯到一起?!   他马上拿着图纸走到张起灵身边,对他道:“快快!把衣服脱了!”   张起灵愣了一下,面露不解,但还是按照吴邪的意思把衣服脱了下来。   看到他慢腾腾的动作,吴邪心急得马上就想扯了他衣服贴上去看。张起灵脱下衣服后,吴邪看到他身上伤口未愈,肤色因此更显苍白,吴邪这才想起来,他身上的纹身平时是看不见的。   吴邪问他这是怎么回事,张起灵回答说,这种纹身是用一种带刺植物的汁液纹出来的,平常是透明的,只有体温超过一定温度才会变成黑色。古时候苗人多有湿热病,这种纹身可用来检测小孩子的体温。   也就是说,现在要看纹身,只能靠外力强行升温了。吴邪指挥道:“胖子,去拿个热水袋来。”   胖子效率极快,很快就弄来了热水袋。吴邪拿着热水袋去烫张起灵的的胸部,张起灵微微一僵,倒也没说什么,躺在病床上安静地任他折腾。   吴邪小心地避开了他的伤口,不一会儿,张起灵胸前黑色的麒麟纹身就慢慢显现。   “你看看这古楼的位置。”胖子道,指了指塔边上路径的走向,“如果巴乃和这个村子是一样的,那么这湖底古楼的位置,正巧在小哥那高脚木楼的位置上,如果贴在小哥身上,就是麒麟的眼睛。”   “哦?”吴邪一愣,胖子果然心细,他还真没注意到,吴邪对照了一下,果真是如此。   闷油瓶的麒麟纹身,竟真的和寨子的平面图有着如此高的相似度?吴邪来了兴趣,凑到他胸前,拿着平面图专注地对照他肤上的纹身,贴得极近,简直像是趴在他胸口上,一边看,一边还用手指在他胸口上勾画着。   吴邪才对照到了一半,原本静静躺在病床上的张起灵突然动了,他挪了一下,坐了起来,往后靠在了床头边,道:“有什么发现吗?”   吴邪道:“还没。”   张起灵于是拿过衣服就要穿上,他的肩上,蜿蜒错落的黑色纹路隐隐泛起。   云彩正巧买饭回来,一眼看见了他□□的上身,霎时间竟是惊呆在了门口。   眼前苍白的身体,遍布着大大小小的伤口,尤其是肋下的一道伤,还包扎着厚厚的纱布,不知当时是怎样的深长,只要再往上一些,就是心脏。   她声音惊颤:“你——你们当时受了那么严重的伤吗?”   胖子看到她因为惊惶心疼而浮起了水汽的清眸,心中感动,安慰她道:“没事没事,虽然差点把命丢了,但现在我们不都好好的嘛,这点伤早就没事了。你看我流了半身血,肚子上破了个洞,还不是照样把不吃不喝的那三周里瘦掉的神膘都长回来了?”   然而这一句话,反而让云彩的眼泪扑簌簌落下,身子不住地颤抖,仿佛风中一片单薄的秋叶。   吴邪见她如此关心他们,不由也是十分感动,也温言安慰道:“丫头,事情早就过去了,现在都没事了,伤虽然重,但是恢复得也快,他们过段时间就能出院。”   云彩走近了床边,看着他们流泪,泪水湿了她苍白的脸庞,怎么都止不住。   吴邪有些不知所措,胖子见她如此,心疼得要命,忙给她递纸巾,连连安慰。   云彩抹了眼泪,哽咽失声,道:“我当时应该提醒你们的,这样你们也许就不会受伤了。”   吴邪和胖子听到她在抽泣中道出的这么一句话,一时反应不过来,都是一呆。   张起灵清冷冷的声音忽然响起:“你知道些什么?”   吴邪立即也发现了不寻常,问道:“丫头,你为什么这么说?”   云彩抬起泪眼,哭得抽抽噎噎,半晌才道:“去找盘马老爹那天,你们都受伤了,我在村公所帮你们捣草药,我听见我阿爹和几个长老在外面说话,好像是在说你们,我当时不确定,有点害怕,也没敢说出来。”   云彩的话,仿佛一道闪电将漫天的黑色迷雾劈裂出了一道口子。三人俱是一愕,吴邪急急地问道:“他们说了什么?”   云彩终于止住了哭泣,却依然带着哭腔:“我也没听到多少,但有句话我还记得,他们说‘他们回到这里,一定又要下湖,不到那个时候湖绝对不能下。如果他们一定要下去,那就像30年前一样把他们送进去,那都是他们自找的’。”   吴邪愕然,难道说他们三个这次莫名其妙地被塞到石头里差点成了那些怪物的点心,都是寨子里的人预谋的?   真相浮出水面,那只加害的手,竟是来自他们原本毫不设防的人,胖子当即就怒气冲天,但是云彩就在身前,他只好把咒骂全都吞回肚子里,怒气无法发泄,憋得胸口起伏脸色发红。   吴邪想起他们进村后碰到的种种不寻常的事,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他们三个一进村就被盯住了,在他们进山之前,阴谋就已经酝酿好了。他拍了拍胖子的肩膀让他冷静,然后对云彩道:“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说吗?那个湖为什么不能下?”   云彩茫然地摇头:“我当时也很奇怪,我没有听说过那湖有什么传说,当时你们下湖阿爹也没反对,我就以为是我想多了。”   吴邪低头沉吟,还未出声,就听云彩怯怯地道:“老板,我阿爹害了你们,你们会不会……会不会叫警察把我阿爹抓起来?”   吴邪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报警倒不会,但是让他们不追究那是不可能的。云彩见他不答,心里害怕,她抬头看着吴邪,泪眼红肿,哀哀求道:“老板,我求你们不要去报警,我阿爹他对不起你们,我代他道歉,你们原谅他好不好?”   见她如此哀怜的模样,吴邪的心不由一软,对她道:“我可以答应你我们不会报警,但是这事我们必须要查清楚。你别担心太多,天色晚了,你先回去吧。”   云彩稍稍放了心,擦干脸上的泪水,对张起灵和胖子道:“那我回去了,你们好好养伤。”   她拉开门,吴邪忽然唤住她,道:“不要告诉你阿爹你和我们说了这些事。”   云彩点了点头,走了出去。   云彩走后,胖子就骂道:“阿贵那龟孙子!原来一开始就不安好心!胖爷我这条命差点就给折了!”   吴邪思考起那句话,对他们道:“看来那个湖对他们来说确实是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阿贵他们一定早就知道湖底有个寨子,知道那些玉石和石中“人”的存在,恐怕我们是被他们当成祭品拿去祭祀。30年前考古队成员被杀,恐怕不是盘马解释的那么简单,那老头的话可能没几句是真的。要知道这整件事的真相,看来只有从阿贵那里入手。”   胖子郁卒道:“怎么入手?我们手里没有证据,找阿贵质问他可以抵死不认,我们总不能让云彩帮着我们去跟她爹当面对质吧,我们可不能这么对云彩那丫头。”   吴邪缄默不语。   胖子也不说话了,抑郁地扒饭,却听到吴邪忽然道:“谁说我们没证据?”   “哎?我们有?”胖子诧异了。   “真的没有,那不会弄个假的么?”吴邪转过头,微笑道。 作者有话要说:     ☆、第 17 章      吴邪给阿贵打电话,让他现在立刻就到医院来。   一个小时后,阿贵就赶到了医院,他推开门,看到胖子站在病床前,张起灵半躺在床上,而吴邪坐在他的床沿正低头玩弄着一支笔。见他进来,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他。   阿贵笑道:“几位老板,找我有事?”   胖子冷哼了声,“当然有事。”说完走过去“砰”地关上门,“咔嗒”一声将门反锁。   阿贵一惊,“老板,你这是?”   胖子冷笑,拉过一把椅子堵在门前,一屁股坐下。   阿贵有些摸不着头脑,见胖子冷笑不语,只好把目光投向吴邪。   吴邪静默地看了他片刻,忽而微微一笑,他举起了手里的笔,问他道:“阿贵,你认得这东西吗?”   阿贵走近几步细看,那是一只纤巧精致的笔,线条优美,镀金笔头,笔身是黑色的钢琴烤漆,乍一看,和一支华贵的钢笔无甚差别。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黑色笔身上面,有几颗看着稍显突兀的按钮,以及一颗小小的显示灯。   显然,这是一只录音笔。   当然阿贵是认不出来的,所以看到他有些迷惑的眼神,吴邪笑了,他解释道:“这叫录音笔。”他按下一颗按钮,小小的显示灯闪烁起绿光,“你看,这样一按,我们现在说的话都会被录进去。”   吴邪笑容温和,可是在这样的气氛之下,阿贵只觉得心头跳跳的,有些不安,他干笑了几声,道:“呵呵,这么小的一支笔也能录音,还真是神奇。”   吴邪点头道:“的确神奇,不然我们到死都还不知道把我们塞到石头里的,原来不是水鬼。”   阿贵的眉头不易察觉地一跳,面色不改,只奇怪道:“哦?那是怎么一回事?”   吴邪似有深意的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转,“你不是应该比我们更清楚吗?”   阿贵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老板,这话怎么说?当时我一直在湖面上,根本看不到湖底。”   吴邪不说话,只是看着他。阿贵脸上的笑僵了僵,在那样逼人的目光下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却正撞上一双毫无波澜的眼睛,不似素日风吹不起一丝涟漪的淡静漠然,倒更像是冬日里的寒潭静水,他只看一眼就不由打了个寒颤。   阿贵面上的笑再也挂不住,沉了脸道:“老板,你们可不能冤枉人,怀疑到我身上也得有个证据吧?”   “你要证据?”吴邪轻笑了声,晃了晃手中的笔,“这就是证据。”   他看了阿贵一眼,淡淡道:“你也知道,我们三个来到这里是为了查一些旧事,既然要查旧事,不免就得找人问话。我们是受人所托,转述之时如果口说无凭,就难以取得信任,所以去找盘马老爹的那天我们就准备了这支录音笔。不过那天出了变故,我怕身上的录音笔被摔坏,在村公所包扎伤口的时候就拿出来检查调试,没想到,竟然录下了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   他顿了顿,眼神转冷,缓缓道:“阿贵,你当时正在村公所的窗子外面,和长老们商量一些见不得人的事吧?”   阿贵身子一震,脸色陡然苍白。   吴邪冷笑:“要不是我今天整理录音文件,找人来翻译,还真就冤枉了湖底的水鬼呢。”   看到他苍白的脸色,吴邪笑意加深,微微倾身询问般地对他道:“你说,如果我们把这支笔交给警方,后果会如何?”   阿贵霍然抬头,唇哆嗦着,“不……你们不会的……”   “你说我们会不会?”吴邪轻转着手中的录音笔,微敛了眸,唇边漫着笑意。   阿贵看着这个一直以来随和善良的年轻人此时的笑容,只感到遍体生寒,但他仍在震惊与慌乱中找回了一丝清醒,深吸口气强自镇定下来后方道:“那你们完全可以在发现的时候就去报警,为什么还把我叫来?”   吴邪挑眉道:“你反应得倒是挺快,不错,我们没有马上报警确实是有原因。”   阿贵道:“你们想要怎样?”   “很简单,只想与你做个交易。你把这件事情的始末还有30年前的事情告诉我们,然后这支笔就归你,我们就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那些秘密我们知道后绝对闭口不言,而且不管我二叔在湖底发现了什么,我也会让他绝不泄露丝毫,如何?”   “不!”阿贵想也没想就断然拒绝,“那是我们寨子的秘密,只有少数人才有资格知道,绝不能告诉外人!”   坐在后头的胖子一听就火了,吴邪余光里瞥到,转头给他打了个眼色,胖子这才坐回椅子上继续忍耐。吴邪好整以暇地看着阿贵,道:“你别急着拒绝,告诉我们,总比让警方把秘密挖出来公之于众要好吧?你是愿意把这支证据拿回去毁掉,还是让我们拿去报警?”   听到这样暗含威胁的话语,阿贵瞳孔一缩,冷汗湿衣,半晌无言。吴邪以为他就要妥协,然而阿贵忽然抬眸,紧紧地盯着他,冷笑道:“你说这支笔就是证据,那你倒把录音放出来给我听听看!”   吴邪的心一个咯噔,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录音之事本就是子虚乌有,吴邪终归是有些心虚,但既然要讹人,并以此威胁他,就不能够露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心里的慌乱不过是一闪而过,吴邪神色间依然保持从容,抬手止住胖子就要脱口的怒骂,噙着丝笑意慢条斯理地给自己点了支烟,借着这点时间心念电转。   他吸了口烟,看着阿贵笑了一笑,才道:“你不用怀疑。这种录音笔的优点就在于小巧隐蔽,但体积过小,就没有放音的功能,必须要将它连接到电脑上才可以播放录音。如果这支笔可以现场放音,出于谨慎,我当时回到你家之后就会让你翻译一遍,以确认盘马老爹的儿子在翻译的过程中确实没有任何隐瞒。正因为它没法放音,而当时又没有电脑,否则这样重要的证据,岂不是要被你们发现并且毁掉?”   他看着阿贵依然狐疑的眼神,眼中泛起嘲色,“‘他们回到这里,一定又要下湖,不到那个时候湖绝对不能下。如果他们一定要下去,那就像30年前一样把他们送进去,那都是他们自找的。’这是你们说的吧?”   阿贵闻言神色剧震,本就煞白的面色霎时间更是灰败如死,往后踉跄了一步,跌坐在椅子上。   吴邪暗地里不由松了口气,其实他不过是在赌,赌村里人对这样的高科技产品的陌生和无知。短短的时间内,他手心里已经捏了一把汗。   吴邪继续击溃他的心理防线:“阿贵,我们没多少耐心。如果交给警方调查,我们也能知道我们想要的答案,只不过要多等些时候罢了。现在之所以还肯与你商量,只是不想把这事闹大,而且这些天来你对我们多少都有些照顾。你若不肯合作,那我们也只好寻求警方的帮助了,到那时候,你们想瞒的事情,可就不只我们知道而已了。照我说,那个地方被埋没在那里,还不如让地方政府开发成个旅游景点,你说对吧?”   阿贵垂着头坐在椅子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发抖,心里似是有无数的念头在挣扎交战。吴邪知道这时候已将利害说清,不需要再开口逼迫他,沉默反而能取到更好的效果,他于是斜倚在桌边,一副不急不躁的样子。   半晌,阿贵终是颓然道:“好,我说,但你们要信守你们的承诺。”   吴邪心下一喜,不由握紧了手里的笔,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对他颔首道:“当然。”   吴邪点了支烟,递给他,道:“那么,先说说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吧。”   阿贵接了过来,并没有抽,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回答,声音沙哑,“那个湖是我们寨子里的禁地,不到祭祀的时候不能下去。”   “禁地?为什么是禁地?你们早就知道那里有个寨子,知道那里的玉石和石头里的怪物?”吴邪问道。   阿贵点了点头,“不错,我们早就知道。那个寨子,是清朝的时候建的。当时这里总是莫名其妙地出事,官府请来的巫师说这块地方有很多不干净的东西,明朝的时候这里打仗,死了很多人,聚在这里的孤魂野鬼没办法去投胎,怨气大,所以官府就整改了我们寨子的布局形状,说是为了辟邪,然后在那个地形山势和寨子差不多的地方又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寨子,那是给鬼魂住的房子,这样子那些怨鬼就不会把怨气发泄到活人身上。一两百年来,我们都不敢去那里。”   他顿了一下,抽了口烟,继续道:“后来村里人发现那个寨子下面有玉,当时在和日本鬼子开战,到处都在打仗,村民生活都很苦,所以就去采玉卖钱。然后我们发现了那些石头里的人,非常害怕,以为是见鬼了,都不敢再挖。但一些苗族的巫师和道士说,那不是鬼怪,他们和我们是一样的,当年密洛陀造人,不只是造了我们,那些石头里面的人也是密洛陀的后代,所以杀了它们之后只要用铁把他们封住,雕上镇邪的花纹和咒语,时常香火供奉,就不会有事。”   说到这里,阿贵惨笑了一下,“怎么可能不会有事?是我们做得太过分了,一夜之间,那个寨子就被淹了,巫师说那些怨鬼在那个死寨里住得好好的,被我们打扰,然后我们又杀了那些石头里密洛陀造的人,鬼神皆怒,如果不停止开采玉石,被淹的就是我们住的寨子。冒犯了鬼神,那是会有报应的,尤其是惹怒了女神,那是绝对不能饶恕的事情。寨子里的人都慌了,就决定定期祭祀,把人放到石头里任由那些石头里的人处置,算是以命偿命,平息怨鬼和密洛陀的怒气。寨子里定了“阿常”,不准再提这些事情,关于寨子的,采玉的,关于石头里的人的,祭祀的,都不准再提,只有长老和其他一些在寨子里有地位的人才能知道。”   他抬头看着吴邪他们,眼中蓦地射出怨恨的光,“那是禁地,不到祭祀的时候下去,就会有报应!你们下湖之后,我们这里就开始下暴雨,连续下那么大的暴雨,那是鬼和神都在发怒!再不祭祀,雨就不会停,寨子就会被淹!你们三番五次侵犯禁地,就不能怪我们了,反正离祭祀的时间也不远了,不如就让你们代替长老们去做祭品,那是你们要付出的代价!”   吴邪听完,一时间只是默然。觉得瑶寨里的人这些神鬼观念非常的荒谬和离谱,但是他知道,这是他们的信仰,为了信仰,人们可以献祭出自己所有的一切。对于和自己世界观不同的人,他从来不会随便地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去嗤笑或者斥责别人的观念,虽然他觉得荒唐可笑。   但是,他可以尊重他们,对他们献祭生命的做法不加非议,却不可以忍受他们因此而加害别人的性命。   吴邪想到当时的惊险,对阿贵他们的怒气就抑制不住地上涌,冷笑道:“既然是长老才能当祭品,让我们三个去做替代品,你们就不怕密洛陀反而会更加生气?”   阿贵摇了摇头,道:“不一定是寨子里的长老,只是因为寨子里知道秘密的人很少,长老们自知时日无多才甘愿牺牲。”   “哦?你才40多岁,看来你在寨子里的地位倒还不低。”   像是想到了什么,阿贵的眼神慢慢变得悲凉,“我本来是没有资格知道这些事情的,都是因为七年前的那件事。那个地方我们都很少去,也很少提,村里有溪水河流,所以就算是不知道那湖是禁地的人,也不会去那样荒僻的地方游泳。可是七年前,我儿子和他爷爷经过那里几次之后,他喜欢那个湖,就偷偷下去游泳,被他爷爷知道了,他爷爷当时就找到长老们,把我也叫去,我才知道这些事。我们本来想着,事情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小孩子只是不小心犯错,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可是后来,我儿子突然就病了,怎么治都没办法治好,不到半年,他就这么死了,他不过才九岁而已啊。”阿贵说到后来,渐渐哽咽。   他佝偻着坐在椅子上,痛苦和悲伤溢于眉目之间。对着眼前这个为死去的孩子而悲伤的父亲,吴邪他们都没有说话,静静地等他的情绪缓过去。   半晌,吴邪才开口道:“那么我们看见的那个出现在你儿子房间里的铁俑影子是怎么回事?”   阿贵哑声道:“那是我们后来从湖底带回来铁俑,冒犯了禁地的人都要把铁俑或者铁俑的一部分放在家中每月供奉,不只是我家,盘马老爹家里也有铁块,那是用来拜祭的,所以他才不肯卖给他那远方亲戚。”   提到盘马,吴邪想起了30年前考古队的事,问他道:“你应该清楚30年前的事吧?当年盘马老爹他们真的杀光了考古队的人?他们的目的真是为了粮食?还是你们为了祭祀才杀的?”   阿贵沉默了几秒,才答道:“当年的事,我都是听长老们说的。当年村里人确实有这个意图,但是还没有动手,上头就派人下来找我当时在当村长的阿爹,说需要几个村里最好的猎人执行一个秘密的任务,说是那支考古队里有几个□□分子,需要村里的猎人偷偷除掉。他们下湖冒犯了鬼神,正好我们也需要人当祭品祭祀,所以就答应了。那些人都睡在一个帐篷里,盘马老爹他们偷偷杀了那些人之后,就把他们的尸体放到洞里了。可是后来,那些死掉的人竟然又出现了,好像是从湖里复活了一样,而考古队的其他人一点感觉都没有。”   说到这,阿贵脸色阴沉,忽然狠狠抽了口烟,却被猛地呛住,他咳着咳着却突然笑了,道:“所以说,下了禁地冒犯了怨鬼和密洛陀女神,就一定会有报应!他们都是从湖里复活的怪物,上来报仇的!盘马老爹他们后来就出事了,几乎都死了,要不是盘马老爹逃得快,他也会死!”   没想到当年的真相竟是这样,吴邪着实吃了一惊,这才明白为什么盘马老爹的说辞让人迷惑,原来他说的都是半真半假。他们杀人是真,却不是为了粮食,而是上头派下的任务,而且只杀了几个人而已。盘马老爹当时对他说,他们几个猎人半夜里悄无声息地杀光了有军人保护有冲锋枪作装备的十几个人,也太夸张,那些人虽然在睡觉,但都不该是吃素的,他当时听到这样的说法竟然没有想到不对劲。   下这个任务的,应该就是那个“它”。如果当年队伍里的人成分不单纯,混进了敌对势力里的人,那么用这样的方法除掉那些人确实很不错。不派出其他杀手而是选用村里的猎人,应该是为了防止行动失败而被对方发现己方的意图。因为失败了,就可以让村里猎人做替罪羊,村里人生活穷苦,为了粮食什么的起了歹心,也是很正常的。如果成功了,就可以事后杀了村里猎人灭口,然后易容成那些死去的人,之后便可以有机会混进敌对势力里,“它”的如意算盘倒是打得不错。   而盘马老爹他们不明就里,易容之后重新出现的“死人”当然是吓到了他们,以为真的是湖泊把死人复活,他们遭到了鬼神的报复,难怪盘马老爹当时的恐惧并不像作假,他确实是被狠狠地惊吓到了。他们如果以为那些复活的人是妖怪,恐怕是不敢进营地和其他考古队员说出真相的。那些考古队员应该早就知道了这计划,所以盘马老爹他们才看到那样没有任何异常的营地,每个人依然相处融洽。   盘马老爹后来编出那样吓人的谎话,应该是为了唬住他,让他害怕之下就不去湖里,却没想到这样反而激起了他们三个的好奇心。   盘马老爹闻到的“死人味道”,应该是考古队员们沾上了那些铁块的气味。吴邪忽然想起地下室里那些铁俑消失的右手,是考古队取走的吗?为什么取右手?   吴邪想不通,就问阿贵道:“湖底那些铁俑的右手都是被考古队取走的?”   阿贵摇头道:“听说当年打造铁俑的时候就有一些铁俑的右手不知道为什么不见了,后来考古队下湖,就把其他铁俑的右手都割走了。”   胖子奇怪道:“那些铁俑的右手里包着宝贝?不是应该都是骷髅爪子一样的东西么?”   阿贵道:“不清楚,应该没什么特别的才对。”   吴邪不管这个了,把这问题撇到了一边,因为他刚刚想到了另一个问题:“既然盘马他们杀人之后尸体放到了洞里,也没有抛装备,湖里怎么会有那些尸骨和装备?”   阿贵想了想,道:“我猜那些可能是长老们说过的1957年失踪在山里的那支考古队。”   还有一支考古队?吴邪惊讶地睁大眼,这实在是出乎吴邪的意料,他忙问道:“怎么失踪的?”   “不知道,在寨子被淹之前,还有一支考古队来寨子里考察过。一年之后又来一支考古队,而这支考古队听说是失踪了,那些骨头和装备应该是他们的。”   除了失踪的,又有一支?操!考古队一拨又一拨的跑来这里是干吗?挖石头还是参观那些怪物?吴邪的脑子一下子就混乱了,他娘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也是那个“它”派来的?   三人一时间都陷入了沉思,阿贵沉默地抽着烟,忽然却讥讽地笑了起来:“谁让他们是在寨子被淹之后去考察的,失踪了也不奇怪。”他抬头看着吴邪,冷笑道:“那个寨子是死人鬼魂住的地方,寨子下面又有女神造的人,本就不该冒犯,不是祭祀的时候下湖肯定会惹怒鬼神,你们看看下了湖的,哪个有好结果?哪个没遭到报应?你们当年都得到了教训,为什么现在还要来?”   吴邪听了心中一动,问道:“你们既然一开始就盯上了我们,那就是说你们还记得小哥?他当年为什么来这里?在这里干什么?”   阿贵看了看张起灵,“怎么不记得,四五年前,他来到这里,去了那个湖泊,然后就消失了几个月,被人送回来的时候就神志不清,最后被越南人抓了去。你们一定是在湖里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最后才什么都不记得了。”   “等等,你们?”吴邪发现他所指的对象似乎不太准确,“当年不是只有小哥来过这里么?”   阿贵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冷笑出声:“你还真的是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我?”吴邪惊愕得呆住,阿贵这话什么意思?他从来都没有来过巴乃,甚至没有来过广西,能记得什么?   胖子也惊讶道:“你他娘的可别瞎说,天真他什么时候来过了?”   阿贵道:“十年前的事了,我当时还不知道那湖的事,没有注意过,是听老人们提的。你当年可是来过这里的,你的报应可比他来得快,据说从湖里上来之后就昏迷了,然后就被你的同伴救走了。”   阿贵的话惊雷般劈在耳中!吴邪脑子一片空白,惊得窒住,悚然寒意从胸口猛地炸开!那一瞬间吴邪眼前似是出现了那个曾在噩梦里反复出现的场景,一个蓬头垢面的人穿着灰色殓服在地上缓缓爬过,那个人,有着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胖子惊讶地张大了嘴,呆愣地看着吴邪,立刻想到了那盘录像带,他结结巴巴道:“天,天真,这个,难道跟录像带里那个人有关系?”   吴邪冷汗涔涔而下,脑子里什么都无法思考,只感到毛骨悚然。突然一只手捏住了他的肩膀,吴邪一个激灵,转过头正对上一双淡定的黑眸,捏着他肩膀的手冰凉而有力,那样的熟悉而沉稳的力道。   吴邪的心忽然就一定,他深深吸了几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他回忆着自己的过去,二十多年来的所有记忆走马灯般在脑海中一一掠过,根本就没有来到这样的一个瑶寨下湖的经历,就像录像带里那次爬行一样,根本没有印象,他这次下湖也没有感到有什么熟悉的感觉。   等等!不对!吴邪猛然头皮一炸,寒意上涌,他忽然想起来了,在水里接近那个古寨时充斥了他所有感官的恐慌,非常的异样,就仿佛是来自于自己最原始、最深层的记忆,无法形容,无法驱除。   难道,他真的来过这里?   可是吴邪清清楚楚地记得,十年前他才高中毕业,不要说没有来广西下湖的记忆了,当时依然带着些许稚气和婴儿肥的面容和现在也是不太相同的。如果自己的记忆有假,那么自己家里从小到大的照片怎么解释呢?自己的那些同学、朋友,又怎么解释呢?   吴邪脑中一团乱麻,身体微微颤抖着,他感到那只冰凉的手稳稳地压在他的肩上,加大了力道,仿佛是想要抑制住他的颤抖。他转过头,看到了了张起灵沉静淡定的眼眸,竟流露着微微的担忧。   心中一暖,吴邪闭眼深吸了口气,再睁开时,眼中的震惊与恐惧褪去,逐渐冷定。他拍了拍张起灵的手,告诉他自己没事,张起灵这才松开了他的肩。   他转头问阿贵道:“当年那个和我长得一样的人是和谁一起来到这里的?”   阿贵皱眉回忆了一下,道:“我不清楚,不过我记得长老们说好像是和两个女人。”   十年前,两个女人?吴邪觉得那只可能是文锦和霍玲。西沙考古队的人在云顶天宫死了五个,再除去闷油瓶、解连环、吴三省,应该就只剩文锦、霍玲、以及那个和自己长得很像的人了。十年前她们不是去西王母城了吗,怎么跑来了这个地方?   阿贵继续道:“我还听说他们似乎是找到了湖底的玉石,还跟村里人打听过是否有山洞可以直通到地底,我们自然是不会说的,后来也不知道怎么了,那两个女的就带着那个昏迷的“你”走了。”   吴邪挑了挑眉,道:“你不说我还差点忘了问了,你们到底是怎么把他们两个弄晕,把我们三个放进去的?那石头不是密封的吗?”   阿贵抽了口烟,笑了一下,道:“你们还记不记得在湖边你们喝的粥里有药味?我在里面放了灵乌草和龙葵果,本来这两种药混在一起,也只是清热解毒的作用,但是喝多了之后药力沉在了身体里,只要拿特殊药物淬过的灵乌草茎上的刺扎一下,就能在几秒钟之内失去意识。”   吴邪讶然,没想到他们瑶族竟掌握了这样能够瞬间麻痹人身体意识的药方,他问道:“那那个密封的矿坑是怎么回事?如果矿坑是密封的,你们当初是怎么采玉的?”   阿贵道:“那个玉石是活的。”   “活的?”吴邪和胖子同时失声惊问。   阿贵点了点头,道:“那个玉石的部分地方像水一样,是液体,用特殊的方法就可以打开再关闭。我们原先是不知道怎么进去的,甚至不知道那里有玉石,都是30年代末的时候一个来到寨子里的神秘人告诉村里人的,那人来到这里要采玉石,村里人当然不肯答应,那个山里的寨子是给鬼住的,怎么能进去?但是那个人说那个鬼寨里的大宅子下面有玉,就说服了当时的瑶王和长老,瑶王就要求一起去采玉。怎么进那个玉石,怎么杀那些石头里的人,都是他告诉村里人的。后来运铁来封住那些人,雕镇邪的花纹,也全部都是那个人找人来做的。”   埋藏的真相一个个接连不断地砸到吴邪头上,吴邪的脑子一下子反应不过来,他按了按太阳穴,还未开口,胖子就已经抢先问道:“我靠!那么牛B?那个人是谁啊?”   阿贵摇头道:“不清楚,我们都不知道他的身份,只知道他似乎很有势力,据说是从湘西来的,姓张,那人最特别的地方是他的左手,他左手的手指比别人要长一截,而且几乎都一样长。”   吴邪呆住了,来自湘西,姓张,左手五根手指等齐奇长。一个名字瞬间闪现在脑海,吴邪愕然脱口:“张盐城?!”   听到这个名字,张起灵微微一震,神色一恍。   胖子一头雾水:“张盐城是谁?”   吴邪脑子很乱,深吸口气缓了缓神才回答道:“据说那时候湘西一带,有一路军阀,手下有一批发斗的能人,为首的就是张盐城,此人据说是曹操发丘将军的后人,盗墓功夫煞是了得。听说他曾跟随跟孙中山北伐,后来随着军阀混战,下落不明。”   “倒斗的?手指还很长?”胖子惊讶地看了看张起灵,“难道是小哥的师父?或者老子?”   吴邪反驳:“不可能,张盐城曾经追随孙中山北伐,孙中山的一生里曾经有过数次北伐,时间大约是1912至1924年间,张盐城应当是在这段时期跟随孙中山,他当时应该有20多岁了,怎么看都该是太爷爷辈的吧?”   胖子转头问张起灵道:“小哥,那他真是你太爷爷?”   张起灵摇了摇头,表示并不清楚。   吴邪问阿贵道:“那你们知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来这里采矿石,他后来去了哪里?”   阿贵摇头道:“不知道,寨子被淹之后,他就带着他的人走了没再回来过。”   吴邪听了,皱了皱眉,掏出打火机点起了他今天的第五根烟。   他记得后来国共合作,结束军阀混战的1926至1927年北伐战争,孙中山已经因病逝世并未参与,那么,1924年后,张盐城或许是投靠了国共其中一方的势力继续参与北伐。之后他逐渐销声匿迹,难道就是因为30年代末隐瞒身份来到此处开采玉石?   湖底那样多的玉石,其巨大价值无法估量,更何况这种玉石是绿色的。清末慈禧太后喜玉,尤爱翡翠,她的爱好影响到了民间藏玉,致使民国时期直至今日原本并不受重视的绿色玉石身价倍增。张盐城既然参与北伐战争,看来是具有爱国之心的一个军阀,而30年代末抗日战争爆发,他会到此开采绿玉矿石,恐怕是为了筹集军饷,只是不知道他当时投靠的,到底是哪一方的势力。   但他又为何知晓关于湖底古寨、玉石、石中“人”这样多的秘密?当年他来到这里,真的只是为了开采玉石吗?他和那个张家楼到底有什么关系?   吴邪有这样一种直觉,觉得张盐城一定和古寨被淹,以及57年考古队被杀这两件事有关系。如果是他做的,他为什么这样做?他后来又去了哪里?   最让他好奇的是,闷油瓶和这些到底有什么样的联系?张家楼,张盐城,长沙张家,张起灵,张张张张,是巧合就见鬼了!吴邪想到这里就有些兴奋起来,没想到这次来广西竟能有这样多的收获,顺着这几个方向继续查,一定可以查出闷油瓶的身世!   吴邪忽然想到了张起灵的麒麟纹身,麒麟纹身和寨子的平面图这样相像,而盘马老爹身上也有,这之间有什么关系?他问阿贵道:“盘马老爹身上的纹身是不是张盐城带来的人纹的?”   阿贵回想了一下,道:“好像是吧,老爹以前和我说过,他救过一个苗族巫师的命,那个巫师就给他纹了这个纹身,据说当年来到过这里的苗族巫师都是那个人带来的。”   吴邪皱起了眉,感到迷惑,这个寨子是一两百年前建的,这么说这麒麟纹身已经流传了百年?这样的麒麟图案代表了什么?   如果要把事件按发生时间的先后顺序整理,那么最早的就是清朝建寨,张家楼出现,然后30年代末张盐城来此处开采玉石,1957年左右寨子被淹,两支考古队先后到来,后一支失踪,1976年文锦他们来到此处考察,部分考古队成员被掉包,然后就是1995年文锦霍玲以及那个“自己”来这里下湖,2000年左右闷油瓶来到这里,而现在,二叔他们也来到了这里。   这些事件之间到底有着什么样的联系?他们来到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二叔说是为了查证一些事,可是湖底就只有一个寨子,以及那些玉石和石头里的怪物,能查到什么?证明什么?   想问的差不多都已经问了,从阿贵那里也挖不出更多的秘密了,吴邪于是就遵守之前的诺言把录音笔交给他。阿贵还有些不放心,吴邪随口发了个毒誓把他打发了。   胖子眉头打结,他虽然脑子不错,看问题也很有一套自己的方法,但是现在事情如此纠结错乱,他脑子于是也混乱了,他问吴邪道:“你说考古队为什么都喜欢跑到这个地方来?这破地方有啥好考察的?撑死了不过一个清朝的寨子,一只一千年前的粽子都比这一两百年前的寨子有研究价值,要考察湖底的玉,找地质学家来不是更好?如果是要抓那些怪物回去赚门票,那还不如找学生物的来抓!”   吴邪沉吟了一会儿,道:“恐怕考古队来到这里,是为了寻找所谓的长生秘诀吧。”   “啥?长生秘诀?天真你说笑话吧!”胖子一脸不可思议。   吴邪于是就和他们讲了二叔和他说的事情,然后道:“恐怕这三支考古队都是为了追查长生来的,湖底应该是有和长生有关的线索。说不定小哥和我二叔来到这里,也是和这个有关。”   胖子有点崩溃了:“天真,你让我这个一直跟着党走的工农兵同志信仰崩塌了。”   吴邪睨他一眼:“你要是真有这么一颗火红的心,干吗还去做地下工作者?”   胖子认真地回答道:“因为胖爷我的价值观是物质大于精神。”   胖子想了想,问道:“如果1957年的考古队是‘它’派来的,那这支队伍无缘无故失踪了,‘它’难道不追究?”   胖子的话让吴邪愣了愣,他没有回答,低头沉思。   良久,吴邪忽然开口道:“我们也许误会了,这个‘它’,可能不是我们想的那样。”   胖子的话,让吴邪想起了那个时代的社会政治背景。1957年全国性的反“右/派”斗争正风起云涌,连开挖定陵的考古人员都被迫停止发掘工作,蹲在小木板房里整天政治学习生活检讨改造资产阶级世界观,这支被派往这样边远之地的考古队伍考察到了什么,有谁会在意?整个社会人人自危,谁还有精力去管这些。再后来,则是饿死了千万人的三年饥荒,中苏关系降至冰点,十年“文/革”。内忧外患,恐怕这支队伍的失踪,不会有人再去费力追究。   当然,如果这支队伍真的有着那样重要的地位,无故失踪肯定会引起重视。但是,这样的地位是当时那位“神”所授予的,还是另有其人滥用职权?   吴邪这才醒悟为何二叔和他说那些事情时,他觉得不太对劲,他实在不能相信,那位始终忠于自己最高信仰的一号人物会做出这样荒唐的事情。不是那个时代的人,也许无法理解那种信仰的力量是如何的强大,那样的一个伟人,无论如何都不会做出背叛自己信仰的事,况且,他的身边还有一位清醒睿智的总理。   当年贸然发掘定陵而造成无可挽回的惨痛损失后,1965年有人提出继续发掘明十三陵中的长陵,就被总理以一句“我对死人不感兴趣!”不客气地否决。中央主要领导和考古界泰斗的一致态度,使得那个动荡的年代里一批承载着中华民族灿烂文化的重要陵墓得以保存,他们又怎会为了个人利益,去毁坏本该留给子孙后代的物质文化遗产?   文锦他们之所以1976年才动身前往广西,怕是那一年元月总理去世,而国人心目中的“神”已然病入膏肓,有人以此为借口再度掀起风波。50年代末的考古活动,想必也是这些人,为了那传说中的长生,以中央的名义所组织的。而后社会动荡,自保尚且困难,如何还能在中央几位核心人物的眼皮底下做这样的事,也难怪这个“它”,直到70年代末才再次活动。   可是按二叔的说法,“它”在80年代中期已经消亡,所以老九门和文锦他们才摆脱了控制,但是为什么文锦在西王母城又说“它”再次出现了?难道这个“它”死灰复燃?或者当初没有斩草除根?   吴邪想不明白,就把自己的想法和疑问跟他们说了,胖子就道:“会不会现在这个‘它’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它’了,被替换了?”   吴邪想了想,道:“这倒也是一种可能。”   胖子道:“那现在怎么办?咱先不管那个‘它’了,现在得了这些小哥身世的线索,我们下一步要如何?”   吴邪转头问张起灵道:“小哥,阿贵说这些事的时候你有没有什么印象?能不能记起什么来?   张起灵摇了摇头,道:“没有印象,我只是觉得‘张盐城’这个名字很熟悉。”   吴邪皱了皱眉,一时间还真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办了。从村民那里已经不能打听到更多的事了,找二叔更是不可能,而且他也说了他并十分清楚闷油瓶的身世,找张家的人,也是条死路。   胖子道:“要不咱去找一些和张家有过接触的人,或者知道张盐城的人问问?”   吴邪听了灵光一闪,一下子兴奋起来:“我想起来了!我认识一个人,他也许知道!”   “谁?”胖子问道。   “我爷爷的一个朋友,姓齐,是杭州的第一代古董商人,现在也算是一位国学大师,在好几个大学里都有客座教授的头衔,他肯定接触过老九门,而且他对少数民族相当有研究,说不定还能知道一些这个寨子当年的历史!”吴邪想了想,又道,“如果他不能提供什么线索的话,那我们也可以从正规渠道入手,文锦他们是研究所里的,据我二叔说小哥当初就是研究所里的研究生,也许组织上会留有档案。虽然他们背景特殊,档案不容易查,但还是可以试一试。”   于是就这么决定了,张起灵和胖子继续在医院养伤,吴邪回杭州找齐老爷子,然后去长沙查一查当年的老档案。   当天晚上张起灵和胖子就转去了南宁市的广西自治区人民医院,他们还没蠢到留在这里等阿贵发现那证据是假的后拿刀来找他们算账。   至于自家二叔,吴邪并不担心,在吴邪心里,只有二叔算计人,从来没有人能算计得到二叔,况且他还带了这么多人来。   第二天,吴邪就回了杭州,和他们暂时分别。 作者有话要说:     ☆、第 18 章      一个月后,张起灵和胖子身上的伤已然痊愈,吴邪在他们出院的那一天从杭州来到南宁,和他们见面商量以后的事。   吴邪下了飞机,胖子就打电话给他,让他买点吃的过去,说他吃了一个月的病号饭吃得都要吐了。当时吴邪正在出租车上,只好下车后到医院附近转悠了一圈,买了两碗老友粉。   此时虽是十一月,但秋阳依旧毒辣,这个北回归线附近的城市仍然带着炎热之气,于是吴邪又跑到这个城市里随处可见的郑记本草堂买了几杯凉茶,顺带买了店里那些看着貌似不错的甜品,什么清补凉、黑米八宝粥、银耳莲子羹、香芋糖水等,吴邪觉得新鲜,统统打包带走。   等出了店门,吴邪才想起来,那只闷油瓶子好像并不喜欢吃甜食。   果然,最终所有的甜品都被胖子扫荡光了。胖子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对吴邪道:“这是具有纪念意义的一餐,从这餐之后胖爷我就要重新杀回花花世界吃遍天下美食。”   “那你是打算下午办出院手续之后就直接飞回北京?”吴邪问道。   “不回去还留在这里干吗?”   “哦。”吴邪点了支烟,还没来得及抽上一口就被胖子抢了过去,吴邪瞪他一眼,又点了一根。   胖子眯起眼感叹道:“烟酒女人和明器,就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啊!天真你说对吧?”   吴邪翻白眼,“那真是恭喜你不用在医院里禁欲了。”   胖子陶陶然地吞吐了几口烟,才问吴邪道:“你这次回去有没有查到什么?”   吴邪弹掉烟灰,烟雾冉冉而升,他淡淡的笑有些模糊:“有,我在长沙一所大学的档案馆里找到了1956年广西巴乃张家楼的考古资料,应该是来到巴乃的第一支考古队带回去的,资料不全,我在里面找到了一张平面图,是‘样式雷’的作品,‘样式雷’你们知道吧?”   见他们点头,吴邪才继续道:“那张平面图有可能就是张家楼的设计图,能让‘样式雷’这样的皇家设计师设计一座民宅,恐怕当年那个建楼的人身份不简单,或许和官府有关系。”   胖子道:“那又怎样,这信息他娘的有用么?你还是说说你有没有找到文锦那支考古队的档案吧。”   吴邪无奈道:“可是这就是我得到的相对而言比较有价值的信息了,那张平面图上的建筑设计有意地避开了光线,这至少证实了阿贵的说法,湖底的寨子是给鬼住的房子。如果当年建这个张家楼的人是个官员,那么从史书上也许能够找到一些线索。而文锦那支考古队当年的背景太过特殊,所以我没有在那个档案馆里找到档案。不过小哥他们也不一定就在那个大学的研究所里,我们还需要再多查几个研究所。”   胖子有点失望,又问道:“那你说的那个姓齐的老爷子呢?有没有从他那里问到什么?”   吴邪苦笑,“齐老爷子去外省参加一个学术研讨会了,听说研讨会结束之后还要去云贵那边搞个什么调查,这两个月大概是没法见到他了。”   胖子叹气,“用一句话总结,这个月其实没啥进展。”   吴邪哼了一声,“你以为这些事情一个月就能查清楚?”   “那你就回去继续查吧,胖爷我得回北京整整我的生意了。”   “哦。”   胖子忽然想起来:“那小哥怎么办?跟谁住?”   吴邪道:“来之前我也想过了,我觉得小哥还是跟我住比较好。”   胖子立刻赞同道:“我也这么觉得!小哥由你来照顾最好不过!胖爷我那小房子实在局促,而且胖爷我还要处相好,小哥还是和你回杭州吧。”   吴邪点点头,“让你照顾人我还真不放心,你上次给小哥买了小鸡内裤,这次是不是要给他买件奥特曼上衣?”   胖子咧嘴笑,“这主意不错,他们还真有些像!一个是怪物杀手,一个是粽子克星。”   吴邪在脑中把张起灵和奥特曼放到一起一对比,不由失笑,刚笑出声就想起那时张起灵的手指拂过他脖子时那种让人寒毛直竖的感觉,忙敛笑正色,对张起灵道:“小哥,那你就先跟我住吧。”   张起灵一直神色淡淡地坐在一边,听了点点头,没说什么。   吴邪又说道:“不过你得先答应我件事。”   见张起灵转头看他,吴邪就道:“你要是把我当朋友,就不要像以前那样突然不声不响的失踪,你要去哪里至少得和我说一声。”   张起灵微感意外,想起他以前也提过这样的要求,当时自己是答应了的,他还是那么不放心?   没听到张起灵答应的声音,也没见他点头,吴邪皱了皱眉,“小哥?”   张起灵又将脸侧向了窗外,淡淡地嗯了一声。   下午他们就办了出院手续,胖子傍晚就上了飞机。走之前他回身对吴邪和张起灵道:“有事就找胖爷我,一定尽力。”   吴邪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我可以肯定绝对不会是下斗的事,你要下斗也别找我们啊!”   胖子痛心摇头,“天真,你怎么还没领悟到干那事儿才是我们这帮人人生的真谛!不下斗摸明器你吃什么?”   吴邪不以为然道:“反正我不愁货源,不到万不得已我绝对不会再下斗。”   胖子叹道:“孺子不可教也。好了,胖爷我走了。”说完就向他们挥了挥手,走向登机口。   吴邪买的票是晚上十点的,吃完饭后他和张起灵就坐在候机厅等,吴邪觉得无聊,到书店买了本悬疑小说看得投入,结果连飞机因故延机的广播都没注意到,张起灵提醒了他他才抬头,认清他们今晚必须要去住宾馆的现实。   吴邪带张起灵到了机场附近的宾馆,对前台的服务员道:“两个单人间。”   服务员查了会儿电脑,抬头对他们歉意地微笑,“实在很抱歉,今晚因为延机而过来投宿的旅客太多,现在已经没有单人间了,只有一间双人间和两间三人间。”   吴邪听了倒没觉得失望,他庆幸不是只剩一间单人间,道:“不要紧,那就要双人间吧。”   进了房间张起灵就去洗澡,他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吴邪正在看电视,指间夹着一支烟,眼神有点呆。   吴邪看到他出来,知道他喜欢安静,就调低了音量,问道:“你要睡了么?那我关了电视吧。”   张起灵摇了摇头,仍在浴室门边站着。   电视里正放着娱乐节目,笑声吵吵闹闹的,吴邪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就继续看电视上的那群人欢乐的打闹,只是眼神有些飘远,显然心不在焉。   良久,张起灵忽然开口道:“吴邪,这次去杭州和长沙,你还查到了什么?”   吴邪有点诧异,挑眉道:“不是都和你们说了吗?”   静了几秒,张起灵淡淡道:“你有心事。”   吴邪一怔,侧开了视线,“为什么这么说?”   “你今天抽了三根烟。”   吴邪抽烟的动作一顿,看了看手中的烟,笑了笑:“你不说我都还没发现。”   他平时并不抽烟,除了心里烦闷的时候。   张起灵靠在墙边,默不言语,似是在静静地等他吐露心事。吴邪的这个习惯他以前就注意到了,但就算他没有抽烟,他也能够一眼看出他眉宇间有无法尽掩的烦襟滞念。   半晌,吴邪低声道:“你知道我是怎么找到那张平面图的吗?”   他又点起了支烟,继续道:“那个档案室在档案馆的地下一楼,就像个破仓库,我当时根本不知道那里面会有线索。   “我之所以注意到这个被荒废了很多年的档案室,是因为铁门上的封条。锁着门的铁链断开了,但是封条没断,是后来才贴上去的。那个封条上的毛笔字是瘦金体,写着‘一九九0年七月六日,XX大学考古研究所封’。”   他顿了顿,抬头看向张起灵,脸色有些苍白,道:“那行字,是我自己的笔迹。”   看到张起灵眼中的讶异和疑惑,吴邪笑了一笑,道:“你也许会怀疑是我判断错了,但我是搞拓本的,十几万个拓本看下来的职业本能,怎么会认错自己的笔迹?而且,我能在一大堆被放置得乱七八糟的资料里找到那些东西,是想到如果那个进去找资料的人如果真的是我,就会有我平时看资料的习惯,我顺着我的习惯,果真找到了资料。   “也就是说,我在十几年前,应该还是个毛头小子的时候去过那个档案室,写得一手娴熟的瘦金体毛笔字。”   吴邪仰头靠在椅背上,笑得无力,“听起来真他妈荒谬,对吧?”   张起灵没有答话。   吴邪轻声道:“可是这是事实,有一个和我极度相似的人,或者说就是我自己,去过那里,然后还穿着灰色殓服像个濒死的人一样在地上爬,被录下来,十年前还去过巴乃。我想不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根本没有这些记忆。我甚至都怀疑起我爸来,想过像他这样正直本分的人在毛刚长齐的时候有过相好,生了个起码比我大十岁的儿子,恰好那个儿子奇迹般的长得和我没有半分差别,可是这又怎么解释那个人和我有着相同的笔迹,相同的习惯?说是双胞胎还有几分说服力,可是明显那人的年纪和我差了太多。”   他抬手遮住了眼,喃喃道:“我有时候就在想,我到底是谁?我还是不是吴邪?我的记忆,我的人生,是不是都是假的?”   张起灵仍然静默着,过了很久,吴邪才听到了他的声音:“对我来说,你只是吴邪。”   他转过头,看到他深黑的眼眸望定着他,语声一如既往的平静。   静静相视片刻,吴邪忽然笑了起来,“说得对,不管怎样,我想我确实还是吴邪。”他掐灭烟头,站起来关了电视,“我去洗澡。”   洗完澡,吴邪懒得穿睡衣,穿着内裤就出来了。   他看到张起灵半躺在床上,正看着天花板用他最常见的那种表情——或许用面无表情来说更恰当——在发呆。   “小哥你还没睡?”他看了眼墙上的表,已是子夜,“早点休息吧,明早八点的飞机。”   张起灵的视线在他身上顿了一秒,又移回天花板,没有理会他的话。   吴邪见他不听,也就随他,拿了条毛巾靠到窗边擦头发。房间里的窗户明净宽大,抬起头,正看到斜至西天的一轮秋月,镶嵌在星子稀疏的天幕之中,正对着窗,皎皎月华如水,洒落人一身清辉。   如此静好的夜月,让人心静神宁。吴邪不由微微笑起来,想到此时的西湖,恰是月色映秋水的美景吧?这几个月来过的多是一种忙碌而惊险的生活,他差点忘了留意身边的这些风景,话说人生不就是要及时行乐的么,他转头对张起灵笑道:“小哥,等回到杭州我们去西湖赏月吧,补回中秋节被困在石洞里没法赏月的遗憾。”   张起灵依然看着天花板,“嗯。”   片刻后,张起灵淡淡道:“夜凉,把衣服穿上吧。”说完伸手拉过被子,转身对墙而睡。   吴邪一直站在窗边等头发干透后才轻手轻脚地爬上床,对面的张起灵一直维持着侧睡的姿势,也不知道睡着了没有。   想到以后要和张起灵生活在同个屋檐下,吴邪有点兴奋。他一直很好奇张起灵这个对他来说更像一个简单符号的人背后的一切,他的神秘身世,他的日常兴趣,他的生活习惯,他都想要了解。从今往后生活在一起,是不是就能够了解到更多?   吴邪看着他的背影,无声地笑了笑,突然有点莫名的满足感,于是他睡着的时候,脸上都还带着傻傻的微笑。   张起灵没有睡安稳,他第三次醒过来时,半边身子早已经麻了,他转身平躺,然而一转眸就看见对边床上吴邪的被子几乎都落到了地上。   吴邪睡前没有拉上窗帘,任月色透窗,凝结了半室白霜。月光下,他看见吴邪大半个身子都露在了被子外。夜里秋意清寒,而吴邪睡得死沉,没有任何感觉。   张起灵微微叹气,起身走到吴邪床边,拾起滑落的被子轻轻盖回他身上,替他掖好被角。   他怕惊醒吴邪,动作轻柔悄然,然而吴邪似乎还是有所感觉般挣了下身上的被子,他的手不由顿住,以为他醒了,但实际上吴邪只是动了一下,翻了个身,继续沉睡。   翻过身后,吴邪的头微侧向他,脸在柔软的枕头里陷得更深。   他看到他依然睡得那般沉,眉目舒展开来,唇微微张着,似是好梦正酣。   孩子般的睡颜,天真无邪的模样。   他想回到自己的床上继续睡觉,然而不知怎的,无法起身,甚至,无法移开视线。   月光如流水,而那人就睡在身边,染一身银白的月色。   那张熟悉的面庞,此时此刻,竟仿佛有着一种奇异的吸引力,像是漫无边际的黑暗里,宛转而下的一缕光,仰头望见,让人不由得就想靠近,伸手去接住那一丝温暖。   待他蓦然回神的时候,他已经微微俯身,手离吴邪的面庞,只有一寸之距。   还未触碰到他的脸,他就触电般收回手,猛地起身后退几步。   退至床沿,再无退路,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有这样的举动,一时间,震惊无措得心跳失序。   他抬眸看向月光下的那个人,忽然就想起了在瑶寨里片段的记忆被唤醒的那夜,他想要将头埋进他颈窝的冲动,和在防城港的医院,他几乎伏在他胸口上时他心跳的加速和身体的发热。   心跳怦然,仿佛要跳出胸口,他低头看着自己差点失控的手,突然间感到茫然。   他一直知道自己重视和在意吴邪,如果说,这样超过自身性命的在乎,可以用感激来解释,那么他靠近他时,他加快的心跳,以及刚才想要抚上他的脸庞,亲近他的渴望,是不是也可以用感激来作为理由?   他想告诉自己,那确实只是因为感激而产生的对他的在意,然而心里似乎有个声音在提醒他:这样的理由是不是,太过苍白?   当感激不能够解释的时候,什么才是最恰当的理由?   他静静地站在黑暗中,看了吴邪许久,久到窗外的夜色变得稀薄,晨曦微露,氤氲的轻雾,慢慢地消散开去。   他的唇边,也慢慢地,浮起了一丝苦笑。   对于感情之事,他虽寡淡,但不是傻子。心中的答案,已经隐隐成形。   在这个深秋的凉夜,面对着他的睡颜,他终于明白——他对他的在意、冲动、心跳,以及渴望,原来,不过是爱情罢了。   他从来不曾料到,自己清清冷冷的心,竟也会惹上这样的感情。   那么,到底是在什么时候,这个人开始侵入他的心,一步步嵌入他的灵魂,让他心动在意,无法割舍?   是在戈壁里,他看着他的眼睛说,我叫吴邪,还是在胖子家中,看到他苦涩却温和的微笑?是在巴乃瑶寨,闻到唤起了记忆的身体的气息,还是在那个月光清朗的夜晚,他在他怀里,睡得一派安然恬静?他回忆着从黑色陨石里出来后,生命重新开始的这些日子,他与他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却分不清,是何时开始动的心。   又或许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在那些失落的曾经中,那个人已经在他的心里,而现在,不过是唤醒了被封印的感情?   他分不清楚,也想不明白。   如今他只看到,那在薄薄的冰层下若隐若现的暗涌,已经破冰而出,满涨起来的潮水湮没了他的心,流向那个人所在的方向,让他不得不面对这样的一个事实:他爱上了吴邪。   原来在不知不觉间,他对他的感情早已越过了临界点,再也回不到原点。   只是,明白了一切,那又如何?   就算知道了那是爱,他与他,又能怎样?   他们之间,就像现在这般——他躺在清明如水的月光下,而他站在黑暗里,中间,有一道无比明晰的分界,划开了两个世界。   这是一种被囚禁在黑暗里的禁忌的感情,他知道,那是见不得光的。   吴邪应该有一份在阳光下坦坦荡荡的生活,一份接受所有人祝福的爱情。而他没有过去,没有未来,他只有他想珍惜的现在。既然如此,他如何能将他牵绊住,把他拖下那道深渊一起生活在暗处?   所以这样的感情,只是他一个人的事情,他并不打算告诉吴邪。   即使,有微乎其微的可能,他也爱他。   没有如果,也不该有如果。   他从来都是一个冷静的人,这样的人,从来就不会做傻事。   这世间不是有了爱,一切就都可以发生,有些事,注定不那么简单。 作者有话要说:     ☆、第 19 章 番外      吴邪在杭州的家是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面积不大,不过住上两个人也并不算挤。   客房一直以来都被吴邪当成杂物间使用,决定让张起灵跟他住后他只来得及收拾了一半,所以现在还得继续收拾。   张起灵进门后转了一圈,半天后回到自己的房间,很罕见地吐出一句评论:“不错,简洁干净。”   吴邪正蹲在床边擦床架,忙得满头大汗,听了这话,当场就有把手中的抹布摔到他脸上的冲动!老子辛辛苦苦帮你收拾房间,你小子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参观完后还闲闲地来一句评论,有良心没有?!   吴邪忍了忍没忍住,把抹布丢到他脚下,一屁股坐在地板上罢工,抬头瞪他,命令道:“擦窗户去!”   一时激愤过度,吴邪的脸色有些激动之下的潮红,见张起灵不动,微扬了眉,满脸都是“你他娘的怎么还不去”的愤怒。   张起灵看着他,却仿佛根本没有看到他的怒视,忽然他淡淡地道:“吴邪,我不会久住,我想去下斗。”   吴邪一愣,“下斗?下什么斗?”   “你们说过的那些。”   吴邪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痛得差点跳起来,终于确定自己不是在幻听——这只闷油瓶子,他说他要下斗。   吴邪抬头看他的神色,淡漠如往常,不是开玩笑的样子——这个人也不知道玩笑为何物,他从来都是说到做到。   吴邪站起身来,心里涌上的烦躁感让他不由得想掏烟,摸了摸口袋却是空空如也,他只得深吸口气把情绪压回去。   他问他:“你下斗是想要刺激记忆让自己记起什么来?”   张起灵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吴邪口气坚决:“我不同意!如果你想要重游故地刺激记忆,那一定要下斗么?你的人生难道都是在斗里度过的?我们可以去你以前生活过的地方,那些地方同样有精神刺激的作用。而你想要追寻的谜底我也在寻找,但答案就一定在斗里吗?你和我三叔,找了这么多年,下了这么多次斗,最后得到了什么?而且那些斗已经有部分被毁掉,你去了看到的也不过是一片废墟!”   一口气说完,吴邪气息略有不稳,意识到自己是有点过于激动了,顿了顿,他缓和了语气:“小哥,下斗只是最后的选择,你不能先选择其他的方法?”   张起灵避开了他的目光,沉默。   见他如此,吴邪微微苦笑。闷油瓶如果下定了决心,怎么会被轻易说服?果然是他太天真了么?   吴邪敛了敛唇边的涩意,转到他的视线前,问道:“小哥,你老实说,你喜欢下斗吗?”   张起灵眼神微闪,动了动唇,却没有出声。   吴邪眼中仿佛有着了然,“我猜你不喜欢。”   在阴冷黑暗的墓道里,不知道下一秒会碰到什么机关什么怪物,随时有可能受伤甚至丢命,想来没有人会喜欢过这样的生活。   然而吴邪觉得,问题不在于此,而在于张起灵对盗墓的态度。他还记得他曾在西沙海底墓里说过,盗墓是下贱的工作。虽然他不知道他为何会有一身如此高强的盗墓本领,但他可以肯定那不会是因为他喜欢盗墓,更不会是因为钱财,有着那样淡然如水的眼睛的人,怎会为了钱财而去盗墓?而失忆后为了记忆频繁地去做自己认为的下贱的事,他看起来似是毫无感觉,其实心里并不愿意吧?   吴邪轻叹了口气:“既然还有其它路可走,你又何必去做你不喜欢做的事?我不希望你再去过那种生活,我会一直陪你去寻找你的过去,尽我所能帮上忙。”   静然相视,张起灵轻声开口:“一直陪着?”   吴邪点头,“当然,我说过帮你就会一直帮下去。”   张起灵闭了下眼,复又睁开,“吴邪,我想我还是……”   一语未完,面前的那双眼睛就已在一瞬间黯淡下去。   “……好,我不去了。”   他的妥协出乎吴邪的意料,吴邪心里不由一阵欣喜,而就在张起灵答应的那刻,他忽地瞧见他眼中浮现的自嘲之色,还未及细辨,他就看到他弯腰拾起抹布去擦窗,转眼间眉目波澜不惊。那一抹自嘲,仿佛只是他看花了眼。   过了两天,吴邪带张起灵去逛街。   这当然不是因为他闲极无聊了才像个女人一样跑去大商场血拼,只是因为家里多了个人,部分生活用品奇缺,他总不能让张起灵和他共用一个漱口杯吧?而且张起灵只有几件夏天的衣服,其他季节的衣服几乎没有,于是吴邪带他去逛街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买衣服。   有些人,天生就是个衣服架子,穿什么都好看。吴邪看着堆积在身边全部过关的衣服,忽然意识到他的钱包不是瘪下去,而是要被彻底掏空。   几个导购小姐围着张起灵叽叽喳喳,张起灵每换一件衣服,都赞合适。   张起灵微皱着眉,不发表任何意见。除了吴邪拿给他的衣服,他别说试,看都不看一眼。导购小姐们见状干脆就把推销对象转向吴邪,怂恿他拿自己手里的衣服去给张起灵试穿。   试了一件又一件,张起灵并未表示出不耐,吴邪让他试哪件他就试哪件。见他如此配合,吴邪忽然有种翻身的快感——任你这只闷油瓶子在斗里如何厉害,到了外边地面生活能力重度残疾,还不是要听小爷我的话?风水轮流转,总算轮到你小子对我言听计从了。   吴邪不由面露得色,趁张起灵换衣服的空档,笑眯眯在店里转了转,回到试衣间外时,手上多了一件衣服。   张起灵出来的时候,就看到一件长袖针织衫横在他眼前,大红色的,腰部位置还缀着点点亮片,反射着耀眼的灯光,直晃人眼。   吴邪笑得真诚,“小哥,试这件吧,我觉得挺适合你的。”   张起灵不做声,只是瞥了他一眼,一直沉静如水的面容,似笑非笑。   当一个总是面无表情的人出现了一种可以说是似笑非笑的神色,让人意外之余,更多的,恐怕是脊背发寒。   白毛汗瞬间就冒了出来,吴邪干笑道:“呵呵,其实我只是觉得……这衣服手感不错……”   张起灵拎起衣服,微眯起眼,依旧一言不发。   吴邪连忙扯过一件深蓝色连帽外套,谄笑:“那这件可以吧?”   张起灵微微挑起眉头,不置可否,接过来进了试衣间。   吴邪擦了擦脑门上的冷汗:出了斗的闷油瓶依旧是闷油瓶,这类很可能会让脑袋不保的事以后还是不做为好。   在各专卖店里转了一个上午,搜罗了半车战利品。从内裤到外套,春装到冬装,甚至连鞋子袜子围巾手套,只要合适,吴邪全部买了回来。看着这些东西,吴邪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比喜欢血拼的女人还要疯狂。   下一个目的地是超市。   吴邪早知张起灵对日常琐事漠不关心,也就没问他的意见,自己看着顺眼,拿起东西就走,结账的路上忽然想起家里的水果好像吃完了,于是就绕到了果蔬区。   这回他倒想问问张起灵的想法了,“小哥,你喜欢吃什么水果?”   得到了意料之中的沉默。   吴邪耸肩,随便挑了几样自己喜欢的。   恰逢下班时间,果蔬区在这个时段总会比较拥挤。人们站在货架旁,精挑细选,轻声询问,购买家人喜欢的食物,一幅平常到极致的光景。   吴邪提了几袋水果穿过人群回到张起灵身边,对他道:“小哥,买完东西我们先吃午饭再回去吧,你想去哪吃?我们这两天常去的那个饭店?”   张起灵貌似在走神,吴邪提高音量:“小哥,中午去哪吃?”   “我不想在外面吃。”张起灵说完就转身走到货架旁,拿起蔬菜鱼肉等食材放入购物车。   吴邪刚想说在家吃太麻烦,可是眼前这位祖宗已经用行动表示,在这件事上没有商量的余地。吴邪只好妥协。   回到家后,吴邪累得躺倒在沙发上。跑了两次才把东西从车库全部搬到家里,吴邪手脚酸软,只想爬回床上睡觉,但是午饭还没吃。于是他打开电视,打算看看新闻吃了饭再去休息。   可是,过了半天,新闻30分已经从党中央领导看望某贫困地区人民群众播到国外某地区的武装暴/乱,张起灵依然在一边坐着不动。   吴邪不由疑惑道:“小哥,你不去做午饭吗?”   张起灵转过头看他,回以同样有些疑惑的眼神。   吴邪忽然间涌起一种不好的预感:“你……会不会做菜?”   张起灵简洁明确地回答道:“不会。”   吴邪瞪眼,“那你买回来做什么?”   张起灵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不是会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会做菜?”   张起灵淡淡道:“我看到厨房里的油盐酱醋有常用的迹象。”   “……”   抬手压下额头上暴起的青筋,吴邪深吸口气,起身拎起桌上的食材进了厨房。   他确实会做一些家常菜。那是他老妈某次过来看他时,见到他满满一冰箱的速冻水饺和方便面,就在他家住了一个星期,强迫他学会的。之后他也就时不时自己做菜吃,但多是早点,麻烦的午餐晚餐他是不常做的,也不喜欢做。   尤其是现在刚逛街回来快要累瘫了的时候。   他站在厨房里,看着手上的一大堆菜,再转头看到正舒舒服服靠在沙发上看电视的那位爷,真的很想砍人!   当然,只能是想想而已。   吴邪腹诽着那个挨千刀的,系上围裙砍菜切肉,每一刀都在砧板上砍出条痕来。   张起灵并不知道他此时已被吴邪在心里骂上了千百遍,不过他很清楚吴邪现在极其不爽。   看到他不爽的样子,竟觉得心情不错。   电视的音量被刻意调低,厨房里“哗啦啦”的水声和吴邪“咚咚咚”泄愤似的剁肉声变得更加清晰。   平常却又陌生的声音,在这样一个阳光温暖的午间,莫名的让人觉得安心。   片刻之后,渐渐有饭菜香气弥漫开来。   张起灵移动了下身子,侧过头恰能望见厨房中那人忙碌的身影,身上映着斑驳的阳光,面容模糊在袅袅升散的烟气里。   他轻闭上眼,呼吸着空气中家常的味道。   曾经空茫寂寥如荒野长夜的人生里,他一味的为了记忆而长途跋涉,从未注意过这人间的烟火气息,是如此的温暖平实。   如果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也没什么不好吧。   吃罢午饭,洗刷碗筷这类事情也不用指望某人会做,吴邪认命地收拾起残局。   站在厨房里洗碗时,透过半开的窗看到外边风和日丽的明媚天气,吴邪忽然就萌生了去逛西湖的念头。   今天天气如此之好,晚上一定可以看到月亮,之前不是说了要带闷油瓶去西湖赏月么?   这么想,于是也就这么做了。   然而一路上张起灵一直是半睡半醒的模样,吴邪有点犹豫了——是不是该去铺子里让闷油瓶好好睡一觉算了?而且这人有兴趣逛西湖么?恐怕他更愿意去余杭参观良渚文化的发掘遗址吧?   就这么犹豫不决地到了西湖,刚停下车,吴邪就看到张起灵就睁开了眼,眼神清醒。   吴邪愣了愣,“小哥,你要不要……去我铺子里睡觉?”   “你不是说要来逛西湖?”   “我是这么说,但如果你困了的话——”   “既然你想逛那就逛吧。”张起灵摇了摇头,打断他的话。   吴邪略为沉吟,改了主意:“那我们去找个地方喝新采制的桂花茶。”   在孤山下找了个茶馆,挑了临湖的位置,原定的游湖就变成了闲坐喝茶。   竹椅和茶香,湖风和阳光,再加上周围低低的谈笑声,于此时疲懒的吴邪,就是让人昏昏欲睡的一种组合。于是坐在湖边的露天茶馆里,他倒比张起灵先打起了瞌睡。   茶馆的位置视野很好,不远处正是苏堤,长长的一段堤岸,缎带般绕在西湖之上。江南晚秋,草木凋零,堤上的六桥烟柳已然褪尽了浅碧烟青,然而疏疏落落的枝条被湖风轻拂,那怯寒般飘摇的姿影,依稀仍有春晓时分的楚楚风致。   远处的青山秀如女子轻蹙的眉峰,如黛山色连着几抹轻烟般的微云倒映在微澜的湖面上。即便是晴好的天气,西湖的碧天云水之间依然带着几丝挥之不去的飘渺空濛。   从小生长在这样一方水土之上的人,或许在气质和性格上,多多少少都会有几分江南之气——就如此刻的吴邪,闭了眼,嘴角带了丝慵懒的微笑,安静地躺在西湖边的竹椅上小憩,脉脉溶溶的流波水色清浅,衬得临湖的他面上肤光柔和,加上他本身就有些被他奶奶培养出来书生气,这么一看还真有点儿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感觉。   ——虽然,事实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   张起灵望天的视线偶然落到他身上,不知怎的竟就想起他讹人时装出来的高深莫测和被撩得炸毛时愤怒的表情,于是看着他此时的模样,就觉得有几分趣味。   就这么看着看着,竟就出了神。   十一月的深秋,妆容清淡的西湖美若西子,游人如织,来来往往,然而一切于他都仿佛只是透明的虚影,除了身边的人,安然沉睡的面容。   ——或许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能够毫无顾忌地看他。   那么何妨在这一刻暂时褪下所有的清醒与理智,偶尔放纵自己的目光。   一觉睡到了晚上,醒过来时月已悬空。   吴邪看着天色,皱了皱眉,“小哥,你怎么没把我叫醒?”   身边的人沉默。   吴邪叹了口气:“咱吃饭之后回来赏月怎样?听说今晚好像有民乐演奏家献艺。”   张起灵放下手里的冷掉的茶,淡淡地道:“随便。”   草草吃了顿晚饭,吴邪本想去小瀛洲上的“我心相印亭”看“三潭印月”,这个小亭是观“三潭印月”的最佳位置,吴邪很喜欢它的雅致精巧。怎奈去得晚了,此刻亭上情侣甚多,吴邪不得不却步。   “我心相印”之名取自佛教禅语,即“不必言说,彼此意会”之意,因而常有情侣在此亭之中合影留念,共赏秋月。吴邪觉得他们两个清清白白的大男人,夹杂在一对对鸳鸯之间,总是有点不对味儿。   于是他只好和张起灵去了白堤西端赏“平湖秋月”。   位于白堤与孤山的交界处,三面临湖,视野开阔,“平湖秋月”自古就是杭州的三大赏月胜地之一。   四时月好最宜秋,此时的西湖,云敛清空,清秋皓月铺散下满湖的银白月光,照平湖清明如镜。岸边亭台楼阁临湖而立,璀璨灯火一路照亮了曲栏画槛,徐徐清风摇动灯影,流光映了这湖畔繁华,仿佛天上人间。   这样的美景,吴邪其实已经看过了很多次,却仍无一丝麻木之感。闷油瓶面对这样的景致,是否也会为之陶醉?   吴邪偷偷观察张起灵的表情,失望地再次确定:这人根本就是个面瘫,常人该有的反应他根本不会有。   但他不是在打瞌睡,而是静静地陪着他喝茶看景,这已经很难得了吧。   吴邪靠在了椅背上闭目叹息:自己终究是适合做一个安闲的小良民,赚了小钱,吃饱喝足,和两三个狐朋狗友,或者,就和身边这个安安静静的人,一起安安静静地赏西湖美景,人生至此,也就不复何求了。   月上中天之时,岸上游人忽然起了一阵骚动,围向湖边。吴邪探头一看,只见一艘画舫破开波平如镜的湖面,缓缓进入人们的视线,花灯华光似幻,白纱轻挽作帘,精致素雅,隐隐有轻细的笛声丝一般缠绕入耳。   这就是今晚的民乐表演?   吴邪眼尖,看到了船上似有美女,眼睛一亮,对张起灵道:“小哥,我们到栏杆边凑近点看吧?”   几秒后,“……好吧我自己去。”   怎么会傻到去问闷油瓶的意见?面对眼前眼皮都没抬一下的人,吴邪摇头。   听到了吴邪转身时略带失望的叹气声,张起灵抬起眼帘,吴邪已经挤到白石栏杆边围观,略带棕色的头发被湖风吹乱,那双流露出好奇的眼睛仿佛落进了岸边的璀璨灯火,灼人的清亮。   他走到吴邪身边时,吴邪呆愣了好一会儿,才诧异道:“小哥,我还以为你不感兴趣。”   张起灵摇头,什么也没说。   没说眼前的良辰美景只是因为他,才有让他站起身的吸引力。   也没说站得这样近,不过是为了他挨在身侧时,那一方相依的温暖。   什么都说不出口。   画舫已渐渐从远处游近,让人依稀可见船上各种民乐器齐集。此时悠悠笛音方落,余音将散未散,吹笛之人便消失了身影,湖边游人只看到有年轻女子款款步上船首,坐定在一架古筝之前。   女子一袭复古的白色宫装,素锦长裙迤逦于地,远望之下,宛如一朵盛开在西湖潋滟波光中的亭亭白莲。她娴静高华的气度,让人恍惚间穿越了千年的岁月,看到了当年那个在杭州凤凰山下为苏轼纤指弄哀筝,依约如湘灵的女子。   岸上灯火渐次转暗,画舫所面对的这一片湖畔,谈笑之声慢慢低了下去。明快的旋律在女子宛若跳舞的指尖下流泻而出,音色渐转明亮,叮咚若珠落玉盘,清越明丽,仿佛七月江南,风动十里荷花,从荷花深处飘荡而出的那一支采莲曲。旋律清扬,最终结束在畅如流水的摇指和琶音里,声渐低缓,余音绕梁。   而听曲的众人还未回神,女子再度轻舒玉腕,纤指勾抹揉按,徐徐奏起一曲《越人歌》。   流转的清商仿佛是从古老岁月里遥遥传来的音符,恍神间,眼前似是出现了那段刻在中国文学史上永不褪色的记忆。那是怎样一个美丽的夜晚,月色如梦,雾湿芦苇,浩渺楚江上的邂逅猝不及防,爱情被千古传唱。   女子低眉而弹,那样隐秘的心事千回百转,尽化成清音潺潺,仿佛是千年前的越女对着星空用她所爱之人听不懂的语言,将满腔的爱意轻声歌唱。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那样寂寞吐露的心声。   筝音声声流入人心底最柔软的角落,记忆泛起涟漪,那些消逝在过往岁月里的,或是正被谨慎收藏于心的一切,在这一刻都被铺陈到月光之下,无所遁形。   当然这种时候,总会有一些不懂得欣赏的人,比如吴邪。   这人最先说要听曲,可是才听了不到一半,就转而跑去和一个老头搭讪,一副狗腿状。   老头身着白色的对襟唐装,架着个老花镜,正对着面前的棋局皱眉苦思,见一个年轻人忽然来搭讪,十分诧异。   很快他就明白了这个年轻人为何如此激动,呵呵笑开,把手边的几枚印章递给他,“拿去看吧。”   吴邪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接过老头手里的印章,才细看几秒手不由就微微颤抖起来——大师之作啊!今天真他娘的幸运!   老头笑问他道:“小伙子,看来你对印章很感兴趣?”   吴邪目光还粘在印章上,“感兴趣。”   实际上,是由不得他不感兴趣,因为他的小铺子就在西泠印社边上。   一般游完这个国内金石篆刻和书画艺术的圣地,人们总想买点纪念品回去,而西泠印社里的印章等物都是只能看不能买,这些人往往就会到附近的古玩店里转转,淘上一两个回去赏玩。所以他平时也会收集些印章,不一定是古物,只要刻得好,他都会收集。   但他的眼光很挑剔,店里的印章寥寥可数。今晚偶然一瞥之下就直觉这几枚印章不是凡品,近看之后果真如此!   这几枚印章皆是闲文章,印材不同,有木质的也有石质的,印钮上的山水浮雕线条简单却尽得神韵。但让他见之兴奋的,不是印材也不是印钮,而是印面上的篆刻——刀法凝练,气魄雄峻,所篆之字古朴苍劲,而苍劲之中又带着一股傲然清气,一如菊之凌秋,枫之经霜。   如此精品,让他怎能不心潮澎湃?   老头看到他爱不释手,满目赞叹之色,晃了晃脑袋得意道:“你觉得我这几枚印章刻得如何?”   “有吴昌硕先生之遗风。”立即脱口,简洁一语评价之。   老头乐了,“好眼力,我的老师是吴昌硕先生的弟子,篆刻方面我确是沿承了吴先生的印风。”   吴邪看着手中的印章,越看越喜爱,不由暗骂自己怎么一副激动的狗腿样凑过来,太丢脸了!应该带上自己的黑框平光镜来装斯文,若装成个满腹诗书的儒商,说不定就能博得老头的好感把这几枚印章买回去!   吴邪心里计较了一番,然后决定亡羊补牢,收起一副垂涎的嘴脸,把真正的意图压回肚子里,先和老头聊起天来。   所聊话题自然是印学,不出所料,他这方面的丰富知识和独到的鉴赏力很快就得到了老头子的欣赏:“你这小伙子很对我胃口!”   吴邪一阵激动,立刻把自己的意图委婉表达出来。   老头想了想,道:“这几枚印章是我今天拿来请老友品评的,我那朋友到亭子里听曲儿去了,没人陪我下棋,那你来陪我下一盘?赢了我就送你一枚。”   吴邪听了,转头一看竟是围棋,顿时心花怒放,眉开眼笑,忙不迭点头,“好的好的。”   老头扬眉:“你很有信心?”   吴邪忙敛笑作谦虚状:“只是能得到这个机会我很高兴,我棋艺一般般吧。”   半小时后,自称棋艺一般般的吴邪把老头子杀得片甲不留。   老头目瞪口呆,对自己竟输给一个小辈感到难以置信,“你这小娃娃!还真有几分实力!再来再来!”   时间在对弈间倏然而逝,画舫上的声乐终于渐渐停歇,而吴邪根本没注意到,他正摸着手上的两枚印章嘿嘿笑。   老头瞪眼看他:“你年纪轻轻怎的有如此棋艺?”   吴邪笑答道:“从小练的。”   从小到大输给他家二叔输得多了,水平就渐渐磨出来了。   其实他二叔的象棋棋艺更为出色,出了名的好。但吴邪的象棋水平却不行,和隔壁铺子的老爷子对战总是输钱。幸好,这不是象棋。   老头看了看剩下的印章,咬牙道:“我就不信你还能连赢,再来!”   又厮杀了半个多小时,老头再次一败涂地。   老头此时已经杀得两眼通红,被眼前无比惨烈的败局激起了热血,把最后一枚印章“啪”一声放到吴邪面前:“再来!”   最后那枚印章是用青田石所刻,价值最高。   吴邪有点犹豫似的,温言劝道:“老爷子,算了吧,这可是您最后一枚印章了……”   老头花白的眉毛倒竖:“少废话!下不下?”   吴邪低头掩了含笑的脸:“既然您这么说,那我就继续奉陪了。”   对战的结果依然毫无悬念。   老头对着败局默然半晌,最终只能摇头笑叹:“你小子厉害,老头子我真是服了。”   吴邪连忙谦虚几句,可是脸上得瑟的笑掩都掩不住。   不费一分钱就能把垂涎的东西抱回家,只怕今晚做梦都要笑了。   既然如此那就回家睡觉做个好梦好了。吴邪得意转头想唤那只闷油瓶子回去,却猝不及防跌进一双清黑的深眸。总是如静湖古井般淡然的眼眸,此刻似有什么潮水一般无法抑制地漫出了堤岸,却被一层宛如月光的温柔所笼罩,隐隐约约的看不清楚,然而依稀有淡淡的黯然。   对视的一瞬,那双黑眸里的一切眨眼间消散,仿佛无风的湖面般波澜不惊,平静得就好像,从来没有过深流与暗涌。   吴邪一怔,然而他此时正被胜利冲昏了头,心情大好,也没在意,高兴道:“小哥,很晚了,我们回家吧!”   他回首看他,捧着赢来的宝贝笑弯了眉眼。   张起灵的唇边亦绽开了淡淡的笑,“好。” 作者有话要说:     ☆、第 20 章      从广西回到杭州以后,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了两个月。   家里多了个人一起住,吴邪一开始有些不习惯,但很快就安然处之了,而且他没过多久就发现家里多了这么个名为张起灵的人的莫大好处。   吴邪的古玩铺子原先主要做拓本生意,因为这是他最擅长的,而其他类型的货例如玉器、瓷器、书画之类,大多都是三叔给他的。现在他三叔失踪,长沙那边的事业也都垮了,他几乎也就没有这方面的可靠货源。他又不好在别人手里收货,因为目前他还没有培养起信得过的货源关系,他自己鉴货的眼力又不算很好,怕一不小心就会被人忽悠拿到个假货。   现在有了张起灵,这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除此之外,平日里对店里古董的背景研究和修复保养也可以完全放心地交给张起灵去做,这可比交给王盟那傻小子靠谱多了。而张起灵平日安安静静的,没事就睡觉看书,帮他鉴定一下古董修复一下古物,对于他原先不熟悉的领域和事物,也学得很快,除了不喜欢在外面吃饭让吴邪有点头痛外,基本上他都相当的好养。   张起灵的到来让王盟产生了强烈的恐慌和危机感,怕吴邪嫌他比之张起灵太过废柴,哪天就这么把他给炒了,于是他平时干活不由得就更认真卖力起来。   这么一来,吴邪对张起灵真是越发满意了。   家有一哥,如有一宝啊。   曾经那些冒险的日子恍如隔世,那些谜题虽然都仍未得到答案,但吴邪并不强求。   直到年末的时候,齐老爷子听说吴邪曾来找过他,便给他打来了电话,这才提醒了吴邪,有些事情还是得继续追查下去。   吴邪买了些礼物,带着张起灵上门拜访齐老爷子。上次托齐老爷子处理的那个厍国的青铜铃铛耳环出手非常快,吴邪分到了一大笔钱,让他心里美了好一阵,那段时间脸上总挂着傻笑。   齐老爷子对少数民族有很深的研究,吴邪便先问了他关于巴乃张家古楼和“样式雷”的事。又和上次一样,齐老爷子戴上眼镜翻起了六七本厚厚的砖头一样的书。吴邪见状就郁闷:得!这回又要等上三四个小时了。   但除了坐在一边默默地等也没什么办法。吴邪没事做,环顾了一圈齐老爷子的书房。墙边几个高大的书柜堆满了书,书桌和待客的桌椅明显是明清时候的古物,边上还有个造型独特的根雕茶桌,上面放置着上好的紫砂茶壶,紫檀木博古架上还放着不少一看就是价值不菲的瓷器等藏品。但墙壁上却没挂书画,只有一幅大大的全家福,在这古色古香的书房中颇有些违和。   大约过了两个小时,齐老爷子终于从书里抬起头。吴邪在一边眯眼打盹,张起灵望着天花板发呆。老爷子咳了一声,吴邪立刻醒了过来,忙问道:“阿公,您有发现了吗?”   齐老爷子合上书,喝了口茶,才慢慢地说道:“你说的这个地方,在地方志上确实有一些特别的记载。道光年间,那里的人口数量莫名骤降,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才有那种传言,然后才建起了那个寨子,但真没想到居然是‘样式雷’的作品。你说得没错,巴乃的瑶族是花头瑶和大板瑶,并不信仰密洛陀。但地方志上记载,由于那边人口骤降,其他地方正好发生些自然灾害,幸存者便移民到巴乃了,因此那里就融合了布努瑶族的风俗。”   吴邪皱起眉,问道:“‘样式雷’在那里建起那个鬼寨和当时的人口锐减有些关系吧?”   齐老爷子点头:“应该是有关系的,‘样式雷’是皇家设计师,恐怕是得了皇室的允许才这样做的。设计图我看了,当时的瑶民迷信,鬼神的说法应是另有深意,也许是不想让人靠近那个寨子。”   “那个寨子叫张家古楼,阿公您是否听说过张家这么个神秘的家族?这和老九门的张大佛爷有没有什么关系?”吴邪问道。   齐老爷子沉默了会儿,他的目光转到张起灵身上,在他右手奇长的两根手指上停留了片刻,道:“小邪,你是因为你的这位朋友才调查这些事的吧?”   吴邪也不隐瞒,道:“对,我这位朋友失忆了,我想帮他找到他的过去。”   齐老爷子沉吟了片刻,对张起灵道:“让我看看你的手。”   张起灵听了,没有拒绝。   半晌,齐老爷子叹了口气,说道:“老九门的事,太久远了,我以为再不会跟人提起了。”   吴邪一听有料,忙问道:“老九门怎么了?和张家有什么关系?”   齐老爷子没有立刻回答,慢慢地泡了壶茶。吴邪心里急切,却又不好催促。   齐老爷子看着茶杯上方氤氲的水汽,眼神也有些恍惚,像是在回忆,片刻后,才说道:“你也知道,老头子我是下三门齐家的人,下三门主要是做古董生意的,并不怎么下斗。比起霍家和解家,齐家不是大家族,只固守着长沙的一个小盘口,并不打算扩张。当时有能力下斗的也不过是当家的和寥寥可数的几个伙计罢了,齐家当家就是我的表兄,你的外公,人称‘齐铁嘴’。和你说这一点是想告诉你,我当时不过是个不能接触到老九门核心的家族商人,所以我具体的事我并不太了解,我只能告诉你我所知道的一些皮毛。”   吴邪点点头。半天没说到点上,吴邪就有点毛,心说妈的你知道多少就快点说多少吧。   齐老爷子道:“六十年代的时候,老九门各位当家的突然聚在一起,一起进行了一次盗墓活动,这可以说得上是史上最大的一次盗墓活动了。具体是为了什么我并不清楚,你外公并没有向家族里的人透露,非常神秘,齐家身手好的伙计并不多,但当时都被他带了去,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吴邪一听就猜到这肯定是“它”组织的,因为他二叔已经告诉过他这背后是这种范畴的事,但他还是感到惊讶,他原以为“它”是七十年代末才找到老九门的,没想到“它”老早就找过一次了。   齐老爷子看了一眼他的表情,道:“你不知道也不奇怪,这事虽然规模很大也很反常,但就是因为这事使得老九门元气大伤,都不同程度地衰落了,本来这件事就神秘,这么一来更加少有人提,你们这些后辈恐怕都没人知道。”   他叹道:“真是一场劫难。也就是因为那次活动,当时齐家的伙计都没能回来。当家的也受了重伤,他年纪也大了,没过几年就去了。”他爱怜地摸了摸吴邪的头,说,“所以你从来没有见过你外公。”   吴邪点头,心想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原来他外公是这么去世的。平三门和下三门由于关系近,业务住来密切,一向有联姻。吴邪的外婆算是解家的姑娘,嫁到了齐家,而齐家的闺女嫁到了吴家,也就是吴邪的母亲了。吴邪自记事以来很少听过他外公家那边的消息,大概也是因为齐家后来散得太快,能接触到的亲戚也就齐老爷子了。因为多了这层亲戚关系,齐老爷子和他爷爷一直都很要好。   吴邪想了想,问道:“但是这和张家有什么关系?”   齐老爷子眯起眼,像是在回想,然后摇了摇头,说道:“我对这事也不太了解,只是听说那时候,统领老九门进行这次盗墓活动的就是张家人。”顿了顿,他补充道,“这些张家人,并非张大佛爷的人。”   吴邪愕然:“那他们是谁?”   “不清楚,他们是张大佛爷找来的人,而老九门竟都对他们俯首听令。据说这些张家的族人,右手都有几根手指很长。”齐老爷子指了指张起灵的手,说道,“大概就是这样的,我想你这位朋友,很有可能是那些张家人的后代吧。我听说那次盗墓活动过后,不只是老九门,那些奇怪的张家人也同样是损失惨重,后来就销声匿迹了。”   他手指点了点桌上的张家古楼设计图,道:“这个由‘样式雷’设计的张家古楼,可能就是为这些人建的吧。”   张起灵在一边默默地听着,并没有什么反应。吴邪皱眉道:“你说这些人是张大佛爷找来的?”   “嗯,就我听到的消息,是这样的。长沙张家似乎也较为敬畏这些手指奇长的张家族人,至于为什么我就不清楚了。后来张家族人几乎没再出现过,长沙张家也慢慢地散了。”齐老爷子叹气道,“六十年代的时候老九门的实力仍算鼎盛,可是因为这件事,慢慢就气数就尽了。后来我想着做这一行毕竟不稳妥,就想办法洗白自己,当个学者,也就再不管那些事了。”   吴邪瞟了一眼周身的古董,想到老头帮自己处理的那个铃铛耳环,心说少来,暗地里恐怕还暗潮汹涌呢吧。   谈了半天,很快就到了吃饭的时间,齐老爷子把他们留下来一起吃午饭。老爷子的几个子女都投奔美帝国主义去了,素日寂寞,见着吴邪这样的晚辈还是很开心的,吴邪于是就陪他多喝了点酒。   老爷子喝上了头,眼神有点没焦距地盯着吴邪的脸看了半天,说:“小邪啊,比起吴老狗,你还是更像你外公一些。”   ——哦,难怪我长得比我爹和两个叔帅多了。   吴邪摸了摸自己的脸,自恋起来。   又东拉西扯兼怀旧地把饭吃完,吴邪和张起灵就要告辞,老头十分舍不得。吴邪出门前说过年的时候再来看他,齐老爷子就笑了,说过年他要去美国和子女们过节。   吴邪无语。大过年的,做老子的还要跑去那么远而且没年味的地方和孩子们团聚,年纪还一大把了,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以后没事也常过来看看老爷子好了,怪可怜的。   吴邪叹了口气,就和张起灵告辞离开了。   吴邪没回家,而是先去铺子里处理些生意上的事。然而刚进门,王盟就拿了个东西对他道:“老板,这是刚才有人送来的快递,说是给你的。”   说起快递,吴邪就有点心理阴影,当初那盒诡异的录像带弄得他好一段时间都吃睡不安。   他接过来掂量了一下,非常的轻,仿佛里面只是几张纸。他有些讶异地拆开,里面果然是纸,是一张请帖。   他打开一看,傻了眼——这张请帖上面明明白白写的是张起灵的名字。   吴邪抬头叫了一声:“小哥!”   张起灵从内堂里走出来,吴邪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他看。   这张请帖不大,整张纸都是一种华贵而古旧的陈黄,印制得十分精美。上面的内容是邀请张起灵一个月后到北京新月饭店三楼“采荷堂”包厢相见,落款没有名字,只有行楷写就的一个“霍”。   张起灵皱起了眉,显然也很疑惑。   “不会是你的老相好吧?”吴邪看着那个秀气如女子字迹的“霍”字,问道。   张起灵瞥了他一眼,把请帖放在一边,又回去看他的书了。   吴邪继续翻来覆去地看那张请帖,包裹上写了东西是从北京寄过来的,有用的信息其实只有新月饭店和那个“霍”字。吴邪不太清楚新月饭店是什么地方,但是这个“霍”字却让吴邪心一跳,联想到齐老爷子早上说的那些事。   “霍”?难道是老九门里的霍家?   认识闷油瓶的姓霍的人,也许就只有道上的霍家吧?   不管是什么人,那人找闷油瓶一定是有事,这约是必然要去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 21 章      从齐老爷子那里回来后,线索基本上又断了,吴邪实在不知道去哪里找当年的旧人问一问关于那件盗墓活动和张家的事,事情便这么搁了下来,只等着一个月后去北京赴那个奇怪的约。   日子一转眼就到了年关。   吴邪照常回到奶奶家过节。他奶奶家在杭州市郊,驱车半个多小时才能到,当年战国帛书案后,他爷爷来到杭州重新起家,便在这里定居下来。也就只有每年的这个时候吴家人才能团聚在一起,平日里这样的机会其实是不太多的,尤其是他三叔,常常不知什么时候就失踪下斗去了。   他爷爷奶奶的房子是典型的杭州古民居,算得上杭州除了西湖那一块地方外仅存不多的古建筑文化遗产。吴邪才一进门,他奶奶就拄着拐杖颤巍巍走出来接他。已有好长时间没见到孙子,老人家总是端庄自持的微笑不由都变成了大大的笑容,吴邪立刻迎上去扶住她。   吴邪的奶奶是大家闺秀,年华虽早已老去,但眉目间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温婉秀丽,仍是江南女子水一般的气质。   老人摸着他的脸,叹道:“你这孩子,又瘦了。”   吴邪笑道:“瘦了不是更帅嘛。”   他奶奶无奈地摇摇头,任他扶着慢慢走回屋里。吴邪一进去就看到他老爹老妈还有二叔都已经到了,素日照顾他奶奶的老佣人已经回家过年,他母亲便亲自下厨,年夜饭已经准备到一半。   他三叔仍旧失踪着,虽然那个人实际上是解连环,但感情上,他确实是吴邪的三叔,而他真正的三叔更是不见踪影。于是对于今年他三叔为何没有出现在团圆宴上,吴二白用吴家老三因为生意忙得没时间赶回来过年并且地理位置偏僻到连电话都打不通作为借口搪塞了过去。   忙乎了一阵后,终于能上桌吃饭。一家人说说笑笑,可谓其乐融融。   也许因为他是长孙,从小他的爷爷奶奶叔叔就宠着他,他的父母也十分疼爱他,而且仿佛是越大越惯着他,连以前不苟言笑的老爹,在他长大后也更加慈祥起来。最明显也最让吴邪感动的一点就是,他老爹老妈直到他都快三十岁,身边的同学朋友要么结婚要么甚至都当爹当妈了,也没有催他找对象。而他奶奶和二叔三叔也是如此,仿佛是顺其自然。   每逢过年,身边少数几个同样单身着的朋友向他大倒被逼相亲的苦水时,吴邪想起自家亲人,简直感动得无以复加。   饭桌上,他妈妈看着他又清瘦了的样子,就往他碗里夹了一堆菜,埋怨道:“怎么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瘦成这样。”   被那些个匪夷所思的斗折腾得死去活来,他娘的能不瘦么?不过这些事情他是不敢让他老爹老妈知道的,吴邪连忙笑道:“生意有点忙,又和朋友去外地旅游了几次,最近天气冷胃口不好,这不就瘦了吗。”吴邪刚有些心虚地说完,就看到他家二叔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   吴邪咳了一声,立刻转开了话题。   吃了饭,一家人坐在电视前看春晚。吴邪觉得看这闹哄哄的春晚其实很傻很无聊,他老爹和二叔明显也是兴趣缺缺。但是难得回来陪老人家过年,便也都孝顺地坐在电视前边看边聊天。   电视上一片欢天喜地的红,一个劲儿地渲染着除夕夜合家团聚的欢乐和温暖,不多时又转而赞扬起坚守岗位未能回家团圆的士兵们。   看着那些立在黑暗风雪中身姿挺拔的边防哨兵,吴邪不知怎的就想到了现下独自一人在家的张起灵。   不知道以往过年的时候,那个人是在哪里过的?是不是依旧一个人呆在那些寒冷黑暗的古墓里,或者深山野林?还是一个人在宾馆里就这么过了年?   闷油瓶这个人,好像在世上干干净净,没有老窝,没有亲人,也几乎没有朋友,他的联系方式也只有那些夹喇嘛的人才知道,那过年的时候有没有人跟他说上一声新年快乐?   现在他有了自己这个朋友,也还是要一个人过年。   吴邪忽然觉得心里不是滋味起来。   也许过年在闷油瓶眼里不过是又过了普通的一天,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但是人活世上,总是要和周围的亲人朋友有着各种温暖的牵牵扯扯,然后在这样的日子里欢聚一堂,相互关心,这样人生才仿佛没那么孤单。吴邪想起了张起灵的眼睛,他总觉得他的眼神好像游离于尘世之外,淡然冷漠得就好像没有烟火气,也没有多少人情味,此时此刻吴邪想,这或许也是因为他从没有感受过普通人的这些平平淡淡的温暖吧?   吴邪望着窗户上那一片繁复吉祥的红色窗花,听着电视上喜气洋洋的祝福声,想到张起灵此刻说不定是一个人在家安静地看书发呆或者随便吃点东西就睡觉去了,不由得沉沉叹了口气。   难得闷油瓶可以正常地过一次年,虽然他拒绝了自己邀请他一起回奶奶家过年的提议,但自己这个朋友真就把他一个人扔在家里,是不是有点太不厚道了?   吴邪看着电视,和家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越想就越发心神难定。   最后他终于是忍不住了,借口说春晚太无聊,有些累了想去睡觉。以往守岁的时候,吴邪也总是觉得无趣,常常熬不住地先跑去睡觉,他家人便也都没觉得奇怪。他奶奶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还嘱咐他早点休息。吴邪阳奉阴违,出门立刻就跑到厨房拿食盒装了点吃的,溜出来偷偷开着他的小金杯返回市区的家。   路上张灯结彩,行人却不多,一些小区里有小孩子提前出来放些小焰火。   他回到家里的时候,正好是12点刚过,然而家里却很安静,他开门进去,看到张起灵正靠在窗边。透过窗,远处有烟花一丛丛盛放。距离太远,隔绝了声音,夜空里的烟火静静地涌生明灭,看起来璀璨华丽,又有几分寂寞寥落。   张起灵看到他回来,脸上难得的有些错愕。   吴邪忽然间有点不好意思说自己其实就是专门为他跑回来的,支吾了一下,含糊道:“今年来我奶奶家过年的亲戚多了点,房间不够,我就回来睡了。”   张起灵没说话,半晌,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吴邪把手中的保温食盒放到桌上,道:“我给你带了我妈亲手做的饺子和莼菜羹。”顿了顿,他抬头对他笑道:“小哥,新年快乐。” 作者有话要说:     ☆、第 22 章      今年杭州的冬天很冷,照例下起雪来。   前人曾道,西湖之胜,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这时候,如果泛舟湖上,还真能感受到几分前人湖心亭看雪时江天茫茫,仿佛古典写意山水画般悠远脱俗的意境。而这时候孤山上的梅花也开得正艳,满山红梅白雪,暗香浮动。   于是新年刚过,大批市民都涌到西湖边赏梅赏雪赏湖,人多了,当然也就包括赏江南美人。   天气太冷,吴邪可没有这样的雅兴,他只想窝在家里,但他还是在正月初七那天穿过西湖去了一趟灵隐寺,顺便捎上和他一样在家里宅了七天的张起灵。   这跟赏雪礼佛什么的都没有关系,他只是替他老妈把一些手抄的佛经送到灵隐寺罢了。   吴邪的母亲是佛门居士,素日里不仅严格遵守着“三皈五戒”,还总会抄写些佛经以静心神。他的母亲书法极好,吴邪一手漂亮的瘦金体就是承自于她。一般抄写好的佛经,是不能够随意处置的,只能按照特定的方式焚烧、送人,或者是送到寺院清净处供奉起来。   吴邪母亲手抄的佛经一般都是交给一个熟识的法师帮忙处理,法师法号昭华,是一位已在灵隐寺修行了三十多年的高僧。昭华法师住在飞来峰附近,管着那边的几座偏殿。   吴邪带张起灵穿过香火鼎盛的大雄宝殿,向北一直往里走去。一路上古木苍苍,曲径覆雪,一直走了半日,才到了建在半山的几座偏殿。   请人通报时,却被告知昭华法师正在会客,暂时没有时间见他。接待他的小僧人请他们到室内等待,但比起枯坐在寺里,吴邪倒宁愿站在外边看风景。   不同于游人络绎不绝的中轴线三大殿,这里的寺庙十分清净。从半山俯视,飞来峰在冬日里秀丽依然,苍翠枝蔓间隐隐露出犹带残雪的飞檐翘角,缭绕的云烟像是雾气也像是寺里经年鼎盛的香火,一片云林漠漠。   偏殿往西不远处就是鼎鼎有名的三生石,通往三生石的青石路上有条锁链,上面系满了同心锁,吴邪和张起灵现下正站在这条石路边等着。   一旁卖锁的人看到他们站在锁链边无所事事,便上前热情地介绍推销起来,极力劝说他们趁过年吉利买上一个然后和对象一起系上祝福。   吴邪也是无聊,就这么站着听那个人舌灿莲花地把这锁说得跟迷魂药似的,说什么只要锁上两人的名字就能永远相爱再也不分开。吴邪心里不以为然,同心锁其实不过是商人们想出来的玩意,佛教里并没有这样的信仰和说法。   不过这儿的同心锁倒是有些特别,不像一般的只随便刻了点吉言或是在锁面上刻下双方的名字,又或是把两个锁交叉锁到一起。眼前的同心锁是中空的,需要买上两张特制的纸,一起写上对方的名字,然后把纸锁进锁心,再系到锁链上。   吴邪拿起了张纸片端详,有些无语。这纸需要另外花钱,这么麻烦的做法,显然是为了多赚点钱。   手里轻薄的纸张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和工艺制作而成,并不光滑,显出几分古朴的稚拙,却出乎意料的柔软,上面淡淡地印着佛教的莲云暗纹。殷红的色泽如同人心口上的血,仿佛只要把人的名字写进这样的殷红里,就能把那个人刻在心口上一般。   吴邪叹了口气。   说实在话,吴邪长得挺好看,性格也是一好小伙,有车有房,内在的传统文化修养更是十分不错。他奶奶是大家闺秀,从小就着意培养后辈们的书卷气,父亲是老学究,母亲在佛学上颇有造诣,至于他家二叔吴二白那就更不用说了,再加上多年弄腾古玩生意,吴邪自信自己收拾得人模狗样地在小姑娘们面前炫耀下学识,定会迷倒一片。   只可惜他活到二十七八岁,都还没这个机会。   于是他现在看着身边的同心锁,相当的怅然。   他对那个卖锁的人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多说,他不会买的。   这时候那个小僧人从寺里走了出来,对他说昭华法师已经得空见他。张起灵似乎没有兴趣跟着他去,他便一个人拿着佛经进去了。   吴邪的母亲以前也常带他来寺庙,因此这位老法师算是看着吴邪长大的。法师慈眉善目,看到吴邪很是高兴,不由就拉着他多说了些话。偏殿里檀香静静燃烧,有木鱼声和诵经声远远传来,坐在蒲团上,周身都是安然静穆的温暖。   聊了半个多小时,吴邪想起张起灵仍在外头等他,便想起身告辞。   昭华法师并不强留,只是拉着他的手道:“近日给一个平安符开了光,正好你来了,就送给你吧。”   吴邪微微一愕,感动之下便想推辞。因为够资格给平安符等器物开光的法师其实不多,如果是在名寺开光那就更加难得,这样开光了的平安符,平日里旁人求都求不到,若是开价必是价格不菲。   正要开口谢绝,吴邪却忽然想到了张起灵,心念一动,沉吟了会儿,便道:“多谢您的好意,但我想把这个平安符送给一个重要的朋友,将您送予我的这样珍贵的礼物转送他人实在不敬,不如我将这个平安符买下如何?也算是新年给庙里添点香火钱。”   见他如此,法师笑着拍了拍他的手,点头道:“你既有这番心意,也好。”   吴邪从寺庙里出来的时候,空中不知何时飘起了细细的雨雪。   青石阶梯上,张起灵仍旧站在那条系满了同心锁的锁链边等着他。他漆黑的发有些湿,仿佛是站得久了,嘴唇被冻得像雪一样,一片冰凉的白。   他就这样安静地站在雪里,吴邪忽然间觉得这个人的身影在此刻仿佛有着几分孤寂,然而他抬起眼看见吴邪,那双眼睛还是那么淡然,淡然得像是早就习惯了一切。   习惯了一个人,习惯了一切孤独和冷寂,但也许他从来就不在意这些。   在吴邪的印象里,这个人强悍、执着、目的性极强,一路上的阻碍和这些常人无法忍受的情感性负面干扰因素,他从来就不放在眼里。   神佛一样强大,也神佛一样无喜无悲。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才想到替他求一个平安符吧。   在斗里别人都下意识把他当成可以完全信赖的神佛,但他其实只是一个人。所以吴邪买下了这个平安符,希望在这个人独自面对危险的时候,也能有神灵佑他平安吧。   他走到张起灵的身边,把手上的平安符递给他,笑着说:“小哥,这是给你的新年礼物。”   他手心里已经开了光的平安符做工精致,细长的挂线栓着一个绣有如意云纹的红色锦袋,上面有颗小小的浅黄色缠丝盘扣。   张起灵接过来看了看,没说什么,只是那一瞬间他的表情很柔和,素来淡然得有些清冷的脸在冰凉的雨雪中竟有几分暖意。   吴邪看着他的表情,有些惊讶和感慨,心里生出几分欣慰般的喜悦来,笑道:“好了,我们回家吧。” 作者有话要说:     ☆、第 23 章      一个月后,吴邪和张起灵来到北京赴约。因为不知对方是什么目的,吴邪认为还是让他和胖子陪着张起灵一起去比较好。   这几个月,吴邪也常常和胖子联系。胖子从广西回来后其实一直是有些惆怅的,“惆怅”这个词和胖子原本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但是因为云彩,胖子惆怅了。   离开广西后,吴邪才发现胖子这家伙还真是动了真心,但他和云彩是不可能在一起的,胖子自己也很清楚。且不论村子里的长老们和阿贵对他们的敌意,单论云彩,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云彩喜欢闷油瓶。这便也算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也不是不能搞定美人。但胖子其实是个很清醒的人,他活了半辈子,经历的事多了,想找个心地纯洁的好姑娘一起简简单单过日子,但这个姑娘不能只是纯洁善良而已,她得理解胖子的经历。然而云彩,却是年纪太小太过清澈单纯了。她是胖子喜欢的类型,却不是适合与胖子在一起过日子的人,更何况她还心有所属。   胖子明白这些,所以动了心却不能不错过,他十分难得的至今都没能完全释怀,着实惆怅。   吴邪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对于这种类似失恋的感受,他没法理解,也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干巴巴地说些什么以后还会碰到合适的,说了还不如不说。   胖子的住处离新月饭店有些远,吴邪便没去和他见面,约定了第三天在王府井碰头。   胖子在电话里告诉吴邪,在北京玩古董的人都知道,新月饭店才是真正行家待的地方,玩的都是大件,和这里比起来,琉璃厂、潘家园都是地摊了。多有大家买卖,全部都在这个饭店的三层戏院进行。而且那里以前是太监和老外交易的地方,进出都是正装,所以才有着正装的传统。无论你多有钱,穿个裤衩是绝对进不去的。   于是吴邪就去买了两套西装。   约定的时间很快就到了,吴邪穿好衣服到隔壁房间去叫张起灵。而张起灵开门出来的时候,吴邪不由就一呆。   吴邪是第一次见到他穿西装。张起灵的眉眼很黑,眼睛清澈,唇色却是清淡的,于是在他的脸上,黑白两色尤显分明,让他淡漠的面容多了种沉静的英气。他现在还没有把衣服都穿好,臂上搭着黑色西装外套,只穿着合身的白色衬衫,未系上领带,前襟微敞。虽是有点随意的样子,但那种沉静内敛的英气竟显得有些逼人起来,惹眼得要命。   吴邪脑子里有点不厚道地想起胖子以前说过的一句话,胖子说,以闷油瓶的姿色,把他包养给富婆说不定还有得赚。   吴邪打量着张起灵,心想何止有得赚,肯定能大大赚上一笔。   但等吴邪见到胖子的时候,眼角一抽,就想吐血,暗叹果然西装这种正装是很挑人的。   胖子的西装相当不合身,领带打成油条似的,尺寸明显小一号,看着别提多寒碜了。   吴邪无奈道:“这西装是哪家店给你做的?我去把那个店烧了。”   “不关那个店的事,你胖爷我最近有点滋润,这西装一年前还正好。”胖子被裹着也不舒服,“咱穿多大的西装是咱的自由,我要愿意穿童装,他们也得让我进去。”   “得!你有理,那你走前头。”吴邪简直想装作不认识他。   吴邪是第一次来这个据说是北京城文玩清供最高端的地方,不免有点忐忑。进大堂,上了电梯,到了三楼,入目都是重视的内设,雕花的窗门屏风。吴邪一看这环境心里就更加确定,对方一定是长沙老九门里的霍家。   胖子倒是熟门熟路,招呼来一个伙计,就把那张请帖递给他,指了指张起灵,道:“这位就是张爷,”然后又指指吴邪,“这位是长沙吴家的小太爷。”   看他那神色,俨然一个狐假虎威狗仗人势的马仔,吴邪很想踹他一脚告诫他在这种地方晓得点气度。   那伙计戴着眼镜,年纪有六十多了,见到那张请帖,脸色一变,立刻就堆起了恭敬的笑容:“原来是霍家的贵客,几位往这边请。”   正要抬步往那边走,忽然一旁的电梯一开,走出来一个人。那伙计一看到这人,立即迎上去,问道:“小爷,老位置?”   那人没说话,停下脚步,看了看吴邪,表情有些意外和迷惑。   吴邪一愣,不着痕迹地迅速打量了一下这人。这是个眉目相当俊美的青年,年纪似乎比他略小,一身黑色的西装,里面是粉色的衬衫,没有打领带,非常的休闲,这么一看就有点慵懒的气质。   看着这个人的脸,吴邪忽然觉得有点眼熟。他的地头是江浙,在北京城碰到熟人的机会真不大,脑子一卡,愣没想起这人是谁,只是条件反射地露了个微笑。   那人见到他的笑容,表情更迷惑了,但也礼貌地笑了一笑。   两厢对望着微笑了半响,谁也没认出谁来。   胖子诧异的两边看,一路过来他都自诩自己为地头,显然没想到吴邪会在这里被人认出来。   再这样下去场面就太尴尬了,那老伙计似乎觉得好笑,老北京人滑什么世面他都见过,立刻上前打了个圆场:“二位小爷都是贵人多忘事?别是在咱这儿打的照面儿,那别着急想挡着电梯口,到里面温碗□□指不定两位见到熟人一下就全想起来了。”   说着就招手叫来个伙计,把那个粉红衬衫往里请,那个粉红衬衫摇摇头好像觉得很不可思议,转身走进了内厅,走了几步还回头看了看吴邪。   胖子调侃吴邪:“你小子跟他一见钟情?”   吴邪皱着眉还在脑海里搜索这么个人,闻言瞪了胖子一眼:“你他娘的才一见钟情,我只是觉得这个人很眼熟,但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胖子也看得出来,便道:“行了行了别想了,别他娘的忘了正事。”   吴邪点点头,三人跟着那老伙计走进了内厅。一进去就发现这是个戏园改的饭店,厅有两层,下面一层是散座位,上面一层是雅座,中间镂空两层的层高,戏台在中间,看得出不止是唱京戏,平时多的可能是些曲艺的节目。如今这戏台已经被清空了,上面正在布置着什么。   胖子瞄了一眼,吆喝了一声:“赶的早不如赶的巧,看样子今天有拍卖会。”说完转头对吴邪和张起灵嘀咕道:“我看那个姓霍的就是专门挑着这一天约见小哥的。”   吴邪看了看戏台,上面搭了拍卖台和展示底座,放着一个方形的玻璃柜,被一张红色的布盖着,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   张起灵一路上都很沉默,神色淡淡,只看了戏台一眼,便继续往那个名为“采荷堂”的包厢走去。   沿着环形走廊走了不多久,便到了一个巨大的包厢门口,那包厢是雕花的大屏风门,比这酒店的大门还大,门口站着两个穿着休闲服的年轻人,身板笔直,看起来像是当兵的,门楣上是榆木的雕牌,写着“采荷堂”三个字。   那个老伙计将请帖递给那两个人,转身低头恭敬地对张起灵道:“这便是了,请您稍等片刻。”   门口的人拿着请帖进去通报,片刻后,里边传来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请他们进来。”   这个声音明显是老太太的声音,然而却并没有老年人的嘶哑和无力,反而像是有种清冷如冰的质感,一听就让人感觉那是一个矜贵威严极有地位的老人。   吴邪心里一个咯噔,心说我靠不是吧,难道那人真的是曾经的“霍仙姑”?   吴邪立刻就有点想退缩了。这个曾经被人称为“霍仙姑”的女人,是老九门里唯一的女人,可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巾帼不让须眉。她嫁给了一个很有权势的军官,家人跟了革命,霍家因此和张家一样得入政坛,虽然“□□”的时候老底被翻出来,但因为这层关系,传说是隐入了幕后,被大人物保护了。   这个霍仙姑,和吴邪的爷爷有一段暧昧的过往。具体如何吴邪并不清楚,但吴邪还记得每回说起霍仙姑,他爷爷都得先看他奶奶在不在附近,否则他奶奶就会立刻一改大家闺秀矜持温婉的形象,揪着吴邪爷爷的耳朵骂:“老鬼三几十年了,你还惦记着那个狐理精!”   所以吴邪还真不能确定进去见面了,这个曾经的霍仙姑现在的霍老太,对他是个什么态度,搞不好会有心为难。   吴邪跟在张起灵和胖子身后,忐忑地进了门。里面是一个很大的空间,吊高的天花板,上面是水晶的吊灯,老吊扇,四周的廊柱都是雕花的铜绿色荷花。拐过了一面镂花刺绣的精致屏风,就看到一张小根雕桌子,上面是茶具,旁边坐着三个人,坐在中间的是一个满头银发穿着紫色唐装的老太太,脸色雪白雪白的。   吴邪一看就一身冷汗。老太太身上这种白并不病态,如果是在少女身上可谓欺霜赛雪,惊艳非常。但出现一个老太太身上,上面没有一丝老人色斑,完全的白色,白色的皱纹,银色的头发,玉石雕出来的一般,这就相当吓人了。   吴邪看了看张起灵的表情,只见张起灵微蹙了下眉,眼中似乎泛起丝波澜,但转眼又是一脸的平静淡然。   霍老太见到他们进来,放下了茶杯,看样子似乎并不意外吴邪和胖子的出现。她还先上下打量了吴邪几眼,说道:“你就是吴老狗的孙子?”   这眼神和语气就让吴邪心觉不妙,但他还是堆笑道:“霍婆婆,我就是吴邪,您好,没打扰您休息吧?”   老太太目光变得有些奇异,然后哼了一声,冷声道:“别人和我说我还不信,原来这只臭狗真没绝后。”   吴邪苦笑,心说这话里一听就冒着酸气,怎么着真的跟我爷爷有过一腿?这话也不知道怎么接,吴邪只好傻笑。   而霍老太之后便转过头懒得再看他,显然对吴邪没什么好感,吴邪不由松了口气。   霍老太的目光放在了张起灵身上,她看了他片刻,站起身,身边的两个霍家姑娘连忙扶着她。   霍老太慢慢走到张起灵的面前站定,然后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微微弯腰,低头致敬。神色间竟是十分肃穆,还带着些许敬畏。 作者有话要说:     ☆、第 24 章      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诧异地看向张起灵,而张起灵只是静静地站着,没有反应。   眼前这个老太太,是一个在北京城里可以呼风唤雨的人物,她是江湖上叱咤风云的老九门,她是年近暮年的长辈,这里家财万贯的一家之主,随便哪个身份,都能轻易地把他们压死,然而她如今却对着张起灵带着敬畏地低头行礼。   吴邪忽然觉得那个安静站着的人淡然的气质在这一瞬间仿佛多了一种沉重的压迫感,压得人不由自主想要俯身臣服,心里一时间竟感到了些烦闷的抑郁——也许他和闷油瓶真的是不同的,两个世界的人。   霍老太行了礼,便直起身看着张起灵的眼睛,问道:“你还记得我吗?”   记得就怪了,这小子失忆后连我都不认识。吴邪心道。   谁知张起灵面无表情地看了霍老太半晌,竟点了点头:“霍三小姐。”   吴邪和胖子顿时目瞪口呆。   我操!闷油瓶他娘的到底几岁了?!吴邪想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这个。   他原先还以为这人的年龄估计就是和他三叔一样,可是现在霍老太如此行礼,他还这样称呼霍老太,丫至少也是他爷爷辈的啊!这小子还真是个老妖怪?!   霍老太露出了丝笑意,点了点头,然后指着楼下那方被布盖着的玻璃柜,说道:“待会儿你仔细看看那东西。”   戏台上面的嘈杂声越来越大,设备也调试好了,一个穿着旗袍的司仪试了试音,就对着四周说道:“拍卖会马上就要开始了,闲杂人等请退场,我们马上就要关门了,场内请保持安静,服务员可以开始分发拍卖名册和打手印。”   吴邪却没心思注意这些,他有些不爽地悄声问张起灵:“小哥,你什么时候恢复记忆的?怎么没告诉我?”   张起灵没有看他,但还是淡淡地解释道:“没有,只记得一点。”   这时有人用托盘送上了一本小册子,霍老太拿起来,却并不看,直接递给了张起灵。   张起灵接过来翻开,吴邪和胖子不由都好奇地凑过头去。   册子打开后,内页上是一张很大的照片,上面是一只印玺,有一个四方形的底座,底座上同体雕刻着复杂的造型,是非常深的青色,没有什么光泽。最下面还有一行小字:鬼钮龙鱼玉玺,出自,湖南古文县百岩坪。   照片很清晰,可以看到玺上的雕刻十分复杂,光主要造型就有好几个,有几个恶鬼最为突兀,其他的部分,有鳞片和不知道是鱼还是龙的造型。   看到这张照片,胖子还有些疑惑,然而吴邪却是震惊得倒吸了口冷气,冷汗不由自主的就冒了出来。   他见过这个鬼钮龙鱼玉玺!虽然他从没有这样仔细看过这个玉玺,但是他绝对不会认错。这东西的材料,他肯定是那种做玉甬和奇怪丹药的陨玉。他最后一次见到这个鬼玺,是在长白山底,云顶天宫的深处。那时候拿着它的人,正站在他的身边,在浓雾之中走入那扇巨大的青铜巨门。   他不禁看向张起灵,眼前的人却只是沉默地看着那张照片。   戏台下面已经准备得当,那张红色的布被揭开,玻璃柜里的东西隐约就是这方墨青色的鬼玺。   张起灵放下册子,抬头望去,依然沉默着。   霍老太走到他身边,视线也落在那方鬼玺上,片刻后,转眸看向他,道:“是不是觉得那个鬼玺很熟悉?”   张起灵没有说话,他望着那方鬼玺,淡然的眼在此刻竟有几分难测的幽深。   霍老太微微一笑:“我可以替你拍下那个鬼玺。”   张起灵转头看了她一眼,眼里划过一丝锐利的光:“条件是什么?”   “我要夹一趟喇嘛,想请你一起去。” 霍老太的声音依然清冷,却有几分郑重的真诚。   张起灵又看了楼下那方玻璃柜里的鬼玺片刻,视线在周围的保安以及其他买家带来的手下们身上掠过,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淡淡道:“如果我想要,他们拦不住我。”   霍老太听了,竟也波澜不惊地点了点头:“我相信你可以抢到那个鬼玺。”   但她转而又道:“他们虽拦不住你,但不代表拦不下你旁边的这两个人。你可以消失不见,但是吴老狗的孙子却不能,新月饭店背后的老板是北京城满王朝时的显贵,几百年了,传了几代,势力不小,我都要忌惮。你要让这小子因为你而陷入麻烦里吗?既然鬼玺已经流落进拍卖行里,那就要遵守拍卖行的规矩。鬼玺有可能会让你恢复记忆,而我可以替你买下鬼玺,只要你同意夹这一趟喇嘛。”   胖子不由就奇怪了:“霍老太太,您家大业大,手下能人众多,何必一定要找上小哥呢?”   霍老太用眼角瞥了他一眼,似乎不屑于回答他的话,但过了片刻,她还是开口了,道:“只有他才可以,不会有人比他更熟悉那个斗,而且没有他便进不去。”这话与其说是回答胖子,不如说是说给张起灵听的。   吴邪感慨又佩服地看着张起灵,心想闷油瓶真是倒斗高效万金油。   霍老太静了一静,她抬起头,目光有些悠远,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竟慢慢露出了难过的神色,她低声道:“再不去,怕是没有时间了。”   然而张起灵没有说话,他也抬头望向一个方向,微微皱起了眉。   吴邪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居然是那个粉红衬衫的包厢。拍卖会就要开始,每个包厢里原先挡着的屏风都被移开,包厢里便一览无余。   那个粉红衬衫站在那里,正和身前的两个人商量着什么,脸上挂着假模假式的笑。他向身后抬手示意,立刻就有个手下拿了个红木盒子上前,粉红衬衫把盒子递给身前的人,挑起眉笑得愉悦,却很假。   而他身前的那两个人……   吴邪细细一看,心不由一跳,其中一个黑衣人的背影竟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而另一个身着灰衣的人身材高瘦,吴邪并没见过。   那两人接过东西便告辞离去,而就在他们快要消失在楼梯转角的那一刻,那个身材高瘦的灰衣人竟突然往他们这边回头望了一眼,脸上似乎带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吴邪一愣,但很快那两人就消失不见了。他转而又注意到一边的粉红衬衫点起了一支烟,眸色有点阴沉的笑着看那两人的背影,转头碰到吴邪的视线,他愣了一愣,随即对吴邪微微一笑。不是刚碰面时茫然客套的笑,倒像是那种认出了他的对老朋友的笑。   吴邪还在怔愣的时候,张起灵却看了看霍老太,淡淡落下一句“我会考虑”就闪身出门,竟是往那两个人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被丢下的吴邪和胖子都吃了一惊,反应过来后连忙跟上。   张起灵的速度非常的快,但那两人似乎是知道有人追上来,速度也快了起来。新月饭店周围是一片曲折交错的胡同,七拐八弯,他们就在胡同里疾风一样地你追我赶,让吴邪和胖子追得相当吃力,一路上骂娘声不断。   很快吴邪就发现张起灵一直就是在追着那个陌生的灰衣人,因为那个黑衣服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张起灵也没去管。   胖子最近生活得太过滋润,好久没这么剧烈运动了,他气喘如牛,喘着气断断续续叫道:“天真!胖爷我……真的……要不行了!他娘的在……在斗里被粽子追……老子都没这……这么拼命过!”   然后他就真的停住脚步表示他真不行了,靠着墙扯住吴邪劝道:“就让小哥去吧,他会回来的。”   吴邪当然不肯。他总觉得张起灵这么反常地追上去,而那两人身手也这么敏捷,如果对方意图不善,说不定会有危险,他怎么可能让他一个人过去?   吴邪二话不说,立刻拽起胖子又跟了上去。胖子已经跑得一脸惨白,但最后骂骂咧咧地还是任由吴邪拉着跑了。   可是就这么停了一下,前方那两人已经不见踪影。   吴邪骂了一声,开始在周围乱找起来,看能不能在这片迷宫似的胡同里瞎撞上。   找了没多久他就注意到一边的窄巷里似乎传来了打斗声,他拉着胖子拐过去一看,果然是张起灵和那个灰衣人,正激烈地徒手缠斗在一起。   吴邪和胖子目瞪口呆地站在一边,眼花缭乱。   吴邪以前在斗里不止一次地见过张起灵凌厉的身手,但是那是对付粽子什么的,他一下手就是杀招,迅疾利落地就解决掉了问题,吴邪从没见过他跟人打斗,而且还是跟一个身手看起来不输于他甚至有可能更好的人打斗了如此之久。   闷油瓶原来是追仇家来的?吴邪错愕地想。如果还真是闷油瓶的仇家,现在看这样子他和胖子也帮不上什么忙,那就只能等闷油瓶把人擒住了他们去找条牛皮绳子把人捆住?但他看着正缠斗不休的两人,心就凉了:完了,这人貌似连闷油瓶都难搞定。   吴邪不由就紧张起来,担心地紧紧看着张起灵,然而胖子却是一脸崇拜得要流口水的不靠谱表情。   眼前高手过招,两个人的身影鬼魅一样让人无法看清,此时两人周围的气场虽没有杀气,却锋锐冷煞得刀刃一般让人望之生寒。   过了半晌,那个灰衣人像是觉得打够了一般,突然就收手后翻,退开几步站定。   张起灵亦原地站着,没有再出手,两人就这么相视对峙着。   静默了片刻,那个一直面无表情的灰衣人忽然笑眯眯地说道:“不错,倒还没把功夫忘了。”   这个人一出手就带着一股凌厉卓然的气势,丝毫不逊于张起灵。静立对峙的时候,眉目冷峻,整个人有种不可撄其锋芒的锐利。可是他忽然间微笑起来,气质顿时就一变,变得说不出的和蔼可亲。   吴邪和胖子傻站在一边,一下子反应不过来,不知道是今天第几次目瞪口呆。   张起灵看着那人,神色竟也有些疑惑和茫然。   而那个灰衣人这时忽然弯腰拿起刚才一直放在地上的一方红木盒子,将之打开,拿出一个青铜色的东西。   吴邪凝目一看,那是一个青铜小编钟,大概十几厘米长,看着有点眼熟。   身边的胖子突然诧异地怪叫了声,压低声音对吴邪道:“这他娘的不就是那个在杭州拍卖会上被个穿粉红衬衫的家伙拍走的东西么,原来就是今天碰见的那个人!”   他这边话音才落,那个灰衣人突然手指一用劲,居然就把那个看着古老却着实坚硬的青铜编钟“啪”一声捏碎了!   碎裂的那个瞬间有一声蝉一般的虫鸣在编钟里尖利地叫了起来,那人迅速掐住了一只小小的正要从青铜编钟里逃出来的玉白色小虫。那东西让吴邪一阵发寒,不由得就想起去七星鲁王宫的路上碰到的那种藏在青铜六角铃铛里的青色蜈蚣。   下一秒那个人就闪身到了张起灵面前,腕间刀光一闪,把张起灵的手腕割破了一道口子。让人惊诧的是张起灵就这么站着任他动作,没有反抗。   看到张起灵的血瞬间流了出来,吴邪心一紧,一个箭步冲上前,却蓦地看到那个人右手的食指中指和无名指异于常人的长,就和张起灵的那两根发丘中郎将手指一样。吴邪还未来得及阻止他下一步的动作,那个人就把手里的白色虫子一下就按在了张起灵的伤口上。   那东西又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声,叫得吴邪头皮一阵发麻,仔细一看还真是个蝉一样的东西,却白得像雪。然后那东西就开始缓慢地一分一分融进张起灵的手腕里,像是要化进他的血管里一样,十分诡异。   张起灵猛地握住手臂,脸色蓦然一变,竟是露出少见的惨白和痛苦,但他却没有阻止那东西融化进他的血里,似乎是对那个灰衣人有着没来由的信任。   吴邪瞠目结舌,但张起灵痛苦的神色让他的心脏被掐住了一样难受,又慌又急,立刻就想把他手腕上的那东西拽出来。   忽然身后伸出一只手阻止了他,吴邪惊愕地回头,看到刚才那个不见了的黑衣人正站在他身后,竟是许久不见的黑眼镜!   黑眼镜一只手插在裤袋里,勾起嘴角对他笑道:“别动,不然哑巴张可就恢复不了记忆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 25 章      吴邪坐在一个四合院的院子里,有些恍惚。   这天发生的事让他的脑子还有点迷糊。   他对面的房间里,张起灵在里面昏迷着。那只青铜编钟里的白色玉蝉完全融化进他的血里后,他竟然就这么晕了过去,至今都没有醒过来,然后他们就被黑眼镜和那个灰衣人带到了这个四合院。   跑得累过了头,胖子找了个屋子睡觉去了,倒是十分的随遇而安。吴邪环视了一圈,发现周围的人除了黑眼镜和那个灰衣人之外,还有几个年轻人,那几个人似乎对那个灰衣人马首是瞻。而这些人吴邪都不认识,他只和黑眼镜比较熟,想到黑眼镜这人还比较好说话,于是吴邪决定过去问问他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黑眼镜在一旁一副悠然自得事不关己的模样,见吴邪凑过来,挑了挑眉,还没等吴邪开口就笑道:“小三爷,我得先说明,我知道得不多。”   “……”   ——他娘的至少比我多啊!   无语片刻,吴邪无奈道:“那你知道多少说多少吧,哥们,算我求你了。”   黑眼镜咧嘴笑了:“哎?瞧你这话说的,那你想知道些什么呢?”   “那些人是什么人?你说小哥会恢复记忆是怎么回事?还有你怎么在这里?你和他们是什么关系?”吴邪一股脑问了出来。   “第一个问题,他们是张家的人。第二个问题,具体我也不知道,这只是他们说的。第三,我过来帮忙啊。最后一个问题,其实没什么关系。”黑眼镜笑嘻嘻简洁地回答道。   “……”   吴邪叹了口气,只能继续问:“张家人?”   “唔,哑巴张似乎来头不小,这几个张家族人都算是厉害角色,以那个灰衣的叫张景原的人为首,据说哑巴张是他们的族长。”黑眼镜朝那几个张家人扬了扬下巴,说道,“你看他们的手指,是不是都有几根特别长?他们身上还有一模一样的麒麟纹身,估计就是他们族里的特征吧。”   原来闷油瓶果然是那次盗墓活动中神秘的张家族人,他娘的这小子居然还是族长?看霍老太婆对他的态度,恐怕当时他就是领头人吧?   吴邪顿时觉得自认识以来,他总是要对闷油瓶时不时的五体投地一番,不断地刷新着闷油瓶很牛B这项认知的上限。   吴邪又问道:“那你怎么认识他们的?为什么要帮忙?”   “不是我,是你三叔认识的。”顿了顿,黑眼镜补充道,“嗯,真的那个。”   吴邪愕然,实在没有想到会在这里得到他真三叔的消息,立刻抓着黑眼镜的手急急地问道:“那他现在怎么样了?他人呢?”   黑眼镜:“不知道,他把手下势力丢给我管就走了。”   “他手下的势力?”   “嗯,接了他的烂摊子,我就得来帮忙咯。”黑眼镜看着吴邪紧皱着眉疑惑的表情,又弯起嘴角一笑,“你其实见过他的。”   吴邪瞪大眼:“我见过他?什么时候?”   “听说你们那时候一起去了长白山云顶天宫。”   吴邪的脑袋轰地一下乱了,一个名字让他风中凌乱了。   ——陈皮阿四!   靠,原来是这么回事!   难怪他当时就觉得不对劲,陈皮阿四七十年代时候已经60多岁了,去云顶天宫的时候也都至少90岁了,可是他不仅眼睛没瞎,还身手了得,原来竟是他三叔假扮的。想来是他三叔后来藏身时正好想要培养些势力来调查那个“它”和长生的事,而陈皮阿四在广西镜儿宫被擒受伤后就这么挂了也说不定,毕竟眼睛受了这么严重的伤,搞不好一感染,他也是个老头子了,能不能撑得过去还是个未知数。就算没挂,也没多少年好活了吧?吴三省作为他的徒弟之一,易容成他以利用他的势力为自己做事,倒也是很有可能的。   死老狐狸!吴邪大骂。忽然他想起了他的假三叔,问道:“那解连环呢?”   “解连环?我那时候在路上救了他,哦对了还捡了哑巴张的那把刀来着。他听说陈文锦进了陨玉里就没再出来,过两天人就不见了,我估计他会找机会回到那里去救那个女人。当时跟他说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劝了他两句,不过我想他还是去了吧。”黑眼镜耸了耸肩,说道。   “因为接管了三叔留给你的势力,所以你现在出现在这里帮张家的人?”   “是啊。”黑眼镜答道,然后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狐狸,“当然,我出现在这里,也不止因为这点。”   吴邪有些意外。黑眼镜来历不明,道上的人只知道他是个旗人,喜欢单干,不属于任何一个势力。出道才几年,夹喇嘛的身价就高得和混了几十年经验丰富的老瓢把子一样了。他为人也比较随和,吴邪听说这些年有不少人都表示过如果他愿意在一块地儿上发展势力就来跟着他混,但黑眼镜依旧独来独往。如今他竟然肯打理起吴三省托给他的陈皮阿四的势力,真是出乎人的意料。   陈皮阿四手下的人大多都有他那种亡命徒式的狠戾之风,吴三省能够驾驭其手下势力的一大原因是通过易容借了陈皮阿四的余威,但黑眼镜这么一个空降下来的老大,即使在道上声名不低,要收服人心也是很不容易的,而他居然真的答应了下来。   这实在是不可思议,吴邪问他道:“这老狐狸丢的烂摊子,这么麻烦的事,你为什么还接?”   黑眼镜呵呵笑道:“因为啊,你家三叔曾经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得报恩不是?现在他把手里的盘□□给我,我得好好打理才能不负所托不是吗?而且我觉得南派的盗墓风格还真是有点不厚道,明器拿了便拿了,有时还要破坏那些巧夺天工的古墓甚至是墓主人尸体,这多不好。这些虽然没什么用,但是等考古队过来进行抢救性发掘,好歹还是有些价值的,所以我打算整改整改陈皮阿四手下这帮人的风气,那什么,所谓盗亦有道嘛。”   他说完,想了想,然后微笑着自顾自点了点头,像是被自己这般知恩图报大义凛然感动了一般。声音很感慨,有那么点做戏似的味道。   吴邪在心里皱眉,他相信自己二十多年来看人的经验,信他才有鬼。   黑眼镜的嘴唇很薄,薄得有一种薄情寡义的感觉。他这个人给吴邪的感觉也是这样,在嬉笑戏谑疯疯癫癫的外表下有那么点冷漠。他会感恩,会出于良心劝你远离危险,但你若执意不走他就言尽于此,再不管你了。而且似乎还颇有些随性不羁,成为地头蛇虽然有权势,却也是负上了枷锁,多得是麻烦和束缚,不是他这种人喜欢做的事。   这样的人,若说是为了报恩和一些看起来大义凛然实际上是当了□□还立牌坊的道理而勉强自己做不喜欢做的事,吴邪觉得那是不可能的,他只会用其他方式去报恩。那么一贯喜欢单干喜欢自由的他肯接过吴三省托给他的这么个复杂的摊子,要么是他忽然觉得收服和管理起一片复杂的势力是件有趣而富有挑战性的事,想尝尝鲜,玩一玩,要么就是这样做可以帮助他达到什么目的。   不过不管怎样,这不关吴邪的事。所以吴邪面上只是点了点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黑眼镜拍了拍他的肩,道:“我就知道这么多了啊,关于哑巴张的事你可别再问我,我真不知道,也没兴趣。那几个人说哑巴张明天就能醒过来,不出意外他的记忆应该能恢复,你要是想知道就自己去问他吧。”   吴邪无奈,只能点头,任黑眼镜悠哉游哉晃出院子不知往哪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 26 章      胖子第二天就先回去了,他堂口那边还有不少事情等着他去处理,跟吴邪说要是张起灵醒了就打电话告诉他一声。   虽然听说张起灵今天就能醒过来,但具体是什么时候谁也不知道,吴邪心里焦急,一大早就守到他床前。   没想到一进门,就看到那几个张家人已经坐在屋子里了。见他进来,都友好地笑了笑。   黑眼镜这时刚吃完早饭,一时无事,也转悠了进来。   吴邪看到张起灵依然昏迷着的苍白的脸,又担心起来,忍不住问那几个张家人道:“小哥到底什么时候能醒来,他真的没事了吗?”   听到他的话,那个灰衣人就笑了,温和地道:“不用担心,这孩子已经没事了,用不了多久应该能醒。”   这个人的语气用词和他三十多岁的外貌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违和感,吴邪不由再次抬头看了看他。   这个名叫张景原的人坐在桌前,肤色微有些苍白,眉眼很黑,又高又瘦,这么一看倒和张起灵有那么几分相像。   初见的时候他正和张起灵在激烈地过招,吴邪对他的第一印象就是那种不世出的武林高手,一派宗师风范,和张起灵缠斗半天也不见丝毫劣势,吴邪简直都有点崇拜他了。   然而此刻再看,这人脸上笑眯眯的,或许是跟他天生有些上翘的嘴角和亲和的眉目有关,他似乎除了打架的时候外,都是一脸笑眯眯的模样,跟戴了个面具似的,偏偏还不让人觉得僵硬。   此刻他看着吴邪,也是在微笑,笑得一脸慈祥。   吴邪心里一阵怪异。这人明明才不到四十岁的模样,偏偏眼神和表情就像个老爷子一般。他微笑着看着吴邪,让吴邪觉得他如果留着胡子的话,下一秒就要摸上去一边捋一边慈爱地看着他了。   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吴邪对黑眼镜嘀咕道:“你有没有觉得那人有点怪?他娘的就跟个披了张嫩皮的老头子似的。”   黑眼镜摸了摸下巴:“我一直都是这么觉得的。”然后他怅然地叹了口气:“老早就想跟他打上一架,他总端着架子不肯接招。”   接下来,就是沉默的静坐。几个人之间也没什么话说,一开始黑眼镜还找吴邪聊天,可是吴邪看着床上的人,心不在焉地敷衍他,黑眼镜就自觉没趣地一边呆着去了。他倒也闲得慌,一直坐在房间里没离开。   床上的张起灵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面色平静,却十分的苍白。吴邪看着他的脸发呆,有点不敢相信这个人真的就要这么恢复记忆了。他以前为了他的记忆执着地出入那些凶险万分的陵墓,即便身手高强,也几次三番险些丧命,但他从来没有后退过一步,仿佛寻找记忆就是他这一生里最重要的事,没有任何人和事可以阻止他。   他曾经对他说过:我是一个没有过去和未来的人,我做的所有的事情,就是想找到我和这个世界的联系,我从哪里来,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你能想象,会有我这样的人,如果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没有人会发现,就好比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我存在过一样,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吗?我有时候看着镜子,常常怀疑我自己是不是真的存在,还是只是一个人的幻影。   吴邪每每想起他说这些话时的样子,都会觉得心里难受。   他叹了口气,觉得现在终于是好了,闷油瓶就要恢复记忆了,他的族人也都还在,他应该就再也不会有那种感觉,更不用冒着生命危险去下斗了吧?   吴邪眼神涣散地发着呆,等他回过神的时候,惊悚地发现床上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眼睛。   吴邪被吓了一跳,正想冲过去,却见那几个张家族人已经围了上去。   张起灵坐起身,眼神还有些迷茫的恍惚,仿佛是做了很长很长的梦之后终于醒来,一下子不知置身何处的茫然。他慢慢地环视了一圈屋子里的人,最终却把目光定在了吴邪身上,他张了张口,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吴邪……”   吴邪立刻上前,焦急地问道:“小哥你终于醒了!你没事了吧?”   张起灵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眼神渐渐恢复了清醒,然后他看向身边的几个张家人。   这时那几个张家人包括张景原都退后了几步,右手按肩,看位置似乎正是那麒麟纹身的眼眸处,齐齐躬身向张起灵行礼。   吴邪在一旁被唬得一愣——这他娘的就像黑社会马仔们见了自家老大一样!   他想起霍老太对张起灵几乎带着些敬畏的行礼,又看着眼前这些人的动作,望向张起灵的目光又复杂古怪起来。   然而张起灵看着他的族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似乎又有了那么点刚醒过来时的恍惚。   但很快他的眼神就重归清明,他抬手,示意他们不必如此。然后他看向张景原,微微点了点头:“原叔。”   这声“原叔”让张景原感慨地叹了口气,笑道:“总算好了,好久没听到你叫我声叔了。”   张起灵淡淡地“嗯”了一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张景原道:“你那时又忘了之后我就知道跟你多说也没用,得找个彻底根治的法子。就想到以前接触过的这种厍国青铜,除了我你可能也不太清楚那东西的厉害。我找了很久才找到这么一个还有玉蝉活着的编钟,那时候他们,”张景原指了指其他几个张家族人,继续道,“才把这东西弄出来,就出了点意外,这玩意落入了拍卖市场,被如今的解家当家买了去。前两天我和黑瞎子花钱把这东西从解小九爷那儿买了过来,刚拿到手你就跟过来了。也正好,我就直接给你用上了。”   张起灵听了微微蹙眉,片刻后,起身下床,问道:“那个东西在哪里?”   话音一落,其中一个张家人就下去把一个方形的红木盒子拿了进来,放到桌上打开,里面躺着几块青铜碎片,正是那天被张景原一把捏碎的青铜编钟。   一想到这就是治好了那只闷油瓶子失忆症的东西,吴邪不由好奇地凑上去看。   盒子里裂成了几块的青铜编钟已经看不出原先双身人面纹蛇的图案,铜绿斑驳,十分古朴。就在吴邪又凑近了些的时候,那些青铜碎片忽然间竟发出了幽幽的绿光,模糊不清,但却是肉眼可见的发亮。   吴邪一惊,就在那一刻他的头蓦然剧痛起来,好像突然有一只手狠狠地扯住了他的神经!电光石火间似乎有无数奇怪的画面从脑子里闪过,像成片的闪电一样又乱又快,劈得他的头痛不可抑,吴邪立刻痛呼出声。   张起灵脸色一变,猛地盖上盒子,转头喝道:“拿出去!”   他身后的几个张家族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地面面相觑,但还是立刻起身把盒子拿走。张景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默不言语。   盒子盖上的那一瞬,吴邪脑中那些撕扯着神经的纷乱影像蓦地消失,不过是转瞬之间,他的额上已是一片冷汗。   他苍白着脸疑惑地抬起头,却对上了张起灵幽黑的眼,眼前的人正带着一种说不清的神色望着他。   吴邪一愣,然而还未等他问出声,张起灵忽然拿起他的手凑到唇边,那感觉就像是要吻上他的手似的。   我靠!这是什么状况?闷油瓶要干什么?!   吴邪被吓了一跳,彻彻底底地呆住了。   黑眼镜和几个张家族人还站在一边,两人之间暧昧的姿势让吴邪尴尬无比,脸色一下子就红得像只煮熟的螃蟹。   不过他很快就发现张起灵只是拿着他的手凑近了而已,像是在仔细地闻着什么,神色若有所思。   周围的人也有些愣住了,而黑眼镜只是愣了一下之后,就带着一脸玩味的笑容看戏一样地看着。张景原默默地看着他们,那张面具似的笑眯眯的脸此时却没有了笑的模样。半晌,他忽然叹了口气,道:“我已经给他检查过了,没有那种味道,许是已经好了。”   检查?他什么时候检查过自己的?吴邪很疑惑。   但他随即发现自己搞错了重点——不对,我又没病,他娘的需要检查什么?   一大堆疑问盘旋在脑子里,吴邪正想开口问,却见张起灵放下他的手转身就走了出去。一见他出去,几个张家人包括张景原也跟着走出了房间。   吴邪张着嘴,一句话都还没能问出来,房间里就只剩下一个黑眼镜了。他看向黑眼镜,黑眼镜立刻苦笑道:“别看我,我也什么都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第 27 章   回到自己的房间后,吴邪坐立难安了大半天。早上发生的事太过古怪,他脑子里有一大堆疑问,关于闷油瓶的,他三叔的,以及自己的。   吴邪抽掉了半包烟,靠着椅背仰头望着天花板,最后终于下定了决心。他决定做事得主动点,就这么傻等着是不会有人来给他解答疑惑的。   那么,去问谁呢?   闷油瓶?   ……还是算了吧,这家伙半天打不出个闷P来,这个人失忆了都还是那个性子,恢复记忆之后不变本加厉就不错了。吴邪立刻在心里否决。   黑眼镜?   虽然这人还算热心给他解答疑问,但他也并不了解多少事情。   那……张景原?   吴邪忽然想起了那个被张起灵敬称为叔的人。   这个人看似年纪不大,但闷油瓶都能是他爷爷辈的老妖怪了,那这个人如果是个千年老粽子也是不奇怪的。他不仅是张家的人,知晓闷油瓶的过去,还认识他的真三叔,似乎是最合适的人选。   但他会告诉自己么?那个人凭什么会告诉自己呢?   吴邪又犹疑和沮丧起来。   纠结了半天,吴邪想到那个人看着他时的那种可以称之为慈爱的眼神,最后还是决定去碰碰运气,总不能什么都不做。   半小时后,吴邪在张景原的屋子外面转圈踱步,思考着待会儿该怎样聊才能得到他想要知道的信息。   转了不知道第几圈的时候,面前这间屋子的雕花木窗忽然被人推开了。   张景原坐在临窗的书桌前,对他笑眯眯地道:“你打算什么时候才进来呢?”   吴邪傻了,尴尬地咳了一声:“打扰您休息了吗?”   张景原笑着对他招招手:“进来吧。”   吴邪进去后,张景原给他倒了杯茶,然后坐在他对面,手上拿着把小刻刀给一个精巧的木雕进行微调和修光,很专心的样子,神色间竟是十分温柔,吴邪一时间不敢出声打扰。   静默的气氛就快要变成可怕的冷场了,吴邪却没法开门见山,毕竟不熟,最后他只得没事找事地闲扯了句:“您手上这是犀角紫檀吗?”   张景原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很高兴他认得出这木雕的材质:“嗯。”   他举起手上的木雕端详,满意地道:“这段犀角紫檀的色泽已有了好些年月的积淀,我好不容易才买到这么块上等货。”   他手上的木雕是把匣子枪的模样,已经快要完工,光泽细腻沉穆,雕工细致,看起来非常的逼真。   吴邪有朋友就是搞这个的,他自己也见多了木雕,眼光很刁,但看着张景原手上的这把木匣子枪,他也不由心下赞叹。   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吴邪本就挺佩服他,这时一脸真诚赞叹的表情倒是实打实的:“前辈这一手雕工一定是大师级了的。”   面前这个人看起来不会比他大过十岁,然而吴邪一声“前辈”自然而然就脱口了。以这个人实际上至少是三位数的年龄以及他的身手和气度,吴邪不知道除了叫他一声前辈还能称呼他什么。   张景原似乎很受用,于是摸了摸吴邪的头,直接就对他说道:“好孩子,你想问什么就问吧,我都告诉你。”   吴邪顿时就愣住了——我操,老子没听错吧?!   吴邪都准备好一肚子拐弯抹角刺探套问的话了,实在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更没想到他竟然说我都告诉你。   要知道,为了得知背后的真相,吴邪在那些个凶斗里摸爬滚打几乎丢掉小命,好不容易抓住个知道□□的,却要么缄默不言要么谎话连篇。   现在,几乎不用吴邪费什么心思,冒什么险,这个明显了解很多真相的人就说,我都告诉你。   那一刻吴邪简直要握住他的手热泪盈眶了。   不知为什么吴邪就是相信这人不会骗他,他想这可能是和闷油瓶有关,这人是闷油瓶的族人,甚至是他的长辈,他不由自主地就和信任闷油瓶一样信任这个人。   无语凝噎了半晌,疑问太多,吴邪一下子竟不知该从何开口了。   “呃,前辈……”   张景原随意地摆摆手打断他的话:“你也和起灵一样,叫我声叔就好,不用拘谨。”   吴邪立刻乖巧地叫了一声:“原叔。”   张景原又摸摸他的头,像摸只毛发柔软的小狗仔:“乖。”   看到吴邪有点不知如何开口的样子,张景原笑了笑,道:“我知道你被牵扯进这些事来,也被烦恼了很久,吃过不少苦,现在都告诉你也没什么,你不是外人。不如你就先说说你现在已经知道的事吧,关于张家,关于‘它’,你都知道多少?”   吴邪有点惊讶,没想到这人还知道关于“它”的事,看来他知道的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多,不由暗叹找对人了。   吴邪理了理脑海里已经知道了的事,然后都说与张景原听,包括自己的一些猜测也都告诉了他。   张景原听完,点了点头,说道:“嗯,关于‘它’,你猜得对。”   吴邪奇怪道:“那么文锦为什么说‘它’又出现了?”   “现在的‘它’,不是以前那个‘它’了。”   吴邪一叹,果然如此。   但很快他就皱起眉,问道:“那现在的‘它’是一个什么样的势力?”   “现在的‘它’……”张景原微微一笑,笑容却有点冷,“和当年的本质也差不多。”   他轻转着手里的那把刻刀,问吴邪道:“你知道老九门里涉足政坛的有哪些家族吗?”   吴邪想了想,道:“以前长沙张家和后来的霍家。”   话一出口,一个念头迅速地划过脑海,吴邪惊讶道:“难道说,现在的‘它’是霍家?”   张景原赞赏地笑道:“对,张家已经败落了,但霍家却没有。当年霍三小姐嫁给的是一个政界高层的军官,是个大人物,家族内部势力就又复杂起来,慢慢地就有人探知了这些事的一些端倪。不过现在的‘它’,算是霍家的势力,也不是霍家的势力。”   “这话怎么说?”吴邪问。   “霍三小姐最疼爱的女儿被迫成为长生的实验品,她一直在寻找她女儿的下落,隐约也猜到她女儿后来可能的下场。也许当年的事和她女儿的事让她有所触动,不想再让这个悲剧延续下去,所以霍家其实一直是分成两派的,一派就是霍三小姐这边,不肯再去探索关于长生的事,而另一派,也就是她夫家那边比较有权势的人,仍对这些事有浓厚的兴趣。”   吴邪听了,微微叹息着摇了摇头。不过是因为少数人的贪念,不知道又要有多少人被卷入其中,重复着当年老九门和西沙考古队的悲剧。追求长生,到底是多少人都无法抵挡的诱惑,以至于这样的追寻演变成历史的必然?   他想了想,问道:“既然如此,这次霍老太夹喇嘛找上小哥是什么目的?”   张景原叹了口气:“也许想要救她女儿吧。”   吴邪沉默了。霍老太大概还不知道已经晚了,霍玲已经变成了禁婆,如果知道了,对她真不知道会是怎样的打击。吴邪不想把这个残忍的真相说出来,也只能叹了口气,转而问道:“说到长沙张家,听说那次盗墓活动是张大佛爷把你们找来的,长沙张家为什么找你们?张大佛爷和你们是什么关系?”   张景原挑了挑眉,嗤道:“还不是因为我们都是命长得和王八似的老妖怪?”   吴邪愣了愣,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自己和族人。虽然他心里也觉得,确实老妖怪似的,不过他可不敢真这么说,于是只好干笑道:“其实这挺好的。”   张景原三十多岁的那张面皮上又出现了那种老头子般的沧桑,摇了摇头,“你怎知我们长生不老,就没有代价?”   吴邪一时不知道如何接话,只好转而问道:“张大佛爷也是你们张家的人吗?”   “长沙张家?他们怎能与我们相提并论。”张景原脸上的微笑忽然变得有些嘲讽,顿了顿,又道,“不过,张启山的祖上确实曾经是张家人。所以他才知道我们的存在,如果不是他将我们找到,当年我们也不会损失了这么多族人。”   “张大佛爷祖上是张家人?”   张景原低头又修起了他的木雕,“嗯”了一声,明显不愿多谈。   吴邪见状,便也不深究,问道:“那巴乃的张家古楼是你们建的么?那些湖底的怪物到底是什么?”   谁知张景原沉默了片刻,却摇了摇头:“是张家人建的,但不是我们建的。”   吴邪愣了:“什么意思?”   张景原笑了笑,说道:“这世上可不止我们这一支张家血脉。”然而他不知想到什么,笑容黯淡了些,叹道:“不过现在差不多也只剩我们了。”   吴邪更疑惑了,心说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你们还有亲戚住在广西?忽然间一个名字闪过心头,吴邪不由脱口问道:“那是不是张盐城建的?”   那一瞬间,他看到张景原修着木雕的手一顿,微笑凝在了唇边,就像是很久没有听到这么个名字了一样,神色有些茫然和微微的恍惚。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匣子枪木雕,沉默了很久。   吴邪心里正奇怪,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   正忐忑不安的时候,张景原像是回过了神,又微微地笑起来,表情很柔和,他摇了摇头,道:“不是,小盐是我们张家上一代的族长,是起灵的义父,起灵这孩子的父母很早就没了,小盐一直是把他当成族长继承人来培养。”   吴邪一听心里就明白了,自己果然说错话了。闷油瓶既然已经继任族长,现在看张景原的神色,张盐城八成已经不在人世了。   吴邪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然而张景原静默了片刻,忽然说道:“你们在巴乃的事我也听说了,起灵还活着,这还得多谢你。”   吴邪心说这话得反过来说。   张景原微微叹了口气,道:“那个古寨,虽然不是我们建的,但却是我们淹的。当年‘它’将第二支考古队派到巴乃的时候,小盐杀了他们,然后淹了那个古寨。”   吴邪愕然:“为什么?”   张景原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道:“有些秘密,还是任它们埋在地下的好。”   吴邪想了想,问道:“那那些人的右手是怎么回事?”   张景原笑道:“‘它’把铁俑的右手带走研究,当地瑶民祭祀时发现了这点,却不清楚缘由。所以小盐后来故意拿走的那些人的右手造成诡异现象,如果尸骨被当地瑶民发现,更能吓住他们,让他们对那个湖泊更加敬畏,算是他的恶作剧。”   吴邪问道:“‘它’不知道这事?那时候‘它’找到你们张家了吗?”   张景原摇了摇头,“‘它’并不知道。张启山找到我们的时候,是又过了好几年的事了,那时起灵刚继任族长不久。你知道有时候强权之下,是没法不低头的。当时我们遣散了大部分族人分散避居,但一些身手比较好的也只能参加那次盗墓活动,我那时发过誓不再下斗,也不再管这些事了,所以那次我没去。不过看他们回来的人数,我就知道那是少见的凶险。后来政治形势变化,‘它’不敢妄动,消失了踪迹,直到七十年代末,这件事才又起波澜。” 作者有话要说:     ☆、第 28 章      七十年代末,那就是文锦他们在巴乃的那次考察了,然后到了八十年代初,便是西沙海底墓的考古活动。吴邪想到了他的真三叔,据黑眼镜说张景原是认识他真三叔的,不知道关于西沙海底墓的事,张景原又知道多少?那时候闷油瓶就在考古队里,他在那个海底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吴邪问道:“原叔,那你知道我三叔吴三省的事么?你是怎么认识他的?当年他们在西沙海底墓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景原嗯了一声,道:“西沙海底墓就是牵扯到你们这些后辈最关键的一次考古活动,你们的命运,都是因为这次海底考察而改变的。”   他放下了手里的木雕,慢慢地道:“当时那支考古队里,其实有三方的势力,裘德考的,‘它’的,以及起灵。”他看了看吴邪,道,“你可能以为你三叔是裘德考那方的,其实不是,你三叔和文锦一样,是被‘它’控制的,而且是最直接的控制。   “因为你们吴家接触过战国帛书,而裘德考手里又有部分帛书,所以‘它’对你们吴家利用得更深一些。你三叔为裘德考做事实际上是‘它’的意思,那时候考古队里的人都还不那么清楚‘它’的意图,他们是后来到了疗养院里,摆脱‘它’的控制后,才自己独立调查得知‘它’利用他们的目的。而当时在西沙的时候,只有你三叔了解得最深。   “起灵当时是以研究所研究生的身份混进去的,那时候通讯不便,‘它’没能及时知道起灵混进了考古队。”说到这里,张景原忽然讽刺地一笑,“如果知道了那还得了?”   吴邪讶异,原来如此,他当初就不太信三叔居然投靠那个洋鬼子去了。而当时听闷油瓶的叙述,文锦对他表现出的倒斗技能十分吃惊,想来没料到这个安静年轻的研究生居然是个倒斗的。   吴邪忙问道:“那后来呢?”   “那时候‘它’对你三叔下了个命令,这个命令促使你三叔终于决定要想办法脱离‘它’的控制。后来被解连环跟踪,你三叔就把所有事情向解连环和盘托出。他们就制定了这么个计划,杀了后来那个跟踪他们的人假冒成解连环消失在这个世界上,然后解连环假扮吴三省,而吴三省就隐到暗处以调查‘它’并试图摆脱控制。”   “什么命令?”   张景原叹道:“就是这件事改变了当时考古队大部分人的命运,你三叔说,执行这个命令是他这辈子做的最后悔的一件事。‘它’让你三叔把考古队的人都趁机迷晕,然后给他们喂下了陨玉丹药。”   吴邪吃了一惊,他在西王母城见过那种丹药,知道文锦她们是被“它”当作试验品,却没想到是执行的那双手竟然是他三叔。   张景原道:“后来你也知道,考古队里的那些人几乎不老,但最后还是慢慢尸化了。你三叔当时没有想到有这么严重的后果,也是不得不做这些事。后来知道了很后悔,他这些年一直在和解连环寻找文锦他们的下落,也在调查关于长生的事,以想办法救他们。可是都晚了,现在除了起灵,只剩下一个文锦,这女娃子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吴邪这才恍然,这些年,还在追寻长生秘密的大致有这么几方势力:他三叔和解连环,裘德考,被替换的‘它’,陈文锦他们,以及张家。那么张家又算是怎么样的一股势力呢?闷油瓶当年混进考古队里到底是为了什么?他这几年来与他三叔合作了这么多次,除了寻找他的记忆,就没其他目的了吗?他一直觉得闷油瓶和三叔他们都是不同的,好像一直带着和其他人不同的目的,却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他问道:“那小哥当年为什么要混进考古队里?”   然而张景原却哼了一声,道:“早知道会有这种事他就不应该进去,不然就不会失忆了,也省得我花了这么多时间帮他找那只玉蝉。”   吴邪的关注点果然立刻变了:“对了小哥到底是怎么失忆的,怎么还三番四次的失忆?”   张景原道:“还不是因为吃了那陨玉丹药,张家的麒麟血和陨玉丹药药力冲突,才导致了他的失忆,血液越强,冲突越严重。他几次失忆是因为只要他在那些陨玉原石边多待些时日,就很有可能会再次产生血液与药力的强烈冲突。巴乃湖里的那些倒不怎么危险,西王母城里的才是严重的,他后来的两次完全失忆,都是因为去了西王母城。”   吴邪挑起眉,心想竟是这样的,但是这时候他的族人都哪里去了?他娘的就这么放任自己的族长到那些斗里玩命?   吴邪于是问道:“那为什么你们到现在才找到他把他的失忆治好?”   张景原好像看得出他在想什么,嘿了一声,道:“我已经很尽责了!”   “噢。”他娘的长达二十多年,你们怎么尽责了?吴邪腹诽。   张景原耐心解释道:“张家自从那次最大的盗墓活动之后,就分散隐居起来,平时并不怎么相互联系。起灵当时被‘它’发现,就被‘它’特地从疗养院调了出来,但后来起灵逃脱了。他那时什么也不记得,所以我们也都是很久之后才发觉他失踪了。我原本是不管事了的,但后来发觉他失踪,我不得不出来调查。大约是九五年的时候我碰见了假扮陈皮阿四的你三叔,他也正好在寻找考古队的人,从此便定下合作关系。最后还是多亏了你三叔,他在广西阴差阳错地找到了起灵。当时我告诉了他所有的一切,但是那时候他刚从西王母城回来,失忆得非常严重,我前几天才说完,哪想到他不久后就病情复发,忘了个一干二净。然后我就知道多说也没用,这才到处寻找根治他失忆症的法子,而这几年,我和其他一些族人在想办法的时候,他也和你三叔再次进入那些陵墓寻找他的记忆。”   吴邪恍然大悟。难怪那时候闷油瓶说,他没有一个人可以抓住去问,原来他的族人这么久才找到他,然后就任由他失忆去了,直到找到根治的法子才出现。   “那小哥现在都好了吧?”   “那当然。每一代族长的血都是族里最强的,搞得药力冲突十分剧烈,我为了治好他,花了很多精力的。”张景原一副我真的已经够尽责了的样子。   吴邪想起了张起灵那可以驱虫的宝血,问道:“你们张家人的血都是能够……呃,镇煞辟邪的?”   张景原点头:“嗯,张家以纯血为贵,一般赞成族内通婚。”   “那和普通人结婚了会怎样?”吴邪好奇道。   “我们并不反对这样,但混血的孩子只有百分之十的可能继承麒麟血,混血的族人在族里向来地位不高。其实我就是个混血的。”   吴邪诧异了,地位不高?怎么眼前这个人他娘的一看就是在张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看到吴邪的表情,张景原笑眯眯地道:“我不一样,张家不仅以纯血为贵,亦以强者为尊。最近两代族长可都是我教出来的,小盐是我养大的,起灵也是我看大的。”   如果吴邪现在戴着眼镜,一定在地上碎成一片又一片。吴邪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貌似才三十多岁笑得有点得意又和蔼的男人,心里只想着我靠这人居然是闷油瓶的师祖!是个比闷油瓶还牛B的人啊!   忽然他就觉得有点紧张和拘谨起来。吴邪阅历不浅,待人接物从来靠谱,然而此刻竟有点不知道手脚该怎样放才不算失礼了。他忽然就理解了为何张家人找到闷油瓶后就放任他一个人寻找记忆去了,肯定是张景原的意思,想来对自己教出来的徒弟很是放心,不怕他就这么把自己折腾死了。   “这么说来,小哥是不会尸化的了,对么?”   “嗯,他和考古队里的那些人不一样。”   说到那些考古队里老九门的后代,吴邪不由感到一些悲凉。他们被当作长生的实验品,在原先那个“它”势力消散后成为了弃子,然后追寻调查了这么多年,却依然逃不过尸化的厄运。忽然间吴邪想起了那盒诡异的录像带,文锦他们将自己尸化的过程录制了下来,而其中一盒录像带里,有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每每想起那个画面,吴邪心里都寒气直冒。   这件事困扰了他很久,吴邪立刻就问了出来:“文锦在最后一次去西王母城之前,给裘德考那边的人寄出过两盒录像带,里面有一个看起来就要尸化的人,和我长得一模一样,那个人是谁?这是怎么回事?”   听了这话,张景原目光微一闪烁,又转回去继续雕刻他的木雕了:“哦,有这回事?”   吴邪立刻狐疑起来:“原叔你是知道的吧?”   张景原的手一顿,叹了口气:“听说过,不过不是很清楚。”   他想了想,转回头对吴邪道:“我猜那两个女娃子录下那样的录像带是要以此警告你们第三代好让你们别被卷入这些事里吧。”   吴邪听了,更加狐疑起来。   意思是说文锦他们易容成他的样子然后录制了这么一盘诡异的录像带以警告下一辈,好让他不要被卷入这些事里?但这他娘的也太离谱了吧?文锦说她原先并不打算寄给他,按她的原意,她原本是想寄给闷油瓶、解连环、裘德考,引他们一起去塔木陀。他收到的那两盒录像带据她说是“它”把原本寄给裘德考的那份转给他的,而解连环把自己的那份寄给阿宁,这才使得文锦的计划最终依然成行。如果是警告第三代,为何不直接寄给他?如果她在骗他,也就是说她原本就是要寄给他的,那为什么要还在录像带里夹了钥匙,留了那样的笔记,比起警告这更像是一种引导和试探。如果她没有骗他,那“它”为何要转寄给他。   吴邪思量了片刻,就道:“不对,单说录像带里那个人,和现在的我长得太像了,如果是易容,那得十分熟悉我的面部结构和表情,否则戴上人皮面具也很容易露馅。而且奇怪的是,曾经有个和我很像的人十年前与文锦她们去过广西巴乃。如果如文锦所说,是‘它’把录像带寄给我,那‘它’为什么这么做?”   张景原偏头想了想,道:“你误会了,我不是说易容。你还记不记得,其实你有个舅舅,叫齐羽?”   吴邪一愣,确实有。他母亲是齐家的人,而齐羽是齐铁嘴的孩子,自然便是他的舅舅了。但是吴邪几乎没听说过这个舅舅,也没见过他。要不是后来知道那支考古队的人都是老九门的后人,吴邪根本认不得这个名字就是他舅舅的名字,虽然他曾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齐家本就是小家族,他外公齐铁嘴去世后就衰落得很快。吴邪只隐约知道他妈妈有个弟弟,感情还很不错,但十年浩劫期间姐弟分离,似乎就没再重逢。   张景原解释道:“那个人就是齐羽,是你的舅舅,你和他长得非常相像。你说十年前有个和你长得很像的人去过巴乃,应该就是他,我猜也许那之后齐羽就与文锦他们失散了。‘它’见到你出现在吴家,一时搞不清你到底是谁,以为你是齐羽,所以把录像带寄给你将你引去了格尔木疗养院和西王母城。”   是这么一回事吗?吴邪又拧起了眉心。   如果因为那个人是他舅舅,那么长得几乎一样倒也说得过去。但是,这怎么解释他和齐羽会有相同笔迹甚至相同的看资料的习惯?而且在巴乃湖中靠近那个古寨时,那种充斥了他所有感官的恐慌是怎么回事?吴邪能感觉得出当时的那种恐慌非常的异样,就仿佛是来自于自己最原始、最深层的记忆,无法形容,无法驱除。以及,他曾经在秦岭做的那个关于西沙海底墓,仿佛是属于齐羽的,逼真得像亲身经历过的梦,又是怎么回事?这仅仅是一句你们是甥舅关系就能解释的吗?   看着他还在纠结的表情,张景原叹了口气,道:“小邪,事情没你想的那么复杂,真相就是这样的,你别想太多把自己绕进去了。”   吴邪皱眉看了看他,没有说话。虽然张景原说了这么多,但吴邪能感觉得到他似乎有所保留,所以仍然想不通不少事情。比如还有其他张家人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些关于长生的墓穴里几乎都有陨玉的出现?巴乃张家古楼里的那些怪物到底是什么东西?解连环和吴三省、文锦和霍玲他们、霍家背后的那个“它”以及裘德考他们寻找了这么久,难道没有得到一点关于长生的秘密吗?闷油瓶这些年三番四次出入那些陵墓,真的只是为了找回他的记忆?   吴邪想要细问,但是张景原拍了拍他的肩,说道:“好了,我也就知道这么多,你不能指望我每个细节都清楚,要不是因为起灵这孩子,我懒得再出来掺和这些事。现在能知道这么多就已经很好了。”最后一句话也不知道是在说自己还是说吴邪。   吴邪叹了口气,道:“最后一个问题。”   张景原笑了:“嗯,说吧。”   “今天早上是怎么回事?你说给我检查过,我有什么病吗?”   没想到张景原很痛快地就回答他:“有,你这几年下的那些斗都不是寻常的斗,所以难免沾染上些不干净的东西。但我发现你并没有什么事,也许是因为你曾经在鲁王宫吃过一片经过特殊处理的麒麟血竭,那是个十分难得的东西。”   “是这样?”吴邪仍有些不信。   “那你以为是什么?”张景原说完,起身走到书桌边拉开一个抽屉,拿出一个盒子,然后把里面的一小块血红色的东西递给吴邪,说道:“其实你不来找我,我也会拿这东西去找你的。”   吴邪把那一块深红色的血块一样的东西接过来:“这是什么?”   “一株千年麒麟血藤的树脂,和普通的麒麟竭不一样,虽然比不上你误吃下去的那一片,但也是很珍贵的。你的麒麟血不稳定,所以你待会儿把它吃下去。”   吴邪脸色怪异起来:“麒麟血?那我不会也跟你们一样了吧?”   张景原不置可否,道:“那不好吗?多少人想求都求不来呢。”   吴邪心说我靠我可不想不老不死的,时间久了岂不是要吓死周围认识的人?于是他毫不犹豫地道:“不好。”   张景原摸了摸他的头,说道:“放心吧,张家的麒麟血是天生的,你怎么都不会和我们完全一样的。把这个吃下去,不会害你的。”张景原看着他,依然是那种看着疼爱的小辈的眼神,仿佛还额外带了些怜惜。 作者有话要说:     ☆、第 29 章      从张景原的屋子里出来后,吴邪盯着手里的麒麟血竭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把这玩意吃了下去,也是一股凉凉的苦涩味道,但是倒没有那次吃那块甲片时那么恶心。一下子听到这么多真相,吴邪脑子还有点乱,便出去找了个饭店边吃饭边消化一下下午听到的这些事。   傍晚的时候,吴邪从外面回来,正想回去洗个澡,经过张起灵的房间时,恰巧看到张景原和那几个张家族人从房里出来。   毕竟两天相处下来也有些熟稔了,那几个人看见他,都和他打了声招呼。张景原还笑眯眯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但吴邪发现他脸上的笑好像比平时淡了些,眼神更是显而易见的黯淡。   吴邪吃了一惊,心一跳,就有点不安。他思忖了一会儿,转而就走进张起灵的房间。   吴邪进去时,见到张起灵正站在半开的窗前,望着窗外暮色四合的院子。正月未过,窗外灰色的层云雪意深浓,空中已隐约飘落了细雪。   吴邪推门进来时打了声招呼,然而他看到张起灵只是微微侧了下头,并没有转过身来。   吴邪有点尴尬,他还没想好要用什么借口来掩饰他进来的原因,总不能很八婆地直接凑上去问:“你们刚才在房间里商量了什么?”   就在吴邪准备来一句“你吃过了吗”作为开场白的时候,张起灵忽然开口道:“吴邪,我已经答应了霍三的条件。”   吴邪愣了一下,挑眉道:“你不是都记起来了吗?为什么还要那个鬼玺?”   静了几秒,才听到张起灵淡淡道:“因为只有一个鬼玺。”   这他妈就是避重就轻,答非所问。   于是吴邪决定问得更直白点:“你要那个鬼玺来做什么?”   等了片刻,没有得到回答,吴邪锲而不舍地继续问:“你去下斗除了想要鬼玺还有其他目的吗?”   眼前的人依然不说话,他转身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用布缠起那把失而复得的黑金古刀。   被直接无视,吴邪心里不由一阵气闷。忽然觉得这人记起所有事了还不如继续失忆的好,因为他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得到这种被无视的待遇了。   他一屁股坐到张起灵对面,没好气地道:“你怎么着也该给我句解释吧!”   张起灵仍旧沉默以对。   看到他的样子,吴邪心里顿时极度不爽——你丫现在就只知会我一声你要去下斗,一句像样的解释都没有?为了帮你找回你的记忆老子陪你在巴乃九死一生,回来后好歹也在杭州一起住了几个月,现在还陪你来北京赴约。你恢复记忆了,关于你的事我却还都是在别人嘴里听说的,现在你他娘的竟然连一句解释都不肯给我?   他愤恨地瞪着张起灵,如果眼神可以杀人,张起灵已然被他千刀万剐无数次。   张起灵没有看他,又是沉默了会儿,他才再次开口,却是说道:“这些事不是你能理解的。”   没想到再次听到了这句熟悉的拒绝,吴邪自嘲地冷笑了声:“经过了这么多事,我还以为你至少会跟我解释一下,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张起灵没说话,毫无反应。   吴邪深吸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问道:“你什么时候去?去哪里?”   良久,才听到一声不完整的回答:“一个多月后。”   吴邪用不容商量的口吻道:“我也要去。”   张起灵摇头道:“不行。”   “你说不行就不行?我偏要去,你拦不住我的。”吴邪赌气般执拗地道。   张起灵皱了皱眉:“斗里危险,你不能去。”   吴邪只觉得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知道危险你还去?我知道你厉害得很,但你也得给我个你不得不去的理由,不然我一定会跟着你去!”   张起灵缠刀的手停顿了一下,淡淡道:“你不必知道。”   压抑的火气登时就被引爆了,吴邪怒道:“为什么我不能知道?!狗/日/的!你把老子当什么?一个无关紧要的过路人?!”   面对他愤怒的质问,眼前的人却彻底的沉默了,坐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吴邪感觉自己的怒气像是狠狠一拳打在了空气里,伤不到对方一根汗毛,倒先把自己逼成了内伤。   他瞪着张起灵,继续用眼神把他千刀万剐。窗外的雪渐渐的大了,被风卷着飘进来,落在张起灵的黑发上,他垂眸看着手中的黑金古刀,发呆一般的静默着。他沉默在暮色里的脸依然没有什么表情,眼睫低垂,漆黑的刘海有些长,拂落在眉睫间,显得脸色分外苍白。   吴邪看到他就这样沉默了很久,最后轻轻地摇了摇头,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靠,难道还是不让他去也不打算解释?   吴邪还没开口,就见张起灵转过脸看向他,不出所料地说道:“我不会告诉你,但你也不能去。”   这一次,他语气冷漠,连眼神也忽然变得很冷淡,还带着些许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就像吴邪最初认识他的时候那样。   吴邪一下子反应不过来,愣了一下。   心头的火又噌地烧了起来,直冲上头,吴邪咬牙切齿道:“为什么?”   然而张起灵却拿起刀走出门去,没有看他,更没有回答他。   看着他淡漠离去的背影,吴邪简直想冲上去掐死他。   蹿起的火气让吴邪瞬间生出一股不怕死的勇气,他猛地上前拽住了张起灵的手臂,少见的再次对他爆了粗口:“他娘的!你给我站住说清楚!”   张起灵回头看了他一眼,皱了皱眉,脸色冷了下来:“这不关你的事。”说完他就抽出手,头也不回地离开。   吴邪僵在原地,被他的脸色和话语噎住了。   确实,这次夹喇嘛好像的确没有他什么事。这次是霍老太夹的喇嘛,并不关他的事,这趟喇嘛和他有关的只有这只闷油瓶子,他只是关心他,而且有些好奇,不忿他对自己这般漠然的态度,就想追问一个解释,或者跟着他去。可是现在这个人说:这不关你的事。   言下之意就是:这是我自己的事,为什么要告诉你?你巴巴的跟着来做什么?   明明白白地表明了态度:就是如此漠然地把你当外人。   吴邪说不出话了,就这么看着张起灵走远。   接下来几天,他都没有再见到张起灵。因为闹了场不愉快,吴邪也没去管他在干嘛,见了心烦,眼不见为净。   可是后来他发现,张景原和那几个张家族人居然也都不见了。   他终于忍不住疑惑地去问了黑眼镜。   黑眼镜很惊讶:“怎么你不知道?他们前两天已经走了。”   吴邪一下子懵了。   走了?不见了?   我靠!又玩失踪?!吴邪气结。   原先是两个人一起来的北京,现在只能一个人回去,吴邪一时气闷得不行。胖子听说了这事,就来找他去喝酒。   露天饭店里,胖子把几瓶酒放到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道:“小哥做事有他的道理,他不让你去也是为你好,他不想解释也许是因为我们毕竟是局外人,真的没法理解吧。”   “我们怎么就算局外人了?”   “你的局,未必是小哥的局。”胖子说道。   胖子的话让吴邪心里一堵,拿过瓶酒狠狠把盖子撬开。   自从闷油瓶恢复记忆之后,他就觉得自己忽然又和这个人离得很远。   闷油瓶的眼睛依然是那样的淡然如水,但和在杭州的那些日子不同,那时候闷油瓶的眼睛里有一种像是放下了一切的安宁,而现在,那双淡然如水的眼睛又恢复到他失忆之前的那个样子,带着一种任何人和事都无法撼动的执着,又比那时候更加幽深,像是藏了很多很多的东西,深不见底。   从巴乃的石洞里出来后,他曾经因为他的眼神,觉得自己终于成了他放在心里的过命的兄弟;灵隐寺里他接过平安符时柔和的表情,也让吴邪恍惚间以为闷油瓶也许真的已经不再对那些空白的过去存有执念,甚至有可能把他当成亲人。虽然后一种可能性好像有点小,但从那天起,吴邪就开始单方面美滋滋地觉得自己养了个儿子似的,偶尔会哄孩子一样对闷油瓶说“乖”——这是他以前完全不敢对闷油瓶用的词。所以他就天真地以为自己对闷油瓶来说至少也是个局内人,没想到其实只是他自己的局而已,并非闷油瓶的局。   如今,闷油瓶又出现了那种疏离的眼神,语气冷漠对他说:这不关你的事。   这样的神色,这样的话语,就好像当他失忆后和他一起走过的那些日子就是个P!   吴邪将手中的酒“咕咚咕咚”往嘴里灌,只觉得愤怒、郁结,仿佛还有那么点委屈。   ——他娘的闷油瓶,你他妈就是一只白眼狼! 作者有话要说:     ☆、第 30 章      吴邪最后也只能就这么孤身回到杭州,回到了又变成一个人居住的房子。   走了个闷油瓶,日子也还是要过下去。   真相已得知大半,如今也算是尘埃落定,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家里没有了那个安安静静不喜欢在外面吃饭的人,吴邪于是又开始每一顿都叫外卖下馆子了。   吴邪继续打听他三叔的消息,但依旧毫无音讯。吴三省丢下陈皮阿四的势力后就这么失踪不见了,解连环也没有消息。当年的那些人里,也就只剩下他们几个人,一切似乎都走到了尾声。也许现在的那个“它”还会掀起新一轮的追寻探索,吴邪忽然觉得那些藏着线索的陵墓就这么毁掉了也好,免得再有无辜的人被牵连进去。   吴邪时不时地会想起张起灵,那个人答应霍老太的条件,不知道要去哪里下斗,等他出来之后,也许也不会回来了吧,毕竟他在这个世界上并非没有亲人。然而每次想到此处,吴邪都会非常的气闷。他自嘲地想,原来经过了这么多事,闷油瓶依然拒绝他的同行,对他来说,自己始终是个局外人。   他还是无法释然,想到那人再次出现的拒人千里的眼神,想到他的不辞而别,吴邪还是相当的愤怒。所以张起灵这个名字,从此成为他的逆鳞。   王盟不知所以,他只知道张起灵不在,自家老板做事又有些不正常的心不在焉,于是那些收货时的鉴货讲价拿货后的研究保养就全都落在了他的头上。王盟顿觉压力如山大,有一天终于忍不住苦了脸问道:“老板,张小哥哪去了?他什么时候回来?”   没想到吴邪脸一黑,阴沉沉道:“不要跟我提那死人。”   王盟见状立刻噤声,从善如流地再不敢提。   直到有一天,吴邪来到店里接王盟的班。一般来说吴邪都是下午五点左右过来接替王盟,但今天天气阴沉凉爽,吴邪一个午觉睡过了头,结果就晚来了半个小时,吴邪相当后悔,因为王盟这家伙一定又要以此索要加班费了。   吴邪刚把车停好往自家的小古玩店走去,远远的就看到隔壁的老爷子将茶壶和象棋摆到了门口,靠近吴邪的店铺——这是他平日想找吴邪杀一盘时经常会做的事。   吴邪脚步一顿,立刻转身就想偷偷摸摸迂回从后门钻进铺子。   他的围棋下得还不错,但象棋就不行了,更何况隔壁这老爷子的象棋水平实在高超,吴邪每每只有输钱的份儿。   哪想到他才刚转身,老爷子的大嗓门就喊了起来:“嘿!小吴!你总算来了!”   吴邪一僵。   我操!赢了这么多次还不肯放过老子,赢老子钱赢上瘾了是不?   吴邪在心里大骂,但还是迅速地调整好面部表情回过身来,走近了呵呵笑着装傻道:“老爷子,您找我有事?”   老头含着烟斗笑眯眯地道:“王盟下班约会去了,让我帮着看会儿店。”然后他指了指棋盘,一副“你懂的”的表情。   吴邪暗骂一声,立刻装出一脸歉意的笑:“老爷子,我今天有点事,不然就不会晚来了,我是打算到店里来拿点东西就走的。让你帮忙看店真是麻烦你了,我下次得空了一定奉陪!”吴邪决定今晚吃完饭然后回家看部电影就洗洗睡了。   老头很失望,道:“那你记得啊,欠我一盘棋。”   吴邪捣蒜般点头:“一定记得一定记得。”记得才怪!   吴邪推脱成功,正想进店里收拾收拾就关门走人,却听到老头说道:“对了,我刚才看见小张了,好像好一段时间没见到他了。”   吴邪愣了一下:“小张?”   随即他就反应过来,老头说的正是前几个月天天被他带到店里的闷油瓶。   “是啊,他是不是刚旅游回来或者要去哪里玩?我见到他背着个很大的包,就站在店铺外头,可是又不进去,站了好一会儿,可能是见你不在就走了。”老头道。   吴邪愕然,实在没有想到这人竟回来了,一瞬间他气就不打一处来,这挨千刀的闷油瓶,他竟然还知道回来啊?   但他立即又觉得不对,闷油瓶如果回来了干嘛不进店里等他?他的家门钥匙还留在家里,不可能是见他不在就直接回家,可如果不是回家,他又回到杭州做什么?吴邪连忙问老头:“他什么时候走的?往哪里去了?”   老头往南边一指,道:“也就走了不到十分钟,往那去了。”   一听闷油瓶没走多久,吴邪连声谢都忘了说,赶紧往那边追过去。   吴邪记得往那个方向走不远就是楼外楼,以及一个他无聊时常带着张起灵过去闲坐的茶馆。吴邪以一种被粽子追杀的速度冲到那个茶馆下方时,终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穿着一身黑色的卫衣,背着背包,正往孤山路走去。   吴邪立刻加快速度追上前去,喊道:“小哥!”   前方的那个身影一顿,然后转过身来,正是张起灵。   吴邪跑到他跟前停下,撑着膝盖喘气,喘了好半天才喘匀了,这才问他道:“小哥,我听隔壁的老头说你刚才来过铺子,你是来找我的吗?”   张起灵一直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片刻后才答道:“嗯。”   吴邪问道:“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张起灵又看了他一会儿,才道:“我来找你道别。”   阴沉的天气,西湖边,楼外楼二楼靠窗位置。   吴邪请张起灵在那儿吃饭。   因为这个人半小时前和他说,他来和他道别。   既然是道别,当然还是吃上一餐比较好——虽然这个离别宴沉默得没有一点气氛,也让人摸不着头脑。   吴邪从他身上的背包和离开北京的时间推断他大概正准备和霍老太婆去下斗,他郁闷地抽着烟,有点搞不明白面前这个要去下斗的人怎么突然回来和他道别。虽说是来道别的,可是这人见他不在就一声不吭地走了,没去家里找他,也没打电话给他,这道别可真他妈一点诚意都没有。   但既然他说是来道别,那便是吧。难道是他终于觉得之前的不辞而别太过分了,所以回来弥补?   吴邪于是开口问他:“小哥,你怎么突然想起来找我道别?”   张起灵望着窗外风景的视线转向他,他的眼神没有上次气到了吴邪的那种疏离和冷漠,目光闪了闪,微动了下唇,却又缄默不言,又望向了窗外。   吴邪看到他这样子心里就憋了一股气,同时还有些惊讶,闷油瓶看起来竟是有些欲言又止一般,这非常反常,太他娘的少见了。   沉默半晌,他才听到张起灵低声道:“我要到一个地方去,这一切就要完结了,而我和这个世界的联系,只有你了,所以我来找你道别。”   吴邪不由得一怔。   他已经回忆起他所有的过去,他在这个世上还有不少族人,然而他现在却还这样对他说——   我和这个世界的联系,只有你。   而他以前说过:我做的所有的事情,就是想找到我和这个世界的联系。   吴邪忽然觉得眼中一热。心里第一时间就想到,闷油瓶总算不是只白眼狼,不枉费老子对他这么好了!   吴邪涌起了一种自家儿子终于懂事了知道感恩了的感觉,真是又感动又欣慰。在北京分别前闹的那一场不愉快,包括张起灵的不辞而别给他造成的长达一个月的气闷瞬时间烟消云散。   他立即高兴起来,掐灭了手中的烟,问他:“是你要和霍老太去的那个斗?那个地方很远吗?你什么时候回来?”   张起灵默默地夹起菜,片刻后,他才道:“很远。”   吴邪有点不依不饶似的,仍是问他:“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然而张起灵没有回答,他只是安静地吃着菜。   他默默地吃着,像是饿了,却是在避开他的问题。   吴邪渐渐觉得不太对劲,皱起了眉,开始感到不安。   可这个时候,张起灵忽然叫了声他的名字:“吴邪。”   吴邪微皱着眉,“嗯?”   张起灵却沉默了,像是不知道怎么说下去。   吴邪再次感到惊讶:闷油瓶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干不脆了?   但张起灵只是静了会儿,便又摇了摇头,沉默下来。   吴邪一愣,心里不安的情绪不知怎的越发强烈,追问道:“小哥,你到底想和我说什么?”   然而眼前的人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他的眼睛很幽深,像是有什么很深刻的情绪,又好像什么也没有。   他看了他片刻,轻声说了一句:“再见。”   等吴邪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走下楼。吴邪甩下现金追出去,张起灵已经不见了踪影。 作者有话要说:     ☆、第 31 章      吴邪站在楼外楼下,暮色已经笼罩下来,路灯一盏盏亮起,而眼前来来往往的行人里早已没有了张起灵的身影。时隔一个多月,这个人忽然出现在他面前,又这样突然的就不见了。吴邪站在那里,心说这是什么情况,闷油瓶是没钱埋单怕尴尬吗?以前没钱的时候多了去啊,没见他这么见外过,况且都说了是我请客。   吴邪细细品味了一下他刚才说的那些话,心里不安的奇怪感觉越来越强烈,吴邪总觉得那些话语中,有一种特别莫名的感觉。   “我来和你道别。”   “我要到一个地方去,这一切就要完结了,而我和这个世界的联系,只有你了,所以我来找你道别。”   吴邪心里一震,他忽然想起来了,他曾经给这个人安上过这么一个称呼——职业失踪人员。   他以前要离开,要走,从来不会说一句。上次在北京,也是这样,一声不吭就消失不见,不辞而别。道别这种事情在职业失踪人员身上,似乎是不太可能出现的,但这次他千里迢迢从其他地方赶到了他的面前,特意向他道别。   这道别一定和他以往的离开是不一样的。   那么他要离开的,是这个城市,和他这个朋友吗?不!那他要离开的,难道是这个世界?   闷油瓶这一趟下斗,难道是凶多吉少,一去不返?   忽然有种巨大的恐慌感紧攫住了心脏,吴邪立刻拦住一辆出租车追去车站,但没过多久吴邪就意识到这只是徒劳,既然闷油瓶要去下斗,那么霍家的人说不定给他准备了假的身份证,他可以选择坐飞机。即使不坐飞机,他也不一定会去车站,也许路上早有人已经准备好车子等着他了。   吴邪立即改变路线,先回了铺子。   现在去追人是肯定追不到的了。吴邪抽着烟烦乱地来回踱步,心里快速地想着对策。   闷油瓶做出这样反常的举动一定和他要去的那个斗有关,那个斗难道危险到了让他觉得一去不返的地步?奇怪的是他似乎明知凶多吉少也还要去,他已经恢复了记忆,为什么还要这样?   当务之急,就是先搞清他到底要去哪里。   去问霍家的人是不可能的,吴邪根本不认识霍家的人,就算认识别人凭什么要告诉他?但是去问霍家才有可能得知最确切的消息。吴邪想起了潘子,也许潘子有人脉可以打听到?   随即吴邪就掐掉了这个想法。潘子已经有机会能够脱离这个圈子好好过日子,他如果听说自己要去下斗,肯定不放心地要跟着去,他不能拖累他。   吴邪立刻又想到了张景原。虽然那个人说他不会再下斗,但他一定知道闷油瓶现在要去哪里,可是自己偏偏没有他的联系方式。   吴邪想了想,决定打电话给黑眼镜。   黑眼镜一听就苦笑:“小三爷,我跟他们不熟,更何况张家的人神神秘秘的,我哪会有他们的联系方式?”   “真的没有一点办法联系到他们了?”   “真没办法。”   许是听出了吴邪语气里的焦急,黑眼镜问道:“你找他们有什么要紧事?”   吴邪叹了口气,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没想到黑眼镜沉吟了片刻,说道:“你要是想知道张家人的下落,我没办法,但你要是想知道霍家老太要去哪里,倒不是不可能。”   吴邪连忙问道:“你有什么办法?”   黑眼镜嘿嘿笑道:“最近解家的花儿爷正忙着筹备些下斗的事,这之前据说霍老太曾亲自去找过他。霍家和解家向来交好,我看这次霍老太可能没把握全身而退,霍家内部分裂得厉害,她手里能用的好手怕是不够,八成是想要找解家支援,你要想打听霍老太要去哪,可以从解家花儿爷那儿入手。”   黑眼镜口中的解家花儿爷,便是吴邪那天在新月饭店碰到的粉红衬衫了。吴邪后来找人打听了一下,才知道那个让他感觉很眼熟但是又想不起到底在哪里见过的人,就是老九门解家如今的当家。这个人是他小时候的玩伴,吴邪依稀记得他的名字叫解语花,自己那时候叫他小花。吴邪的外婆是解家的人,吴解两家也算得上远房的亲戚,小时候过年曾在一起聚过几次,吴邪就是这么认识他的。   吴邪当时听说这个人就是他小时候认识的那个小花,脑子就有点发晕。因为他一直以为那个小花是个女孩子,清爽可爱犹如从招贴画里走出来的一样,没想到竟然是个大老爷们。后来细细一问,才知道小花曾经随老九门里的“二月红”二爷学唱戏,唱花旦和青衣,从小被当成女孩子打扮,这才使得他误会了。   黑眼镜现在就是让他去找小花问一问。   吴邪犹豫道:“我没有他的联系方式,你知道他的电话号码吗?”   黑眼镜又是嘿嘿一笑:“当然。”   吴邪有点惊讶,“你和小花很熟吗?”   “某种程度上挺熟的。”   “什么意思?”   “我了解他,知道他所有动向,但是要说朋友意义上的熟,花儿爷简直想要拿刀子砍了我,这就说不上熟了。”黑眼镜的声音很欢快。   吴邪心想这人真是疯疯癫癫的,说起仇家都这么开心。这一瞬间,吴邪心里忽然生出一个看起来挺不靠谱的念头:难道黑眼镜接管了陈皮阿四的势力,就是想要跟小花作对来着?   如果是这样,黑眼镜这人可是个棘手的狠角色,吴邪不由得同情起小花来。   吴邪从黑眼镜那里拿了小花的电话号码,立刻就给小花打了过去。   吴邪刚说了自己的名字,小花就在那边啊了一声,明显有些意外。   “吴邪?好久没联系了啊。”   “唔,确实很久了,那天见到你一下子没认出来。”   电话那头小花似乎知道他肯定不是来叙旧的,而且好像在忙,笑了一笑便直接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吴邪略一犹豫,然后把事情的原委说了,问道:“你知道他们要去哪里吗?你是不是也要一起去?”   小花顿了一下,“你猜的不错,霍婆婆确实因为这事亲自来找我合作,但你也知道,夹喇嘛的相关信息都属于机密,除了参与其中的人,是不能够透露的。”   吴邪忙道:“我想跟你们一起去。”   小花笑了笑:“因为张起灵吗?”   吴邪道:“对,他是我最重要的朋友,这次他的行为太过反常,我很担心他,我必须得去。”   然而电话那边小花却道:“不行,下斗不是说着玩的,我知道你并不像三爷一样继承家族的产业,身手怕是不够。我听说张起灵就是道上的哑巴张,想来以他的能力,是不会有事的,你也许是多虑了。”   吴邪暗地里骂了声娘,心说老子跟着我三叔下的那些斗恐怕你听都没听说过,现在还不是胳膊腿儿健全?   他也很坚决地道:“不,我了解小哥,这次他真的太反常,我不能就这么看着他去死什么都不做。霍老太太为什么一定要叫上他一起去,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小花道:“我并不十分清楚,只听说是张起灵的血比较特别,那个斗没法打盗洞,没有他的血,可能连进都进不去。”   吴邪一听就立刻说道:“我也有麒麟血,可以帮上你们的忙!”   小花怀疑道:“你有和张起灵一样的血?”   吴邪道:“当然!而且我和我三叔下过不少凶斗,经验还是有一些的,你放心,我不会拖累你们的,要是出了事也绝对不关你们的事!”   小花在电话那头沉吟了半晌,终于答应了他:“好,你跟着一起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第 32 章      小花告诉吴邪霍老太他们要去的那个斗位于湘西的深山里,在一个名为辰溪镇的小镇附近,霍老太的安排是霍家先行出发,小花他们晚一些进去。   吴邪还以为很快就能见到闷油瓶,哪知他和霍家已经先走了。他相当不爽地问小花干嘛要这样做,这算哪门子合作。小花只是简单地解释说真正涉险的其实是霍家,若是人手伤亡过多,解家后面进去就能够保护霍老太顺利出来,如果拿到了好东西就平分。   吴邪听到这样的解释,不由就对年纪还比他略小的小花有所改观,传闻解九爷做事谨慎精明,看来小花这个少东家也是小狐狸一只。霍老太有求于解家,而这样有利于解家的计划恐怕就是小花和霍老太商谈而来的,霍解两家的交情看来也没想象中的那么好。不过即使私交甚笃,道上的事情,本就是利益为大,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没过几天吴邪便与小花会合一起前往湘西,这一次胖子也跟着一起去。胖子给吴邪打电话聊天时听说了这事,有些不放心,便想一起过来。胖子好歹在道上有点名头,在资历上,可比吴邪让人放心多了,小花就没反对。   吴邪当时颇为感动,心想不愧是兄弟。哪知胖子很快就一脸垂涎地说道:“小哥下的斗可不是一般的斗,里面有什么了不得的明器也说不定。”立时让吴邪只想一脚踹翻他。   辰溪镇是位于湘西辰江边的一个安静的苗家古镇,地处武陵山脉深处,因为风景秀美,当地政府正打算将之发展成一个旅游小镇。   当地的主要交通工具仍然是船只,吴邪他们是坐着船进去的。也不知道小花准备了什么装备,不便船运,便只能雇人从山路运进来。   那里的船只船身轻巧,仿佛飘在水面上的一片竹叶,静静划开犹如清透翡翠的江面。辰江两岸是武陵山脉,这里的山并不高,山势起伏绵延,秀丽如美人柔软的脊背。山上是大片大片的竹林,竹波如海,有风悉悉索索地吹过,深深浅浅的青翠起伏回荡,一团团似悄然聚散的行云。   此时正逢飘雨的季节,湘西四月的雨,细得仿佛还未落地就在半空中化成了水雾,一切风物的每一分色彩都像是吸满了水汽,如有水泽盈动,却细细细蒙蒙,总让人看不分明。   船行半日,渐渐地靠近了镇子,朦胧细雨中的吊脚楼一栋连着一栋,高矮错落,凭江临水,背靠着青雾一般的竹林。竹叶落在青瓦上,在吊脚楼上铺了一层虚虚渺渺的青翠,氤氲如烟。   旁边来往的船只也渐渐的多了,清亮的歌声和笑语从水面上飞起,那是撑船的汉子与江边浣衣的苗女在时不时地对歌。胖子一见到宛如灵山秀水的美人,兴奋起来,也扯着公鸭嗓朝江边唱起歌,荒腔走板的。江边的女子倒也不恼,还笑盈盈地回了两句。   吴邪白了他一眼,然而心事重重,也懒得损他。小花坐在后头,一路上都在低着头玩手机,并没有特意找吴邪聊天,但吴邪不觉得有什么陌生和尴尬,也许是因为两人的背景太过相似,吴邪似乎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另一面。   到了镇上,小花带他们来到了一家专门接待游客的客栈,仍是当地古老的吊脚楼,却比周围的民居更大些。屋檐下挂着一串串红色的灯笼,在风中轻轻地摇晃,给竹青桃黄或墨黑的竹楼与古木民居添上了一抹明亮的色彩。客栈前的石板路上长着厚厚的青苔,石缝里生着细小的野花,在雨里羞答答地开着,沾着细濛濛的水珠。   小花打算先在镇上休息一个晚上,第二天下午进山。下午进山,找到地方时恐怕天也就要黑了,但小花没有解释为什么不早点进去,吴邪相信他做事有自己的考量,便也没多问。   登记住宿的时候,吴邪看到小花拿出了身份证,上面的名字却是“解雨臣”。吴邪奇怪地问道:“你的名字不是解语花?”   小花看了他一眼,道:“‘解语花’是我的艺名。我小时候跟着二爷学戏,古时候的规矩,出来混,不能用真名,因为戏子是个很低贱的行业,免得连累父母名声。‘解语花’这个名字是二爷给我取的,本名慢慢的倒是被人忘了。”   吴邪听了点点头,觉得有道理。然后他忽然想到,闷油瓶其实也可以算是艺名,小哥要是也唱戏,估计能演个夜叉之类的。然而想到那人现在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吴邪眉头不由得又皱了起来,叹了口气。   胖子看见他的表情,大力地拍了下他的肩膀,道:“别他娘的跟个娘们似的胡思乱想牵肠挂肚了,小哥是什么人,还会出事嘛?坐了大半天船,胖爷我肚子饿了,咱先填饱肚子才是要紧事!”   这么一说才发现还真是饿了,几个人在客栈点了几样当地特色的小菜,坐到客栈二楼的窗边吃饭。   没过多久,小花的手下走上楼来,他们提前几天把装备运进山,倒和吴邪他们差不多时候到。   为首的那人走上前,在小花耳边低声汇报着些什么,小花低头发着短信,神色淡淡地听着。那个手下似是说完了,小花也没抬头,随意地道:“知道了,你把装备清点一下,让弟兄们先休息一天,明天下午进山。”   那个手下恭敬地应了一声,然而却没有退下,有些犹豫地支吾了会儿。小花见状,扬眉道:“怎么,还有事?”   那人道:“花爷,刚才老三那边来了消息,说是……”他抬头迅速地望了一眼小花,又低下头,“河南密县的那个汉代公主墓被黑瞎子趁您不在先下手为强了。”   那个手下愤愤地说道:“那个汉墓明明就是我们先找到的,黑瞎子在我们的地盘上如此放肆,花爷,我们是不是该找人教训教训他,好让他晓得点规矩?”   听了这手下的话,吴邪在一旁也不由得诧异,心想这黑眼镜真是疯了。   老九门最初的地盘虽然都在长沙,但后来各家都开始在其他各省扩展势力,建立自己的盘口。比如他三叔事业没跨之前,除了长沙总盘,江浙一带基本上也是他的势力范围。这一带也有搞这些的,但地盘上的老大还是他三叔,谁让他三叔实力够强呢。而解家则把势力伸向了北京和河南一带,基本上河南那一片地方都是解家的地盘。   一般来说在一块地盘上有古墓,若是被势单力薄的发现了,保密不慎,被地盘上的老大先下了手,那也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但若是被老大先发现了,那墓基本上也就等于被贴上了专属标签,其他人就算得到了消息,除了在旁观望也别无他法,因为没人敢惹地盘上的大佬。要是运气好,等老大挖完了,再进去遛一遛,说不定还能捞点剩下的油水。   陈皮阿四的势力主要分布在广西和湖南南部,如今黑眼镜跑到河南这么胡作非为,无异于□□裸的挑衅。   吴邪看了看小花,他听了手下的话倒是神色不变,只是忽然“啪”的一声狠狠地盖上了手机盖。   吴邪吓了一跳,一边的几个手下更是吓得屏息,这种事胖子也不好插话,颇有点幸灾乐祸地啃鸡腿啃得起劲。   静了半晌,只见小花垂眸轻转着手中的青瓷杯,忽的就森森然笑了起来,露出一口细白的牙,却是和风细雨地道:“那个公主墓又不是我们建的,虽然是我们先找到的,别人也不是一定就不能动。黑瞎子初来乍到,我们作为这片地盘的主人,怎么着也该有几分容人的风度,跟他计较什么呢,你说是不是?”   说完,他仿佛真的就是这么觉得的一般,又温和地微笑起来,一脸风轻云淡毫不在意的模样。   小花生得俊俏,俊美而略偏细长的眉眼斜飞上挑,线条有几分柔。或许是因为从小学戏,当他目光流转,尤其是挑眉斜睨的时候,眉目间透出一种难言的风情,并不是媚,却隐隐勾人。此刻他漫不经心地笑着,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目光,却让人心里“嗖嗖”地冒着寒气。   他微笑着对手下说道:“好了,你们先下去休息吧。”   “是。”他身边几个早就一头冷汗的手下立刻就撤了个干净。   小花往椅背上一靠,又打开手机专心地玩了起来。   吴邪真不知道手机有什么好玩的,这里信号不怎么好,八成上不了网,这让吴邪深深地怀疑起这家伙不过是在玩手机上那些无聊幼稚的游戏。   吴邪望向窗外,吊脚楼下的辰江碧水清澈,竹排随意地停在岸边,虽然细雨纷纷,依然有孩子在水边嬉戏。远处满山的竹林波浪般起伏,而他们要去的那个斗就隐藏在这深山竹海里。   明日就要进山,可吴邪对这个斗依然一无所知,他看了看对面闲闲玩着手机的小花,问道:“小花,关于我们要去的那个斗,你知道多少?”   然而小花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却道:“我其实并不怎么想带你来,斗里凶险,我可没有把握能保你平安。”   胖子听了这话立刻就吐出嘴里的鸡骨头,说道:“花儿爷你可别小瞧人,我家天真那也是场面上跑过的,别看他长得他娘的一大学生似的,这几年在斗里让胖爷我都还刮目相看,这个斗再凶也凶不过那几个!”   小花摇了摇头,道:“这次的斗有些不太一样。”   吴邪问道:“怎么不一样?”   “这个斗并非我们经常接触到的汉人墓葬,而是西南这边少数民族的一个王族陵墓,苗瑶之地,若其中的机关包含巫蛊之术,就不是我们所擅长应付的了。”   也就是说,假如碰到个粽子,也是个邪异品种的,黑驴蹄子恐怕奈何不了。   胖子关心的重点不在这,他根本不在意,兴致勃勃地道:“哟嗬!这次又能开开眼界了!我就说小哥下的斗都不是一般的斗!明器一定也不一般!”   吴邪却皱起眉,西南少数民族的王族陵墓?他问道:“难道是夜郎古国的王陵?” 作者有话要说:     ☆、第 33 章      《史记》上曾有记载:“西南夷君长以什数,夜郎最大。”夜郎古国出现于战国时期,是雄踞西南长达三百年的一个少数民族部落联盟,西汉时被汉成帝所灭,从此销声匿迹。时至今日,夜郎古国的都邑位于何处依然是个未解之谜。虽然传统上认为夜郎国主要位于贵州,然而夜郎疆域辽阔,附属国众多,滇渝、桂北、湘西一带也被认为是夜郎国属地,更何况战乱不断,史学界早就有夜郎都邑不断变迁之说。   如今这个地方,按说应该是苗部夜郎的范围,夜郎国最鲜明的信仰特征便是“竹崇拜”。吴邪看着这个竹海环绕的苗家古镇,越想就越觉得这里说不定就埋着夜郎古国的王陵。   然而小花摇头道:“还不能确定,老太婆夹的喇嘛,但她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她到底为什么要去下这个斗?”吴邪觉得很奇怪,难道她认为那里有什么东西可以救霍玲?   小花叹了口气:“老太婆神神秘秘的,也没多说,好像是要去拿一样东西。”   吴邪纳闷了。那闷油瓶干嘛也一定要去?难道他也曾经和霍老太婆有一腿,所以要不顾性命地去帮她?   这一念头才冒出,吴邪立刻就发觉这实在太过天方夜谭——这不像闷油瓶会做的事啊!闷油瓶也会有相好?!   胖子终于把一整只鸡啃光了,打了个饱嗝,道:“他娘的别想这么多了,去了不就知道了。”   吴邪他们在辰溪镇上休息了一天,闲话不表。   第二天下午,他们收拾妥当,朝镇子西南方向的深山里行进。   霍老太似乎留下了什么标志指引了路线,每走一段路,小花总要停下来寻找下一个标记点。一行人加几头骡子,就这样一路走着翻过了好几座山。   这天下午没有下雨,湘西野花漫生的大山里,竹海青翠,触目生凉。竹叶尖上的水珠不时地滴下来,落在人的面颊上,凉凉的十分舒服。脚下地衣丰厚,湿漉漉的沾满了水珠,盈盈透亮。空气清新而湿润,吴邪深吸了几口气,只觉得肺腑都被洗过了一般清凉舒爽。胖子一路上还心情很好地唱起了山歌,虽然走调走到天边去了,不过倒也使得气氛没那么沉闷。   将近傍晚的时候,他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那是一面陡峭的山崖,吴邪还以为这里的山都秀秀气气的,没想到还能有这样高耸陡峻的峭壁。峭壁几乎垂直,上面怪石嶙峋,长满了绿色的植物,尤其是枝叶纠结的藤蔓植物,几乎把山壁都覆盖住了。   他们都没有休息,小花手下的几个伙计把骡子上的绳子全部卸了下来,系上攀岩固定器,那是一种可以插入岩石的缝隙瞬间卡死的小装备。   小花脱掉了外衣,拖上绳子挂在腰上,只穿着背心开始徒手攀爬。小花的身材非常的瘦也没有什么明显的肌肉,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爬起悬崖来好比杂技表演。吴邪惊叹地看着他一路敏捷地往上攀爬,很多动作他想都不敢想,比如说单手挂在突出的峭壁岩石上,用腰部的力量把脚送到极远的一棵树上,用脚背挂住树然后松手整个人倒挂着荡过去,或者是当够不到往上的岩石突起,小花就会极快在悬崖上翻身,头下脚上的用脚背挂住然后瞬间用力翻上去。他做起来除去利落,甚至还有一种特殊的美感。   最让人惊叹的是他的速度,吴邪真是意识到了什么叫飞檐走壁,除了遇到难以攀登的地方之外,他所有的攀爬都是在极其快速,甚至比走路还快的情况下进行的,但是即使这样,他爬到了悬崖的顶部也花了很长的时间,最后他到高处的时候,天都快要黑下来了,吴邪已经看不清他的身影,一直到他甩下了绳子,才确定他到了顶部。   下面的人都由衷的鼓掌,胖子叹为观止,吴邪也相当的佩服,心说这家伙学戏的时候肯定也学了西游记了。   小花手下的几个伙计开始带着一种钢筋结构的东西顺着绳子往上爬,然后在山崖中部靠上的位置安装起一个巢穴一样的东西。   胖子捅了捅吴邪,问道:“那是什么玩意儿?”   吴邪刚见到这些装备的时候也很奇怪,便问了那些伙计,于是他回道:“小花的伙计说这是芬兰人发明的一种东西,鸟类摄影师用来拍摄一种悬崖上的鹰的器械,这种鹰生活在悬崖上,十分难以观察。他们做了这种爪子,装上睡袋,就可以在悬崖上不落地的生活几个月,现在他们带来的这个是改装过的,可以待上六七个人,小花说我们得在上面待上半个晚上。”   那些伙计很快就将那个类似巢穴的东西安装好了,然后用滑轮把装备都吊了上去,小花带来的装备里除了倒斗常用的一些东西外,还有不少枪支,以及一捆奇怪的火把,火把头似乎浸染过什么药水,味道跟熬得要糊掉的中药似的,不知道用来干嘛。   通过吊绳,还在悬崖下的人就一个个被吊了上去,轮到胖子的时候,上面的几个伙计都吃力得不行。吴邪紧张地看着那几条绳子,突然就有点担心那个巢了,胖子一个人的体重相当于两个人,要是那些吊着巢的绳子撑不住,他们可都要这么坠崖而死了。这荒山野岭的,尸体烂了恐怕都没人发现,那可真是太悲剧了。   等人都到了那个钢筋组合的巢,小花也没解释什么,只抛下一句“等吧”就坐到一边又玩起了手机。   这里已是峭壁的中上部,吴邪坐在上方往下看去,只看到连绵无尽的深山与翠润的竹海,一片青碧地铺展在身下,就感觉有点恍惚。他想起了蛇沼边缘的断层,脑子里闪回了好多从前的事。吴邪惊讶于自己此时的镇定,心想自己也许真的有些变了,如果是以前到了这样高地方肯定会腿软,现在却可以这么的镇定。   草草吃了点东西,天色已经完全黑了,而无星无云的黑色夜空里,竟升起了一弯上弦月,却像是被连日来的水汽浸洗得太久了一样,朦胧又苍白。   白天时从上方远眺,漫山幽篁葱郁,连碧如云。然而现在阴惨惨的月光一照,崖下的那一大片竹林仿佛都笼上了层惨淡的雾气,阴森森地瘆人。   傻坐在悬崖边实在无聊得很,胖子从包里掏出一副扑克牌,招呼吴邪和那几个解家的伙计一起锄大D。   吴邪觉得不可思议,扬眉骂道:“我靠,死胖子你居然还带了这玩意儿!你当这是来旅游的?”   胖子刷刷地洗着牌,道:“幸好胖爷我带了这扑克牌!我们无产阶级讲究的就是无私奉献,要不是胖爷我,谁来拯救你们的无聊?”   这确实是消磨时间的好方法,吴邪立刻就凑了过去。心想这死胖子虽然不着调,但无聊时能有项娱乐活动还是很不错的。   见他们打牌打得开心,小花把手机收进口袋里,也到一旁饶有兴趣地围观。   不知过了多久,那弯上弦月慢慢地又要落下去,小花拿出手机看了看,忽然站了起来,吩咐道:“把装备都背起。”   吴邪看到他脸上虽然还带着微笑,但已露出几分严肃,心想总算等到了。但他不由得就有点紧张起来,不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   小花站在覆满了藤蔓的峭壁前用手一寸寸地摸索着,似乎是在找什么位置。很快,他就抽出匕首将一小片藤蔓全都斩断,空出了背后的那一块石壁。夜色下,那一片石壁嶙峋凹凸,却和自然形成的石头不同,像是雕刻着什么纹路。小花看了看时间,然后从包里拿出了一瓶深色的液体。   吴邪也看了下表,正接近子夜十二点。只见小花打开那个瓶子,然后把里面的液体倒进石壁上的一块凹槽里,空气里忽然就弥漫开一丝血腥气。   胖子不由就问道:“花儿爷,你手里这东西是血还是什么?”   小花继续往那片纹路里倒着那液体,头也没抬:“嗯,张起灵的血,用来开门。”   吴邪顿时傻了眼。心想闷油瓶的宝血还真是多功能,难怪霍老太要叫上他一起来。   胖子看小花还没有停手的意思,心疼地道:“我说花儿爷,差不多够了就行了,小哥的血宝贝着呢,完全能媲美强效杀虫剂,咱还是省着点用吧。”   小花听了,竟也真就收了手,把剩下的一小瓶血又塞回包里。   身边的伙计打开手电,只见那一片血液缓缓地流动,一寸一寸地填满了凹陷的纹路,渐渐地竟显现出一张动物的脸来,鹿角龙头,狮眼鱼鳞,是一张麒麟的脸。   就在这时,峭壁上那一大片盘结纠缠的藤蔓植物忽然有了灵性一般,抽动着枝条倏然向两边退了个一干二净,就好像是一只动物的触须被火烫着了一样,瞬间就收了回去。不少人都惊讶得低呼出声。   吴邪把手里的狼眼手电往峭壁上照去,不由讶异。几乎垂直的石壁上是一扇古老的石门,得益于藤蔓的覆盖,石门并没有被雨水冲刷腐蚀太多,上面苔痕斑驳,刻痕古朴,显然是很久以前不知被什么人在这一片陡峭的山崖上建造出来的。石门的石质和周围的岩石明显不同,是厚重的黑色,更为坚硬。而眼前这一扇黑色石门上,一左一右,分别雕刻两只麒麟,对角相冲,威风凛凛。 作者有话要说:     ☆、第 34 章      看到那扇黑色的石门上巨大的麒麟浮雕,吴邪就明白了,这不该是夜郎古国的王陵。   苗部夜郎乃三苗国血裔,膜拜饕餮。《舜典》上记载:“三苗,国名,缙云氏之后,为诸侯,号饕餮。”而这石门上郑重肃穆的雕刻,只可能会雕上族里膜拜的上古神兽,怎么着都不该是麒麟,而且这麒麟,竟和张家族人身上的麒麟毫无二致。   静了片刻,石门忽然发出了隆隆的震动声,正面悬崖都颤动起来,吴邪忙扶着吊绳站定。下一刻他就看到面前的石门缓缓向两边开启,石门里面,是黑洞洞的空间,就像一只巨兽张大的口。   吴邪一看脊背上就冒起一股寒气。这他妈其实还是饕餮吧,这个洞口就像传说中能够吞噬一切永不餍足的神兽之口。然而还没等他们往洞里照明细看,小花就低声命令道:“快进去!”   所有人才刚踏入到石门里面,那扇石门就以和开启时完全不同的速度极快地合拢起来,而小花趁石门合起之前把吊着那个巢的绳子全都砍断了。   胖子叫道:“花儿爷!你把绳子都砍断了我们到时候要怎么回去?”   小花用手里的矿灯往四周照射查看,说道:“老太婆说过,这石门从里面出不去。”   吴邪问道:“她怎么知道的?她来过不成?”   小花摇头,道:“似乎是张起灵告诉她的。”   胖子皱眉道:“小哥说的话绝对是不用怀疑的了,那我们总不会进来就出不去了吧?胖爷我可还不想在这里面养老。”   小花道:“只能想办法找到这里的地下河,可以从地下河出去。”   湘西这一片山脉地下水系丰富,山底遍布地下河,确实有可能通往地面。   吴邪放下心来,也开始打量起周围的空间。这不像是被流水侵蚀而形成的溶洞,倒像是一个被人凿出来的巨大石洞,但说是被人凿出来的又太过不可置信,因为这个石洞大的仿佛连光线都照不到边际,好像整座山都被人从中间挖空了。这一片奇迹一样的山中洞天让几个伙计都惊讶得合不拢嘴,而吴邪他们见过不少比这更为奇伟的人工或自然神迹,并不十分吃惊。   看着四周坚硬的岩石,吴邪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小花说这里不能打盗洞,洛阳铲什么的根本奈何不了这些石头,除非用炸药来炸,而且还得是那种破坏力极强市面上难以搞到的炸药。   脚下有一条石道,每一块石阶上都雕着神秘的纹路,石阶宽阔,一直往下方的黑暗中延伸而去,似是通往山脉的腹地,一行人便沿着这条石道往下走。   吴邪越往下心里就越是发毛,因为一路上除了他们的脚步声就再没有一点声音,仿佛这个地方没有一点生命的气息,连一般最有可能生存在洞里的蝙蝠都不见一只。不过他转而又想,这又不是普通山洞,这可是别人的坟墓,如果有蝙蝠恐怕也是会吸人血的吧?   他想象了一下一大群黑乎乎的蝙蝠把人都吸干了的画面,不由一阵恶寒。这死法真他妈一点美感都没有,这种东西还是一只都没有的好。   随即他又觉得自己实在是犯抽——有没有美感一点都不重要!   走了约半个小时,慢慢的,吴邪发现两边的山壁开始变窄,像是从两边斜斜而下,手电光已经能照清山壁的样子,上面爬着些蕨类植物,布满青苔。细小的水珠不断地渗出来,那些青苔就像是吸满了大山里的精气和汁液一样,绿得沉郁而浓厚。   胖子环顾了一圈周围的山石,骂道:“他娘的,咱们不会是走在个漏斗里吧?走到底部了就只能原地转圈圈或者掉下去?”   小花停住脚步,闭上眼,像是在细听着什么或是感受着什么,片刻后睁开,看了眼胖子,道:“不用转圈,这里有风,必然有通道。”   他这么一说,吴邪还真感觉到了些空气的流动,又往下走了一段路,那风就越明显,幽凉清寒,仿佛还带着些濛濛的水汽。如果说这是个地下墓穴,那也绝不是封闭的。   不多久,他们终于走到了底部,除了他们现在走的这条石阶,左右两边还各有一道石阶通往这里。这确实像个漏斗,被截成两半的漏斗。有一面光秃秃的峭壁就横亘在石道尽头阻挡了去路,峭壁中间有一道斧劈似的裂缝,好似一只黑幽幽的眼睛不怀好意地望着他们。   吴邪打量着这条自然形成的裂缝,看样子能容两人并肩通过,裂缝两边被人依势雕刻上了繁复的花纹,这么一来倒像是一道精巧的门了。用手电往里照去,隐约是一个狭长的山洞,山洞两边不知道有什么东西,轻轻地晃动着,影影绰绰,鬼魅似的,还发出一种模糊的声响。吴邪往深处看,吃惊地发现竟看不到尽头,他目力不错,而狼眼手电的射程有三百多米,也就是说这个山洞至少也有三百米长。   小花也看到了洞里的大致情况,略为沉吟了会儿,道:“我先进去看看。”   吴邪不太放心,那些摇头晃脑的鬼影着实诡异,便道:“我和你一起进去。”   小花看他一眼,也没反对,两人便一起走进那条缝隙里。   缝隙前后约有五米,两人很快就站到了那个狭长的山洞前,胖子也跟在他们身后进来,探着脑袋越过吴邪和小花的肩膀往里瞧。三人这回都看清了那些晃动的影子,齐齐冒起了鸡皮疙瘩。   山洞内蠕动着一种看起来滑腻腻的黑色藤条,没有叶子,一条又一条地纠缠在一起,爬满了山壁,发出黏糊湿腻的水渍声。垂到地上的藤条都半立起来,微微摇动着,犹如一条条轻晃着脑袋的蛇。山洞内弥漫着怨毒般冰冷的腥气,也像冰冷粘腻的细蛇一般,顺着鼻腔一直爬进人的肺腑里,让人直欲作呕。   这些东西乍一看去就像一团团缠绕在一起的黑色长蛇,又像某种凶兽黏糊糊的胃壁,散发着冰冷腻乎的腥臭,恶心得不行。   吴邪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滚,寒毛直立。小花眉头紧皱,脸都有点扭曲了,显然特别讨厌这种看起来恶心兮兮的东西。   胖子搓了下手臂上的鸡皮疙瘩,道:“他娘的这也太重口了!这东西不会吃人吧?天真和花儿爷,你俩长得比较嫩,得小心点。”   吴邪:“要吃人也是吃你这种肥的流油的。”   小花道:“我看这东西可能真的会吃人。”   吴邪望着石洞深处看不到头的黑暗,眉头也皱了起来:“那怎么办?不知道小哥他们是怎么过去的,他娘的也该留个友情提示吧。”   胖子一听就扭头找起身边的石壁上有没有留言什么的,道:“说不定还真有,霍老太婆不是一路上都有留标志指路嘛,也许老太太细心体贴,留了什么温馨提示。”   小花嗤道:“算了吧,老太婆会留言才怪。”   吴邪皱眉思索着。他想闷油瓶他们肯定是顺利过去了,但到底是怎么过去的?他的血是开启山门的关键,那么这些山洞里的东西会不会怕他那镇邪的宝血?难不成闷油瓶是一路放血护送那些人过了这个石洞?   吴邪看着眼前长长的石洞和这一大片扭动的蛇藤,又不由失笑。要是真的放血,闷油瓶估计也就光荣在石洞尽头了。   但吴邪还是仔细地观察起地面,地上长着一层同样滑腻的地衣,那些蛇藤倒是没有爬到地面中间来,地衣青绿,并没有一丝血迹。忽然吴邪注意到地衣确实是被人踩踏过的,那些被压折的细小植物都还没有直起腰来。他拍了下小花的肩,道:“你看地面,有霍老太他们走过的脚印。”   小花也已经发现了,他细细地察看了一番,道:“他们的脚印是成一条直线的。”他看了看两边半立着微微晃动的蛇藤,“也许只要保持一定距离,这些东西就不会攻击人。”   吴邪赞同道:“有这个可能。”   小花转回去吩咐那些手下按直线沿着之前那些人的路线走,要注意与两旁植物的距离。   于是所有人便排成一列踩着中间那一路不甚明显的脚印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往前走去,果然那些蛇藤都没有妄动。可是轮到胖子的时候,也许是他的身躯太过庞大,两边的蛇藤陡然直立,那架势就好像对着猎物伺机而动的蛇,吓得吴邪连忙把胖子的身子九十度旋转,那些藤条就又半萎了下来。   吴邪松了口气,骂道:“死胖子,你再不减肥早晚要被这身肥膘害死!”   胖子抖了抖身上的肥肉,满不在乎地道:“你懂啥!胖爷我在斗里横行多年靠的就是这身神膘!”   于是他现在只能螃蟹一样横着走。   吴邪懒得理他了。   就这么提心吊胆地往前走去,一路上两边的蛇藤只要晃动的幅度大一些,就吓得人一身冷汗。   被这些恶心的东西环绕着神经紧绷地往前走,这实在是很不舒服的事,石洞很长,那种黏糊湿腻的蠕动声让吴邪的鸡皮疙瘩一路上就没停过。   就这么一直走了至少有五百米,才终于到了尽头。   吴邪瘫软地靠在终于正常了的山壁上,长长出了口气:“□□的,总算到头了。”   然而前方的小花叹了口气,说道:“恐怕还没。” 作者有话要说:     ☆、第 35 章      他们现在所处的石道和之前的那条裂缝差不多,吴邪闻言走到小花身边,往前一看,不由就愣住了。   小花转头对他笑道:“不过让人舒服多了,不是吗?”   前方仍然是一个狭长的山洞,这回山洞的石壁上却不是那种恶心的蛇藤,而是停满了碧色的蝴蝶。那是湘西一带特有的一种碧凤蝶,只不过和竹林那些里青碧得让人分不清哪是竹叶哪是蝴蝶的碧凤蝶不同,山洞里的这些竟是能够发光的夜光蝶。   青幽幽的碧色连成一片,漫天匝地,山洞里仿佛从顶部垂下了两面碧玉长帘,幽寂的空气中仿佛还飘着些清冷的异香。   虽然也可能不好对付,但一洞美丽的蝴蝶,比起之前那些蠕动的藤条,果然让人舒服多了。   稍微休整了一下,一行人便尽量不发出声音地踏进山洞里。   然而就在他们都踏进洞内的那一刻,忽然耳边响起“滴答”的一声,像是水珠滴落静潭,清晰得就在身侧。   吴邪一惊,连忙转头四顾,然而借着手电光,只看到狭长的山洞和两面石壁上密密匝匝的碧凤蝶,并无水潭。   小花抬手示意停下。   吴邪凝神细听,忽然又是“滴答”一声,空灵的声音涟漪一般扩散在空气中,依然是咫尺之距。   见鬼了!周围没有水潭,怎么会有这种声音?   所有人都不由屏息静气,而周围寂静如死,“滴答”声还在继续,节奏极缓。   近在身旁的声音格外清幽,每一声都像是滴在人的心头上,激起身体一阵寒颤。   仿佛是第七声水声响起之时,所有人眼前蓦然一花,静静栖息在洞内的碧凤蝶全部惊飞而起,两面碧玉长帘仿佛被骤然打碎,迸溅成漫天碎星。   扑棱棱飞起的蝴蝶在山洞内翩然旋舞,碧色荧光如飞沙乱雪,纷纷扬扬。   吴邪有刹那的怔愣。他娘的这算什么?欢迎焰火吗?   胖子陶醉道:“这是在拍唯美科幻片?”他转头看了看,“他娘的,都大老爷们,没有女主角啊!”   然而面对着漫天飞舞美如梦幻的蝴蝶,没有人敢掉以轻心,因为它们本身能够在黑暗中飞翔已经是十分诡异的事了。   蝴蝶不是飞蛾,本就是生存在日光之下的动物,没有太阳的热量就无法飞行,然而这山腹之中的碧凤蝶却在黑暗中翩翩起舞,仿佛是活人身上鲜血的气味让它们苏醒过来,然后逐血而飞。   但这至少不是想象中爬了一地的蛇蝎虫蚁,吴邪庆幸地想,如果这就是巫蛊之术在作祟,那么传说中诡异可怖的巫术也没那么吓人,稍加利用,说不定还能开发个景点赚钱呢。   这次的石洞没之前的那么恶心了,小花嘴角微扬,看上去心情还不错的样子,转头问身边的一个四十多岁的老伙计道:“这些漂亮的小东西难搞吗?”   那个解家的伙计在湘西一带挖过不少古墓,和这边的巫师打过交道,知晓不少巫蛊之道。他看着越飞越近的蝴蝶,神色凝重地道:“这种蝶蛊很可能有剧毒,而且会吸血,不能被它们碰到。”   小花点头,命令道:“都退回到石缝里。”   所有人又退回到了那条仅容两人通过的石道,飞絮一般轻盈的蝶蛊逐渐围绕过来,优美而诡异,空气中清冷的异香似是被蝶翅扇动,一缕缕越来越浓,馥郁袭人。   那个老伙计解下他们之前带来的那捆火把,全部点燃,火把瞬间亮起了幽蓝色的火光,散发出一股浓浓的草药味,掩住了洞里的郁香。   胖子问道:“这回变成拍鬼片了?点这鬼火有什么用?”   小花把火把分到每个人的手上,道:“和这里的巫师拿的,能驱蛊毒。”   吴邪接过火把,那味道实在不太好闻,他不由伸长手臂把火把举远点。   有了这些蓝色的药火,那些蝴蝶果然不敢再靠近。   缩在这里不是办法,小花道:“我们得快点通过这个山洞。”   可是接下来他们发现,即使有了驱蛊的药火,也依然很难办。这些蝴蝶数量太多,火把驱得了上方的蝴蝶,脚下就有要趁虚而入的,让人手忙脚乱。幸好这些蝴蝶飞得跳舞似的悠然,悠然得仿佛是对猎物的戏弄。   吴邪咒骂着,非常想一把火将这些蝴蝶烧得灰都不剩。   一路狼狈地就要走到山洞的尽头,却只看到一棵巨大的貌似榕树的古树,不知长了多少年的树根盘结在地,大树背后是整面光滑得没有一丝缝隙的山壁,根本就没有出口。   就在所有人都有点愣住了的时候,静谧里忽然响起了尖利的破空声,脚下厚厚的地衣里刹那间蹿出了一条条黑色的藤蔓,瞬间紧缚住人的脚腕,被缚住的人立刻就被扯倒在地。   这一变故太过突然,吴邪一惊之下忙跳开一看,竟然是之前的那种黑色蛇藤!   忽然耳边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一个倒在地上的伙计被一只来不及驱散的蝴蝶蛰住了脖颈,霎时间一片凶煞的黑紫色迅速地从他的脖颈处蔓延开去,整张脸顷刻就变了色,犹如厉鬼一般恐怖。   那伙计痛苦地惨叫着,还没等人过去相救竟就咽了气。一大群碧蝶见状就扑扇着翅膀翩翩然落满他的全身,转瞬之间就把人吸成了皮包骨的一具骷髅。   一切发生得太快,吴邪还没反应过来,前几秒活生生的一个人转眼就成了一具枯骨,吴邪毛骨悚然,一下子居然就被吓得呆住了。   小花喊道:“别愣着!用火烧散蝴蝶和藤蔓,跳进那片树根里!从那里可以落下去!”   一听到他的话,马上就有人迅速地反应过来跳到前方的那片树根上,那树根像是活过来了一般腾出了一道口子,上面的人立刻掉了下去。   虽然不知道掉下去是死是活,但总比留在上面的好。吴邪熏开蝴蝶也正要冲过去,但那一刻他看到斜后方的胖子被蛇藤绊倒在地,火把落在地上一下就被撞熄了,周围那些蝴蝶没了顾忌,全都围向了他。   这个距离怕是来不及赶过去,吴邪惶急叫道:“胖子!”   哪知这时候胖子忽然刷地一下亮出一片长条形的东西挡在自己脸前,那些蝴蝶立刻受了惊吓般纷纷后散。   危险一缓,吴邪拿着火把冲到他身边烧开他脚下的蛇藤。   胖子挣扎着站起来,吐了口唾沫,骂道:“狗/日/的!要不是胖爷我有这么个护身符,今天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吴邪心有余悸地把周围剩余的蝴蝶驱散,转头去看他的“护身符”,这一看之下就脸色一扭:“我操,死胖子你拿的是什么东西?!”   胖子手里拿着的,是一条卫生巾,沾了血的卫生巾。   眼见周围没那种鬼蝴蝶了,胖子把那条卫生巾宝贝一样又揣进兜里,得意道:“这可是我偷偷攒的小哥的血,能攒这么多很不容易。我告诉你,夏天放家里,蚊香都不用点。”   吴邪简直无法理解,一时无语。   胖子推了下他:“别羡慕了!快走!”   胖子说完就飞起身子一个扑腾跳进了那片树根里,转眼就不见人了,灵活迅捷得让吴邪目瞪口呆。   身边的小花烧散周围的蝴蝶和藤蔓也正要过去,但这时地上忽地又冒出了一条蛇藤一下就缠住了他的小腿,小花猝不及防摔倒在地。这条蛇藤和之前的不同,直接就把人往一边石壁上拖,他手上的火把脱手滚到了远处。   吴邪眼明手快地伸手就拽住他的胳膊,拉锯战一样和那条蛇藤僵持住了,那一股大力扯得吴邪感觉手都快要脱臼了。   然而小花却喝道:“放手!”   吴邪一愣,却仍是紧紧抓着他的手臂。僵持着的时候,忽然一只蝴蝶趁机飞下,以完全不同于飞舞时的轻柔姿态猛地蛰住了吴邪的手臂。毒液扎进血肉里,霎时间犹如冰针刺骨,吴邪痛得一缩手,心想完蛋了!   而这时小花腾出了手就立刻掏出一支手枪,抬手就往脚下的蛇藤射去,极准地射中了那条细韧的蛇藤,藤蔓断成两截,溅出黑色的浓稠汁液。   小花站起身一把拖起吴邪,冲进了那片树根里。 作者有话要说:     ☆、第 36 章   吴邪以为自己这次真的要死了,还没找到闷油瓶,就出师未捷身先死,这也太他妈悲惨了点。更郁闷的是,要是能在地底下和闷油瓶相见,那只闷油瓶子大概还会说,这是我自己的事,你为什么要来?   吴邪欲哭无泪。   小花看他眼神恍惚,拍了下他的脸,问道:“还清醒吗?”   吴邪迷蒙地看到小花拿出一把匕首,用火烤烫了会儿,然后就一下割上他的手臂,正划在他被蝶蛊蛰过的伤口上,痛得吴邪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忍不住骂道:“靠!你他娘的下手轻点!”   骂完吴邪就愣住了。他看到手臂上的紫黑色并没有蔓延开来,反而在一点点地消退,随着伤口里毒血的流出,那一片紫黑色越来越淡。   小花表情有点感慨,道:“幸好你有麒麟血,你和张起灵是什么关系?怎么也有这种血?”   原来是因为他的血。吴邪心神一松,放下心来,答道:“可能是因为我吃过两片比较难得的麒麟血竭。”   小花哦了一声,道:“我还以为你属于那种被药泡出来的,麒麟血的其中一种形成方法就是从小服食中药或者泡药水。”   “……我爹可没那么变态,肯定是因为麒麟血竭。”   吴邪此时无比庆幸自己吃过那两块东西。他忽然想到,要是以后没事就放点儿血在道上兜卖,会不会就能成为驱虫辟邪解毒的下斗必备物品?那他的小铺子就算经营惨淡也不要紧了,反正也多了一项收入来源。   小花挤了下他的伤口让血流得更快些,吴邪倒吸冷气,痛出了一头冷汗,只听小花说道:“大哥,你以后能不能机灵点儿?拽着我那些蝴蝶就会趁机蛰你你没想到吗?而且害我没及时脱困,腿都被勒青了。”   吴邪顿时不爽了。心说老大,我还不是怕你被那些玩意拖进老巢去当火腿啃光?被蝴蝶蛰跟我机不机灵没关系,完全是因为我对你的能力判断失误,要是闷油瓶,我可能立刻就放手了。   吴邪懒得驳他,就没接话。他看着手臂上已淡成浅紫色的伤,想到了刚才那个不幸的伙计,就觉得有点难受。其实做这一行的,这样的事很常见,但他仍是无法淡然面对,即使那只是个陌生人。   只希望接下来不会再有人出事了。吴邪叹了口气,问道:“胖子他们呢?”   “在前面探路。”小花说完,忽然“咦”了一声。   “怎么了?”   小花看了他一眼,又掏出那把匕首用火烤了起来。   吴邪有种不好的预感,忙道:“花老大,我说你别趁机报复啊,我还不是因为救你才受的伤?”   小花摇头,用力制住了他的手臂,道:“你忍着点。”   说完又是一刀刺进去,剧痛传来,吴邪冷汗都要流成河了,不由在心里大骂小花。但很快小花就把匕首撤了出来,匕首尖上挑着一只毛虫一样的东西。吴邪鸡皮疙瘩立时就掉了一地,这他娘的不会是那只蝴蝶在他血里产卵而孵化出来的虫子吧?   小花把虫子扔掉,抬头看了吴邪一眼,表情有点奇怪。   吴邪咬牙道:“又怎么了?”   小花道:“不好意思,我挖虫子时把你的血管不小心挑断了。”他的表情满是无辜,甚至还有点幸灾乐祸。   吴邪一愣,呆了两秒才连忙收回手检查自己的哪条血管断了,但是看来看去也没有异状。   小花缓缓地笑了,有点无奈,拿出伤药和绷带给他包扎伤口,道:“这是一个玩笑。”   吴邪莫名其妙:“玩笑?”   小花失笑:“你的人生一定很枯燥。”   吴邪慢慢地就理解了他的意思,只是觉得好笑,心说你小子有什么资格教训我,也不见得你生活的多乐腾。但这个玩笑让吴邪忽然觉得小花和他碰到的其他倒斗的人有些不一样,于是又觉得他也没那么欠揍了。   也许是因为毒血逐渐流尽,吴邪的伤口已经疼得不那么厉害了,他开始打量起这个掉下来后小花把他拖进来的地方。他惊讶地发现这回他们不是处在那些看似天然的洞穴里,这里是一个不大的石室,石室里并没放着什么东西,但是顶部的四个角落里镶嵌着四枚拳头那么大的夜明珠,吴邪对于它们还完好地镶在石头里感到不可思议,胖子居然没有立刻把它们挖走。   小花收拾好东西,对他道:“老太婆他们在那棵树上留下了标记,他们一定也是落到了这里,我们走吧。”   吴邪点头,背起了背包。出了石室就看到了胖子他们,他们用矿灯照着身边的石壁,一脸的震撼讶异。   吴邪走出来的时候也被眼前的景象震在了原地。   他们面前是一条直接在山石中凿刻而成的宏丽墓道,长得不见尽头,两边石壁每隔一段都浮凸着一根鎏金的墨青色琉璃巨柱,柱子的另一半似是融进了山里。石壁上画着色彩富丽的壁画,丝毫没有黯淡褪色的迹象,像是被这些琉璃巨柱分隔成一幅幅巨大的画卷。顶部有夜明珠照射下来,脚下长长的黑石路面熠熠闪光,细细碎碎的光芒像是落了一天的星子,宛若银河。仔细一看,竟是嵌着无数的萤石。   吴邪以前见过的墓道都是黑漆漆的没有光,还散发着一股子墓葬的霉味,还真未见过这样好看的墓道。   胖子转头看见吴邪,就道:“天真,你过来看看这壁画,这上面讲的什么?”   吴邪回过神,走过去观察起那些巨大的壁画,有几层楼那么高,竟是些叙事性壁画,画工细致,场面宏大,上面覆着一层材质奇异的清漆,将色彩保护得相当完好。吴邪一路看去,有了眉目,不由就有点鄙视起胖子:“这又不是什么鲜为人知的历史,你看不出来?”   胖子道:“胖爷我懒得去研究这些东西,好不容易看本《太平御览》还是看在那封面把女娲的胸部画得大了点,害我还以为是什么刺激的书。”   小花走到了他们身边,道:“这里可能是九黎王族的陵墓。”   吴邪点头,朝第一幅壁画扬了扬下巴:“你看这幅,明显是上古时代黄帝与蚩尤的逐鹿之战。”   上古逐鹿之战,曾于《山海经·大荒北经》有载:“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川之野。应龙畜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   而眼前的壁画上所画的战争场面,正与《山海经》中所描述的逐鹿之战相差无几。   《史记》记载,黄帝与炎帝三战于阪泉之野,最终得胜,而后黄帝融合了炎帝部落征师诸侯,于逐鹿擒杀蚩尤。自古成王败寇,蚩尤被儒家文化不断贬低,但实际上在炎黄部落相融合之前,蚩尤的实力远大于炎帝与黄帝,亦是当时最早使用青铜武器的部落,兵力强盛,而蚩尤善战,亦被称为战神。阪泉之战与逐鹿之战虽然同为上古时期重要的战争之一,然而在激烈程度上,阪泉之战却远不能与逐鹿之战相比。黄帝、炎帝与蚩尤被并称为中国远古时期的三大人类始祖,黄帝败炎帝,杀蚩尤,最终统一华夏。而正是逐鹿之战后,轩辕氏被尊为天子,天下臣服。   吴邪沿着壁画往下走,指向接下来的几幅画卷,继续向胖子解释道:“蚩尤是九黎族的首领,战败后,九黎族就分散至各地,与其他部落融合在了一起,其中一支南下成了苗民的祖先,三苗国以及后来的苗部夜郎,都是九黎族之后。但壁画上这一支九黎族后裔和其他的九黎族人不同,恐怕他们才是蚩尤的直系血裔,是九黎王族。他们来到西南,大部分族人都隐居深山,并不怎么与外界接触,但俨然也是一支较小的政权,建立过宫殿以及这地下王陵。”   说到这里,吴邪皱起了眉。眼前壁画上的这一脉九黎族人,都十分清秀,和云顶天宫壁画里的那些东夏人有些相似,都非常的年轻。   胖子也注意到了这点,他看了看琉璃柱上雕刻着的麒麟图腾,祥云环绕,踏火焚风,和张家人身上的麒麟一模一样,心里冒出了个猜测,便对他们道:“小哥的血能够开启墓门,这里该不会就是他的祖坟?”   小花沉吟了片刻,说道:“这倒是很有可能,张起灵似乎对这里十分的了解。张家人之所以有麒麟血也许是因为他们是蚩尤的血脉,蚩尤是上古神话里的人物,那个时代的人物,可以说是接近于神一样的存在。”   吴邪皱眉看着这些壁画,掏出支烟点起,纳闷了。   难道闷油瓶是来祭祖的?可是不对啊,祭祖的话上上香不就完了,用得着一副一去不复返的样子?难道闷油瓶要把自己当祭品?   我操,要真是这样,闷油瓶脑子抽了吧?   胖子一看就看出他又在胡思乱想张起灵的事了,就道:“天真你别瞎担心了!这是什么地方,很可能就是小哥的祖坟,还有谁比他更了解这里?小哥这么牛B的人,不会有事的,咱找明器要紧些!”   吴邪抽着烟,没有接话。心说我不是担心他被杀,我是担心他自杀。 作者有话要说:     ☆、第 37 章      他难道真的是要来祖坟里自我了断?吴邪越想就越觉得这不是不可能的,这人本来就不是那么正常,一时想不开做点不正常的事也没什么好意外的。但是,这次也实在太过不正常了,吴邪不由愈发担忧着急。   不行,一定得把他带回家去好好教育一番。   他把烟掐了,对小花他们道:“别停留了,我们赶紧走吧,得快点找到他们。”   小花点头,吩咐其他人继续往前走。   墓道很长,两边的壁画在夜明珠和手电光下仿佛流转着淡淡的清光,一行人踏着宛如夜空银河的黑色石路向前走去,远远的终于照到了墓道的尽头。   胖子登时就两眼放光地发出一声赞叹:“小哥他祖宗可真有钱!这么大一扇玉门和两边的柱子要是卸下来拿去拍卖,能上亿吧!”   吴邪泼冷水道:“前提是你卸得下来,还上亿呢,你想得美。”   小花也在一旁道:“确实,要是上亿也是拍卖行的炒作,现在现金的古董交易,能超过2000万就是天价了。”   不多时,他们便走到了墓道尽头,他们的面前是一扇巨大的白玉石门。   玉石凝脂般细腻,由于质地较为脆弱,所以这一扇玉门是用一整块白玉覆在里芯的岩石上。这样两面巨大完整的天然白玉,世间罕有。   而这两扇白玉石门上,嵌刻着纯黑如夜的墨色玉石,光华沉厚内敛,神来墨笔一般雕画出两只栩栩如生的黑色麒麟。麒麟的眼睛是少见的金曜石,金曜石是黑曜石中的极品,在光线下闪烁着金色阳光般的耀眼光芒。在这璀璨银河般的墓道尽头,双目金光闪耀的上古神兽像是立在苍茫浩渺的夜空里威严地俯视着着世间众生。   放在之前,吴邪早就看呆了,但是现在他神经迟钝地毫无感觉,站在这扇精美却不失古朴大气的白玉巨门前,眉头皱成了结。   这门要怎么打开?   小花上上下下看够了这扇玉门,又十分有兴致地围着一边的石柱转了两圈,厚重的沉黑与莹润的玉白交相嵌错,简简单单黑白分明,却有种低调而庄重的华美。看了半晌,他才道:“这里应该有开门的机关,仔细找找。”   胖子摸着那触手生温的玉石,表情简直都有点猥琐了,听到小花的话,转头四处看了看,道:“这还不简单,直接找找哪里有血迹不就是了,肯定是用小哥的血开的。”   有道理。吴邪立刻查找起哪块地方残留了血迹。   没过多久,小花就站在右边的一根石柱背后笑道:“在这里,果然是用血,幸好我还留着点。”   吴邪走过去一看,那是一小方刻在黑石里的麒麟浮雕,上面还残留着半干的鲜血。吴邪心里一喜,看来他们也没走多久。   小花拿出剩下的那一小瓶血,打开盖子就全都倒在了上面。   血液慢慢覆盖了那一块浮雕,然而这一次,门却没有动静。   胖子困惑道:“出故障了?开过一次后就卡壳了?”   吴邪转头看了看那扇依然紧闭的玉门,心说我操,不是吧?这门难道中看不中用?   小花用手戳了戳那只石雕麒麟,又按了按,啧了一声,似乎也很纳闷。   几个伙计也围了过来,同样觉得很奇怪。   吴邪也戳了下那只麒麟,冷硬得要命,弄得他满指的血。心想这是怎么回事?如果不是卡壳,那这门难道是只认闷油瓶新鲜的血?现在这些是保鲜措施没弄好被嫌弃了?   吴邪回想第一次开门的情景,忽然冒出了个疑问:“小花,我们进来的时候那扇门不像是被他们先行开启过的,这是怎么回事?”   小花道:“不知你有没有注意到,我们进来时往下走的洞确实像个漏斗,两边还有两道石阶通往底部。”   吴邪明白了:“你是说小哥他们和我们走的不是同一条路?”   小花点头,道:“对,不止有一个入口,我们解家人做事向来谨慎,几天内就有两批人前往同一个方向的深山里,怕会引起怀疑,我让老太婆特地派人在路上做了标记,但他们和我们走的不是同一条路。”   吴邪听了,推测道:“会不会一个人的血只能开一次门?或者说同一个人的血要是想再次开门,就得等到子夜十二点?也许另一个人的就不一定了。”   小花挑了挑眉,脸上出现了一种“开始觉得你也有点小牛B”的表情,道:“有可能,你脑子转得挺快。”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吴邪立刻抽出刀子往自己手臂上划了一刀。   胖子一时还没明白过来,就吓了一跳:“天真!小哥不会有事的,你别想不开自残啊!”   小花道:“说不定可以,这点伤口流不出多少血,你再割深点。”   再割深点老子的血管就真要断了。吴邪瞪了小花一眼,心想这小子真是不割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   吴邪把血滴到那方石雕上,覆盖了原先的血迹,那只麒麟浑身浴血,看上去有几分慑人。   忽然一声轻微的震动从地面传来,所有人转头一看,那扇玉门果然开启了,却非常的安静,以极缓慢的速度静默地打开。   而所有人在看清石门背后的景象时,全都愣住了。   玉门背后,不是想象中的地下宫殿,而是一片红色的山林。   走到门后面的那一刻,一行人恍惚间觉得自己像是站在了地狱血池的入口。   仿佛几百里的山脉都被人从内部挖空,碎石重新堆成了一片连绵不绝的地下山峦,有光从一线天似的山顶缝隙落下。而眼前的这片地下山峦,触目所及,皆是大片红色的枫林,漫山遍野,层林尽染。   风不知从何处吹来,凛冽非常,有如寒刃割面。然而那片血色的枫林在烈烈寒风里却摇动得很缓慢,仿佛一汪浓稠得几近凝固的,怎么都化不开的血。   传说黄帝打败蚩尤后,将他身首分离,把曾经铐着他的枷锁扔进山里,沾满了血迹的枷锁便化成了红色的枫林,每一片枫叶都像是当年蚩尤身上的血迹。   而如今眼前的这片枫林,就像是血化成的。   妖异的,地狱一般的血红。   吴邪咽了口唾沫,轻声问:“我说,这不会真的是当年蚩尤的血养出来的枫树吧?”   小花“咔嚓”一声将手枪上膛:“鬼才知道。”   他挥手示意往前走,低声嘱咐道:“都小心点。” 作者有话要说:  记得曾在围脖上看过一小段子,说是小哥摸着机关突然冒出句艾玛,这玩意儿咋整?把我笑抽过去。因为张盐城以及划瞎陈皮阿四眼睛的那个有着淡然眼眸的苗族首领还有小哥身上那种苗人发明出来的植物汁液纹身,我以前一直以为小哥是苗族的,所以仍旧改了原著的设定。28、29、30章被我修改过了,原先的不合情理且有明显的bug。   ☆、第 38 章      脚下的落叶厚厚的一层,却不见一片枯死的叶子,踩上去悄无声息。枫叶即使被风吹动,也依然寂静无声,这片山林就像一个死境一般,没有一丝的声响。   不过在这种看起来就很诡异的地方,要是鸟叫虫鸣,生机勃勃,那才是更加诡异的事。   然而,一路全神戒备地走到了枫林深处,竟然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吴邪不禁怀疑是不是他们太过疑神疑鬼了,也许这里的植物就是长得比较个性独特,看起来让人心底发寒了些,其实本质还是挺正常的。   胖子大概也是这么想的,踢了踢身边的一棵枫树,道:“咱还是别自己吓自己了,这地方也就长得反常了点,就像胖爷我,长得不那么温柔潇洒,但要找老公绝对还是胖爷我这种人最靠谱,天真你说对吧?”   吴邪损他道:“你少他娘的自吹了,要是有姑娘嫁给你那就是鲜花插在牛粪上。”   但话才说完,吴邪脸色陡然一变,猛地伸手把胖子拉开。   小花立刻命令道:“退开一丈!”   死寂的枫林里,被胖子踢了一脚的那棵枫树下忽然传来了一种落叶被抓挠扒动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惊动,拼命地想要钻出来。   所有人都紧紧盯着那棵枫树的树根处,只见那一方厚厚的落叶不停地被顶动着,松动了片刻,突然竟伸出了一只黑色的爪子!那是一只像极了骷髅手骨的爪子,细长尖利。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般,周围的树根下刹那间都响起了那种抓挠破土之声。   所有人都悚然一惊,立即默契地退到树林里的空旷处。   不出片刻,那种黑色的东西便从地下爬了出来,吴邪一看冷汗就下来了,恐惧的寒意顺着血液蛇一样爬满全身,连骂胖子的话都骂不出了。   那个熟悉湘西的解家老伙计脸色变得非常的难看,惊恐地道:“这……这是尸蛊!”   他们的周围的树根下,黑色的尸蛊从落叶中缓缓爬出,扭向他们的脸上只有骷髅一样双眼深陷的干枯面孔,眼珠没有瞳孔,完全是死气沉沉的惨白,焦黑的肌肉萎缩着贴在骨架上,形销骨立。细看还能发现它们焦炭般的身体上还带着松散的泥土,上面沾满了土里的爬虫。   这些黑色尸蛊一只又一只不断地从树根下破土而出,姿势扭曲怪异地爬在血红色的枫林里,简直是让人毛骨悚然吓得腿软的视觉刺激。一开始它们关节都锈住一般,动作极其缓慢和迟钝,然而似是因为闻到了活人的气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越靠近就越灵活,近了的已经疯了一样扑了上来!   ——我靠!这么多粽子!闷油瓶不在啊!这要怎么办!   吴邪立时就蒙了。   胖子抽出两个黑驴蹄子“哐”地就砸了过去,砸得奇准无比,可是这些东西完全不受影响,依然一个劲儿地爬过来。胖子骂道:“操!这他娘的是高级变种粽子啊!”黑驴蹄子不管用,他立刻操起枪朝那些尸蛊一通狂射。   小花也已经在用枪阻止这些东西靠近,很快他就发现了它们的致命点:“射它们的脖子!”   所有人立刻用枪瞄准这些尸蛊的脖子,被射断咽喉的尸蛊立时就像破败的木偶委顿在地,攻势立缓,让人不由松了口气。   但就在这时,穿过枫林的寒风蓦然狂烈起来,翻卷起漫天红叶,树林里宛如有浓稠的血雾骤然蓬散,铺天盖地,遮蔽视线。吴邪咒骂着拂开眼前的枫叶,却悚然发现那些原本倒了一半的尸蛊竟然又越变越多!密密地围成一个圈向他们靠近。   立刻有人叫道:“这他妈是怎么回事?”   顿时树林里又是一阵狂乱的枪响。   然而射倒了一些尸蛊,立刻又有新的补了上来,动作竟十分敏捷,不是一开始破土时迟钝的样子。   这异常的情况让吴邪吃了一惊,忽然他发觉有些明明射中了的子弹竟然穿过了尸蛊的脖子,没有造成一点创伤,他立即醒悟过来:“这些尸蛊中有一半都是幻觉!”   小花一惊,他看着周围纷扬的枫叶和枫叶中隐隐变动的枫树,诧然道:“这里布了奇门遁甲!”   奇门遁甲,正是起源于上古逐鹿之战。   传说黄帝被蚩尤在战场上制造出来的迷雾困住,正僵持之时,半夜里忽然有九天玄女降临,将手上一个长九寸阔八寸的玉匣赠与黄帝,里面有一本天篆文册龙甲神章。黄帝根据书里面的记载制造了指南车,请女魃放晴天气,在狂沙中运用指南车指示方向,终于打败了蚩尤。后来黄帝令宰相风后把龙甲神章演绎成兵法十三章,孤虚法十二章,奇门遁甲一千零八十局。   而帮助了黄帝的九天玄女,正是以西王母为首领的玄女族。传说在逐鹿之战里,轩辕黄帝不仅融合了炎帝部落,更取得了西王母的帮助。   吴邪的心绝望地凉了,如今他们遇到的,很有可能就是战后九黎族与其他部族融合时学到的奇门遁甲。他对这玩意只知皮毛,任他二叔怎么教也搞不太懂,吴邪这时万分后悔没有好好学这东西。   然而小花一惊过后却是冷静了下来,他甚至站住了没有动。   胖子见了就叫道:“花儿爷你站着干嘛!这些东西就要扑上来了!”   旁边的一个伙计却道:“花爷!九爷精通奇门遁甲,您应该也有办法吧?”   小花点头道:“你们先顶住,我算一算生门在哪。”   尸蛊一波又一波疯狂地扑过来,狰狞犹如恶鬼,怎么都杀不尽。吴邪他们虽然靠不辨虚实的狂射阻挡了攻势,但子弹却消耗得非常的快。   很快就有人子弹耗尽,立刻就有尸蛊野兽一样撕咬上来。一个伙计措手不及被大力扯进了尸蛊堆里,逃脱不开,身体顷刻间竟被无数黑色的尸爪生生撕裂!凄厉的惨叫和喷溅的鲜血在这血红色的枫林里犹如地狱一般让人惊骇胆寒。   眼前的景象让吴邪头皮一炸,骇得心脏紧缩,冷汗湿透了衣服,急道:“小花!你找到了没有?”   小花没有回答,突然转身往一个方向冲了过去。   吴邪一看就知道有希望了,然而那个方向也是密匝匝的黑色尸蛊,小花一个人正往那里找死一样地撞过去,吴邪没有多想,怕他出事,立刻跟了上去。   尸蛊虚虚实实,小花却仿佛知道哪里是虚的一样,鬼魅一样几下蹿了出了包围圈。吴邪在他后面暗暗叫苦,早知道就不用跟过来了,他娘的这小子根本不用人担心啊。   可是已经晚了,吴邪手忙脚乱地避开那些冲他袭来的黑色利爪,也不知道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就在这时手里的枪“咔”的一声空响,没子弹了。   我操!吴邪瞪大眼看着这时候掉链子的枪,咒骂了声。他连滚带爬地就要跑回胖子他们那里,但腿突然就被扯住,一阵剧痛传来,摔倒的那一刻吴邪只感觉眼前都是一片混乱的红和扑袭而下的黑。   触地的瞬间他一个翻身滚到一边避开攻击,他看到小花回头看了他一眼,却没停下脚步,继续往前寻找着什么。   数只尸爪抓向吴邪,这次却是怎么都避不开的了,吴邪身上立时就多了数道深长的伤口。吴邪绝望地想难道这里就是他的坟墓?   然而他的血流出来的刹那,那些尸蛊却猛地顿住了,有些惊恐地往后退了退。但鲜血味道的诱惑力太过强大,它们仍然围着吴邪,不敢靠近,却又蠢蠢欲动。   没想到能死里逃生,吴邪呆了呆,忽然眼前一恍,树林里的景象蓦地一顿,那些黑色尸蛊眨眼间变少了,漫天狂卷的枫叶像是突然被放慢的电影画面,一点点慢慢地落回地上,一切又变得安静起来。   他转头一看,不远处小花正按着一棵巨大枫树的某个位置,那一方树干深陷进树木里,小花一直按着没放手,他对他们喊道:“快从这棵树后面的通道里走!”   那棵树后面十米处的地面不知道什么时候裂开了一条地下通道。   胖子他们在那边早已经是子弹告罄,正用匕首等利器和那些尸蛊肉搏,狼狈得要命,听到这句话都不由眼睛一亮。胖子踹开身前的尸蛊,还狠狠踩了两脚,骂道:“他娘的竟然敢撕胖爷的衣服!”他冲过来替吴邪解围,然后赶紧扶起他逃命,经过小花身边时拍了下他的肩,道:“厉害!我王胖子服了!”   有伙计想要替小花按住机关,然而小花摇头道:“你们不清楚其中的窍门,按不住的,快走!”   等剩余的人都迅速地撤进了那条通道里,吴邪在通道口回头一看,发现小花为了保持通道的开启仍然按着那方机关,周围的一些尸蛊趁机向他围了过来。   小花不得不撤手应对,通道门缓缓地就要重新闭合,而小花的身影此时已经被黑色的尸蛊淹没了。   吴邪心一紧,心想这家伙不会就这么赶不过来被扯成碎片吧?难道吴家人和解家人在一起就犯冲?如果小花在这里挂了,那吴家这次着实可以落下一个解家收割机的称号了。   吴邪这么一想,立刻又跑了回去。那些尸蛊怕他的血,应该不会有什么事。他冲到小花身边时,看到小花身上已经被划了数道伤口,但他身手敏捷,还不至于被抓住,否则就是被活活撕裂的下场。   小花看到他,微有些愕然。   吴邪咬了咬牙,抽出匕首把自己的手上和腿上的伤口又割深了些,伤口顿时血流如注,那些尸蛊果然有所忌惮,一时竟僵持了下来。   吴邪有些哭笑不得地想,自己竟然得用自残来逃命,真他娘的不划算。   眼见那条通道已经合上了一大半,小花趁这一僵持的瞬间拉起吴邪猛地冲过了尸蛊的拦截,往那条通道跑去。   吴邪腿上受伤,被小花扯着猛跑,身上的伤口撕裂,血流得更多,眼前一阵眩晕,几乎就要倒下。   硬撑着挤进那条地下通道里,通道就完全地合拢上了。胖子走了一段距离才后知后觉吴邪不见了,发现他竟又跑了回去,但那时候通道已经合拢得让他通不过。着急的时候却见吴邪顺利回来,连忙跑过去看他的伤,骂道:“我操!你以为自己是小哥?!太他娘的大胆了!”   吴邪眩晕中听见了胖子的声音,心里一松,回头有点恍惚地看到通道已经合拢,知道安全了,紧张的情绪立刻潮水一样地褪去。一夜未眠,又体力透支,失血过多,心里那根弦一松,吴邪支撑不住,不由就昏迷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我得声明这文真的没有花邪。   ☆、第 39 章      吴邪醒过来的时候,觉得自己好像是昏迷了很久,但这或许也只是因为太过疲累而产生的错觉。   他就这么躺在地上睁着眼迷糊着,脑子像是一大块浸了水的海绵,晕晕沉沉,混沌不清。他转动脑袋,四下里看了看,身边是一堆燃烧得正旺的篝火,火边有几个陌生的人,背对着他坐着。胖子的身影就在不远的地方,似乎正在帮别人包扎伤口。   他有点艰难地半撑起身子,发现自己似是位于一座地下山峦的山腰处,他往下望去,忽然就有些恍惚。眼前的山林古木葱茏,翠蔓交缠,微微的暮色从岩缝里月光般轻落,湿凉的空气中,山中的黑夜宛如梦境般的淡墨层层湮开,游弋的萤火星星点点。   吴邪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像是置身于夏夜暮色初临的大山,清幽宁静。身旁的人看到他醒了,递过来一壶水,道:“醒了?喝点水吧。”   也许是因为失血,吴邪的头还有些晕,他接过来喝了一口,想说声“谢谢”,然而抬头看到那人的脸的刹那,吴邪立时像被雷劈了似的呆住了。   “三……三……咳,咳咳!”吴邪结巴着还没说完就被口中没咽完的水呛住了。   那人笑了一声,拍着他的后背给他顺气,道:“别激动。”   吴邪眼泪都呛出来了,咳了半天终于吐出了句完整话:“三叔?!”   其实吴邪一眼看到这人的面容时,惊愕之下是想骂人的,这老家伙失踪了这么久害他也担心了这么久,但他还是呆住并且结巴了。因为他第二眼就看出来了,眼前的这个人,不是解连环。   这人是他的真三叔,吴三省。   或许是因为常年戴着面具假扮陈皮阿四,吴三省和解连环有七八分相像的面容显得更为苍白和年轻,也更瘦一些,眼神里有种和解连环不同的狠戾之气,宛然当年去云顶天宫时吴邪见到的陈皮阿四的眼睛。   这或许还真是吴邪长大后第一次面对真面目的三叔,而他一直熟悉的三叔是解连环,他不由得就有些呆愣和不知所措。   吴三省看到他傻愣着的样子,觉得好笑。他此时看着吴邪的那双眼睛里虽仍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戾气,却没有扮作陈皮阿四时的阴冷,反而和解连环的眼神很像,那是一种看着自家侄子的眼神。   吴邪忽然就觉得鼻子一酸,曾经被耍的那一点愤怒霎时没了,又叫了一声:“三叔!”   吴三省笑了:“嗯。”他笑着看了看吴邪身上的伤,道:“你小子身手还是没什么长进啊。”   吴邪:“……当然比不上四阿公你。”   吴三省笑出声来,拍了一下吴邪的脑袋:“就这点本事还要来九黎王陵乱来,不怕真的死在这里?”   吴邪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吴三省,问道:“三叔,你怎么会在这里?”   吴三省往身后指了指,道:“和霍老太婆一样,来拿个东西。”   吴邪转头一看,不出意外地看到了霍老太,她雪一样白的皮肤和银发凌乱地沾着不少血迹,躺在不远处的另一堆篝火边昏迷着,那张雪白的脸此刻更是苍白得像死人似的,也不知情况如何,周围几个霍家的伙计更是伤痕累累。   原来在他还没醒来的时候两批人已经会合了,吴邪有点担心地道:“她没事吧?”   吴三省随意地往霍老太那瞥了一眼:“死不了。”   霍老太婆虽然并不喜欢吴邪,但她作为一个虽已高龄却仍为了女儿而亲身涉险的长辈,吴邪对她还是存有些敬意的,也不想她出事,听了这话放下心来,问吴三省道:“你们到底是来这里拿什么东西?拿到了吗?”   “嗯。”吴三省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小瓶子,在吴邪眼前晃了晃又收了回去。   吴邪看到瓶子里似乎装着什么血红色的液体,若说是血,却又太过浓稠,他问道:“这是什么?”   “千年麒麟血藤的树脂,凝固了之后也就是麒麟血竭。”   吴邪惊讶地扬起了眉,随后他一转眼看到吴三省腿上有好几道看起来十分吓人的伤口,还未包扎,狰狞纵横,鲜血淋淋,和自己身上的抓伤有些像,他啧了一声,道:“你这伤也是被那些尸蛊抓的?”   然而吴三省摇了摇头:“不是。”他嘲弄地看了吴邪一眼,“你以为我是你,过一个树林就能把自己弄成这么一副半死不活的鬼样子?”   “行行行,我就是个添头,吴家的脸都被我丢尽了行了吧?”吴邪无奈道,心里却想这他娘的又不是我的错,下斗的身手又不是天生的,从小你们就不教我,老子才下了几次斗就能这样已经算是天赋异凛了。   吴邪问道:“那你是怎么弄的?”   吴三省面色变得有些阴郁,道:“拿那东西的路上弄的。”   吴邪瞧见他的脸色,心想这老家伙该不是扮陈皮阿四扮得太久了,丫这么一看就一自以为宝刀未老结果信心受挫的老头子。   吴邪心里居然有点幸灾乐祸,但也没那个胆子揶揄他,他还是在解连环面前更放得开些,于是他努力把表情调整得自然点,问道:“你们为什么要拿麒麟血竭?因为这吃了这东西就会有麒麟血吗?”   吴三省默然摇头,没有答话。他把玩着手里的两颗铁弹,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篝火的映照下,他苍白消瘦的脸看起来竟有些黯然神伤。   吴邪悚然觉得这就好比看到胖子一脸明媚忧伤地仰望天空,他用看怪物般的眼神上下左右扫视了吴三省几遍,以判断他是不是中邪了。他性格乖张的,枭雄般狠戾阴鹜,一身江湖气的三叔,居然会有这种表情?!   忽然他心念一动,联想到了霍老太,顿时如醍醐灌顶,猜到了缘由,他微微叹气,问道:“三叔,你来拿这个东西,是为了救文锦姨吗?”   听到文锦的名字,吴三省鹰鹫般的眼眸似乎也柔和了两分,点了点头。   吴邪皱起了眉,他还记得张景原说过,虽然麒麟血可以压制尸化,但陨玉丹药和麒麟血药力冲突,会导致失忆,文锦若是吃下了这东西,岂不是也要失忆?   他提醒道:“三叔,虽然这东西可以救文锦姨,但她可能会因此失忆。”   吴三省点起了一支烟,抽了几口,才道:“我知道。这些年来,我和解连环一直在寻找他们,但她再也不肯信任我,也不愿让我找到。如果我说我这些年下斗的主要目的之一是为了寻找救她的方法,她也许根本就不信。也许忘了一切也好,她就不会再恨我当时对她的隐瞒和放弃。”   听了他的话,吴邪微感意外。他从小听解连环说过当初吴三省和文锦在一起五年,是如何如何的深爱过文锦,为了假扮吴三省假扮得像模像样,他也就一直没结婚,常常一副心伤难愈的情痴样。但后来见到文锦、知道陈皮阿四就是吴三省并且了解了当年西沙海底墓的事后,他就有点怀疑起他三叔是不是真的爱过她,如今看来,他三叔对文锦确实是有感情的。   吴邪见识也算广,识人也深,深知有时候,看似风流成性或是阴狠乖张的人,才是最为深情的人,就好像当年老九门的二月红与半截李,只是他实在没想到他三叔竟然也是这样的人。他当年为了大局而放弃过她,但唯一爱过的女人,也只有她一个。   吴邪无声地叹了口气,问道:“那文锦姨现在在哪?”   “她还在那块陨玉里,呆在那里能够暂时抑制她的尸化,但不能久待,否则她的身体会变异成另一种尸化的形态。”吴三省顿了顿,又道,“其实用麒麟血竭救她的方法我一早就知道,但这只是最后的选择。”   吴邪想了想,道:“也是,其实如果能不失忆还是不失忆的好。”   然而吴三省道:“不是因为这个,虽然千年麒麟血藤的血竭很难得,但并不是吃下去了就一定会有麒麟血,这是看个人体质的。”他斜睨了吴邪一眼,道:“你小子比较幸运,吃的那片鲁王宫的麒麟血竭才是旁人求而不得的宝贝,那片特殊处理过的血竭不仅能让人有麒麟血,而且能压制尸化,也不会失忆。我这两年一直在找和那种麒麟血竭一样的东西,但是没有找到。已经没有时间了,我只能选择来这里取那株千年麒麟血藤的树脂,赌上一把。”   吴邪闻言吃了一惊,那块掉到他嘴巴里的恶心东西居然这么难得?不过他转念一想,自己有时真他娘的是好运和霉运一起碰到,他误吃了那东西,下斗也好像比别人更容易招邪一点。但不管怎样,被他吃了总是不太值得,不由苦笑:“这玩意被我误吃真是浪费了。”   吴三省抽了口烟,神色不明地笑了一笑:“不,你吃了也好,这也许是天意。”   吴邪苦笑摇头,犹豫了一下,道:“三叔,文锦姨说霍玲已经尸化成了禁婆,霍老太也许还不知道吧?是不是还是告诉她比较好?”   吴三省冷笑道:“你以为老太婆那么傻?这么多年过去,老九门里只有霍家的实力不减反增,堪比当年的上三门张家,她当了这么多年的霍家当家,连这点事都查不到?只不过她不信命,但凡有一点希望就不会放弃。”   吴邪微微动容,转头看了看霍老太,她仍未清醒,雪肤上的斑斑血迹依然触目惊心。   到底是多深的母爱,才会让她不顾年老体衰也一定要亲自前来为女儿求取最后的一点希望?   吴邪对她不禁又多了几分敬意。他接触过的从事盗墓这种危险行当的女人也只有阿宁、陈文锦,现在再加上一个霍老太,但全都是完全不输于男人让人由衷佩服的女人。   他看到霍老太身上的伤其实并不算多,也许是因为有手下的伙计护着,而她身边的那几个伙计就伤得很严重了,他皱了皱眉:“你们是在哪拿到那东西的,怎么都伤得这么厉害,那株麒麟血藤难道有千百只粽子护卫着?”   一说到这个吴三省脸色又不太好看了,看了他一眼,问道:“你现在能站起来了吗?”   吴邪不明所以,但身上的伤口都被上药包扎过了,吴邪便扶着边上的岩石站了起来。   吴三省道:“你跟我过来就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 40 章      吴邪一头雾水地跟在吴三省身后,在崎岖的山路上拐了几个弯,走到两座山峰半山的交界处时,眼前的视野豁然开朗。   “这是……”吴邪浑身一震,睁大了眼看着山下,刹那间说不出话来。   波涛般起伏的山峦中间,竟沉着一个巨大的黑色祭坛!   那是一个足有四五个足球场般大的三层圆形祭坛,没有一丝的杂色,也看不到砖砌的痕迹,仿佛是一块黑色巨石落入群山中央,然后被人层层凿刻,最终建成层叠而上的三层圆坛。   古朴的祭坛四周,山峦连绵,沉黑如夜,仿佛一种亘古的守护静默地俯首围绕。被凿空的山脉顶部透不进一丝的光,黑如天幕,直抵苍穹般深不可度。黑暗犹如浪涛,势不可挡地从山上倾覆而下,却被断然阻截于祭坛边燃烧着的巨大火柱前。九根流光隐隐的墨色石柱伫立于祭坛周边,火焰宛如盘龙顺着石柱上的繁复刻纹蜿蜒而上,最终在顶部汇聚成盛大的金色烈焰。   山风凛冽,吹得祭坛之外的血色经幡在风里猎猎飞舞,然而燃自远古永恒不灭的金色火光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一切都隔离在外。远处吹来的风,苍沉的黑暗,游弋的萤火,甚至流逝的时光,都再不能靠近这神圣的祭坛。古老的祭坛静寂在群山之中,恍惚下一刻,仍会有后人前来神色肃穆地举行神秘的祭祀仪式。   但最为震慑心神的,是立于祭坛中央的一尊巨大的青黑色麒麟雕像。与火柱齐高的麒麟石雕像巍然屹立于祭坛中心,墨黑中流转着青色的内敛光华,金曜石的双目神采熠熠。九根火柱光焰夺目,却也只是衬托了这尊雕像的凛凛威严,巍巍气势。仿佛是那扇白玉石门上的麒麟从夜空中走了下来,立在火光里,却又好像随时会踏火而去。   吴三省指着那尊麒麟石雕,道:“那座陨玉雕像脚下,缠绕着一株千年麒麟血藤,碰见你们的时候,我们刚从祭坛里出来。祭坛本身并无机关,但通往祭坛的路却十分凶险。”   吴邪如梦初醒般回过神,他捏了捏鼻子深吸了口气,这祭坛的气势真是……太他妈恢弘了,这样凛然不可侵扰的圣地,有多少凶险的防御都不为过,吴邪猜道:“你们路上恐怕折了不少人吧?”   吴三省略带嘲意地一笑:“那是必不可免的,不过霍家的好手也不过如此。霍老太婆这次折了好几个心腹,不知道还能不能好好履行承诺。”   吴邪疑惑道:“什么承诺?”   “我听说张景原那老家伙已经跟你说过了,那么你应该知道现在的‘它’是霍老太婆夫家那边的人,霍老太婆答应过,如果这次能够拿到麒麟血竭,她会尽可能保护当年考古队剩下的人,以免再次被‘它’找到。现在的‘它’势力早已经不如以前,我和解连环一开始并不知道这点,所以还把你牵连进来。”   说到这个,吴邪心里不由就生出一股怨气,虽然鲁王宫那次是他不知天高地厚死皮赖脸地跟着去,但是后来的几次,他几乎都是被他这两个真假三叔一起拖入到这些事里。他们是为了寻找当年考古队的人,探索长生之事以试图救他们并意图摆脱“它”的控制,这和自己根本没什么关系,可是西沙和长白山之行,解连环却特意让他参与其中,这才多了那么多困扰了他许久的谜题,让他的好奇心一被勾起就再放不回去了。这也就算了,偏偏他们还老把他当猴耍似的,编出一个又一个谎言糊弄他,让他深深觉得信任自家三叔还不如信任张家的人。   于是他没好气地问道:“你们一开始把我扯进这些事来是什么目的?”   吴三省微微叹气:“因为你和齐羽长得很像。”   吴邪眉梢一挑:“说到齐羽,怎么那张照片里根本没有这么个和我长得一样的人?”   吴三省道:“因为那个照相的人,就是他。”   操,那就是文锦骗了他?   吴邪怒了——这他妈有必要么?耍人很好玩?   吴邪按了按太阳穴,压下怒火。他回想了一下那张照片,他曾经仔细地看过里面的每一个人,那张照片是80年代初期照的,解析度并不高,所有人的面容其实都有些模糊,当时他确实发现过一个和解连环——当然如果文锦骗了他,那也可能就是真的吴三省——长得有几分相似的人,难道那就是他们两个?他皱眉道:“如果是这样,当时你和解连环看起来也就有几分相像,并没有到能够当替身的地步,你们互换身份也太过冒险了吧?”   吴三省摇头道:“我们的五官是十分相似的,但是我比他要瘦一些,因此面部轮廓有些不同,气质也不同,照片上看起来自然就没那么像。他假扮成我之后以文锦失踪而伤心过度为幌子,短时间内清瘦了很多。那个时候摄影技术并不算好,‘它’对我的样子其实并不十分的熟悉,只要瞒过监视我们的那几个人,‘它’的组织核心层就不会发现异常。”   吴邪十分无语,他忽然很想知道他爷爷看到自己的儿子和孙子都长得和外家那边的人比较像是什么感想。   他郁闷道:“就算我和齐羽长得像,那又有什么关系?”   “因为我们一开始并不知道‘它’的力量已被替换,我们把你带入这些事里以混淆‘它’的视线。不过‘它’虽已不是当年的‘它’,却仍对当年考古队的人有相当的了解,从我们身上,可以得到很多有关长生的线索,于是你便成了一个巨大的烟雾弹,帮我们消耗了‘它’的很多精力。”吴三省顿了顿,神色有些复杂,“而且有些事你迟早也要知道,与其突然告诉你让你无法置信,不如让你先有所了解。”   吴邪愣了一愣,还未出声问,就听到吴三省继续道:“后来我们搞清又出现的‘它’是怎么一回事,如今也把想要知道的秘密探索到底了,这一切也就要走到终点。你应该知道,那个年代里政治的控制力量有多强大,但现在不一样,而‘它’的势力更是不如以往,所以我们也不必再藏头露尾地去做别人。我终于可以脱下陈皮阿四的面具,做回吴三省,解连环也可以摆脱吴三省的身份做回他自己。”   他的眉目间有种沧桑的疲惫,望着远处苍茫的黑暗,说道:“救出文锦后,我们将远离这一切,有霍老太相帮,‘它’不可能会再次轻易地找到我们。对我们来说,这一切都要结束了。”然而他沉默了会儿,又道:“但对你而言,也许什么也没有开始。”   吴邪又是一愣,这和当初解连环对他说的话几乎是一样的,不禁问道:“什么意思?”   吴三省抽了口烟,摇头不语,片刻后,忽然问道:“这趟下斗并不关你的事,你来这里做什么?”   这句话一下子提醒了吴邪他来此处的真正目的,他猛拍了下自己的头,他是要来找闷油瓶的啊!醒来后见到他的真三叔,他竟一时忘了!   他忙转头四顾,却不见闷油瓶的身影,奇怪道:“三叔,我是来找小哥的,他人呢?”   “你是说张起灵?”   “对,他不是和你们一起的吗?现在人哪去了?”   “我们拿到麒麟血竭后他就走了。”   走了?!   吴邪恨声道:“他去哪了?”   “我怎么知道,他有他自己的目的,说不定祭拜他的老祖宗去了。”   “我操,这么说这里真的是他祖坟,张家人就是蚩尤的血脉,九黎王族的后裔?”   吴三省点头道:“嗯,其实逐鹿之战后,九黎王族分裂出了三支血脉,张起灵这一脉张家族人只是其中的一支。那个祭坛下面,就是他们这支九黎王族真正的地下王陵,但他帮我们闯入祭坛割取麒麟血竭,已是对先祖不敬,看在他的面上,我们便没有再进入地宫,况且我们此行的主要目的也只是拿到那株千年麒麟血藤的树脂。”   吴邪扫了一眼他身上的伤,心想恐怕还有个原因是不敢进去吧,闯一个祭坛都去了半条命了,小哥的祖坟怕是比汪藏海建的陵墓还要变态。   他想起了那时候张景原说,世上不止有他们这一支张家血脉,原来是这样。吴邪想了想,问道:“长白山东夏国也是蚩尤后裔?”   “对,自从接触到张家的人,我就一直在调查他们,他们神神秘秘的,我最初并不能了解到什么。从广西救回张起灵的事我没来得及告知解连环,他从鲁王宫回来后便问我张起灵的事,我们开始一起联手调查,后来去了那些斗,我们才慢慢地了解了张家人的来路。他们除了湘西的这一支血脉,还有一支在战后随着以西王母为首领的玄女族去了西部,后来西王母部族没落消亡,幸存的一些九黎族人便迁移到了东北长白山,还有一支人数较少的血脉是去了广西。九黎王族分裂后逐渐发展出不同的图腾,西南这边是麒麟,西王母城里的已不可考证,而迁移至东北后的族人膜拜类似于龙的蚰蜒。九黎王族的后裔都姓张,拥有一种和一般麒麟血不同的独特血液,能够长生不老。”   其中一支跟着玄女族走了?吴邪有点诧异,道:“他们不是神出鬼没最喜欢隐居么?难道是见到西王母部落里美女太多所以追随而去?”   吴三省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就算是美女那也是惹不起的美女蛇,张家人能够长生,旁人不会不羡慕,既是手下败将,玄女族自然不会把他们当成神,那种被人研究的滋味可不好受,否则你以为为什么历代总有文字记载和神话传说表示西王母拥有长生不老药?”   吴邪道:“可他们还是去了,说不定那一支九黎王族不是小哥这种不解风情的,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吴三省失笑:“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那里有陨玉。九黎王族的聚居地,都有一种虽颜色不同却同源同质的陨玉。”   吴邪讶然道:“那就是说云顶天宫里也有?”   “对,我虽然没有进过那个青铜门,但是里面有陨玉是确定无疑的。”   吴邪听了他的话,细细思索了一番,总算想明白了一些事,他皱眉道:“小哥他真的没有说他为什么要来这里?我想他绝不可能是来祭祖的。”   吴三省无所谓地道:“他只是说了一句他有他要去的地方,我也懒得管。”   吴邪一愣,他想起告别那天,闷油瓶也是这么说的,他说他要到一个地方去。这个九黎王陵虽然也挺凶险,但是对闷油瓶来说明显不算什么,更何况他对这里很熟悉。这里的危险,至少目前碰到的危险根本不足以让他产生一去不回而特地来告别的的念头,如今他到了此处,仍旧说有要去的地方。   吴邪心底再次涌上不详的感觉。难道说,闷油瓶恢复了记忆后仍然拿走鬼玺,是为了这个他特意避开其他人要去的地方?而那里,就是真正让他认为自己必然一去不返之处?那里是危险到了这么严重的地步,还是不管危不危险,他其实就是特地去送死的?   吴邪深思起来,越想越觉得,闷油瓶八成就是特地去那个地方送死的。   吴邪心里立时忧急如焚,连忙问道:“他往哪个方向去了?”   吴三省挑眉道:“你想要去找他?”   吴邪点头:“对,我不能看着他去送死。”   吴三省闻言一哂:“你怎么知道他是要去送死?”   吴邪觉得一时解释不清,干脆不答,转身回去收拾起背包。   吴三省跟在他身后,见他如此,沉下了脸:“这里危险,你不要胡来!”   吴邪置若罔闻,心说妈的你们都带我到斗里胡来了这么多次了,也不差这一次。   吴三省伸手阻止他收拾东西的动作,眼神冷厉:“吴邪!”   吴邪抬起头:“我已经走到这里了,不管怎样我都要把他带回家。”   “如果他不肯跟你回去呢?”   “那我就把他打晕带回去。”吴邪背上装备,直起身看着吴三省的眼睛,“就和你一定要救文锦一样,我也一定要救小哥,否则我这辈子都不会安生。”   吴三省眉头一皱,挡在他身前,但吴邪沉默而坚定地看着他,毫不妥协。   半晌,吴邪心想这真是浪费时间,管这老家伙同不同意,于是扭头就走。   “吴邪!”   吴邪不理会,然而却听到吴三省道:“你想去找他,但你知道他往哪个方向去了吗?”   吴邪脚步一顿,这倒真是个问题,总不能无头苍蝇一样乱转,他回过头:“你知道?”   吴三省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转身指了一个方向:“那里有条山涧,我只知道他往那里去了。”他回身看了看吴邪,“我跟霍家本就不是一伙的,我需要赶时间出去,你若执意要去找他,我也就顾不上你了,你自己要小心。”   吴邪点头,想到也许这一次分别之后,吴三省说不定又要失踪不见了,叹了口气,道:“三叔,你办完事后,也早点回家吧。”   吴三省听了,习惯勾起一个冷笑弧度的嘴角微微放柔,却没说什么,只是拍了下他的肩,转身走开。   吴邪想了一下,决定去跟小花和胖子说上一声再出发。 作者有话要说:  这文里所有简略坑爹的瞎扯谈和不科学的设定所生的bug我除了改改28章比较明显的,其他的已经放弃去圆了。   ☆、第 41 章   吴邪回到篝火边,一眼就看到了小花,他正靠在一块岩石边玩手机。   在这种地方是绝对没有信号的。吴邪好奇地走到他身后一看,发现这家伙果真在玩手机上那些无聊幼稚的游戏,他现在居然在聚精会神地玩俄罗斯方块。吴邪顿时感到哭笑不得。   他在小花身后咳了一声,小花回过头见是他,微微一笑:“见到你三叔了?”   吴邪点头,看到小花身上的伤也流了不少血,把上身的衣服几乎都染透了,不由问道:“你的伤不要紧吧?”   小花没说话,挑眉含笑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看得吴邪莫名其妙,也打量了一下自己:“我身上出什么问题了?”   小花笑叹道:“你真是和我们都不一样。”   吴邪愣了一下:“也许吧,我没你们这么好的身手。”   小花失笑,摇了摇头:“不是这个,你来下斗是为了朋友,救人也是因为把我当朋友。但我们不一样,圈子里的人下斗,都是功利的,也都不是好人。”   吴邪问道:“那你算是好人还是坏人?”   “你说呢?”小花捡起一颗石子,打向一只飘飞而来的萤火,“你认为一个好人,看到他小时候的玩伴命悬一线,但他还是不加理会,先完成自己的事情再说?”   吴邪想了想,道:“我认为这是一种素质,这是当时形势下最好的选择。你要是回来救我,要耽搁不少时间,胖子他们那边会更危险,尽早找到生门才是最要紧的事,我的血比较独特,不一定会有事,况且我们其实也不算太熟。”   小花转头看了看他,露出了丝苦笑:“是的,这是我爷爷定下的规矩,我爷爷他太聪明了,他算得到一切,我不敢想他是错的,你知道我以前做过多少次这样的事情吗?很多次,我都会想,如果我没有听我爷爷的,而是立即回去,那些人会不会还活着?”说到这里,他唇边的苦笑略微加深,“一旦你有那样的想法,你就不可能有朋友,因为,你知道你不能回去救他,那么如果你和他成了朋友,发生这种事情,那你就会伤心,为了不伤心,为了能够心安理得地抛弃其他人,我不能和任何人成为朋友。听着有些矫情是吧?”   吴邪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然而小花叹了口气,耸了耸肩,道:“不过这些都是我小时候的想法,现在年纪大了,很多事情已经想通了。”   见他如此,吴邪感觉他心里似乎也不是很酸楚了,但他也听说过小花小时候的经历,解九爷去世后,解家树倒猢狲散,留到才八岁的小花手里的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小花虽有解九爷生前的设计和二月红的庇护,但能走到今天这地步,也是相当不易的。小花和他家世背景相似,却要独自撑起一个家族的事业,一路走来没有什么朋友,和自己其实是截然不同的人生。吴邪心里不由就生出点同情,对他道:“你其实可以把我当朋友,我严格来说并不算道上的人,很少下斗,这次的事你也不用在意。”   小花眸中闪过一丝讶异,微有些动容,半晌,点头道:“能成为你朋友的人,都很幸运。”   吴邪笑道:“我们从小就是朋友。”   小花也笑了,他微微偏头,神情似在回忆,道:“其实仔细回想起来,我们解吴两家最后一次聚到一起过节好像是我十五六岁的时候,当时我还见过你一面,不过你没看到我,你当时和现在可不太相同,所以在新月饭店碰面的时候,我都认不出你来。”   吴邪也回忆了一下:“哦,那时候我大概十七八岁,有点胖,高考完了和朋友出去疯玩出了车祸,差点就没命了,抢救过来后人都瘦脱了型,后来就一直没怎么胖过了,和你印象里的样子当然有挺大差别的。不过我记忆里最后一次见到你是八/九岁,我那时还以为你是个女孩子。”   说到这,小花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有些忍俊不禁,睨了吴邪一眼:“你那时候还说长大了要娶我。”   吴邪一愣,微有些发窘,他早就不记得自己说过这种话了,心说谁让你小时候长得像个漂亮小姑娘。   胖子从边上走过来,正巧只听到这么句话,瞠目结舌,但只是一会儿,他转而就一脸严肃地对小花说道:“那是天真他还小,不懂事,现在他不能对不起小哥,那句话花儿爷你就忘了吧。”   吴邪抄起一瓶水砸过去:“我操,死胖子你他娘的瞎说什么呢!”   胖子接过那瓶凶器:“兄弟一场,所以我得帮小哥看着你,免得你趁他不在红杏出墙。”   吴邪没心思和他耍嘴皮子,皱起了眉,道:“对了,我正想和你们说,我要去找小哥,不和你们一起走了。”   胖子道:“我和你一起去。”   吴邪扬眉:“你不是说他不会有事?”   胖子叹气:“要是机关粽子什么的,我相信小哥绝对不会有事!但你也说得对,小哥是有点反常,作为兄弟,咱不能什么都不管,得亲眼瞧见他精神正常了才行啊。”   小花在旁边听了,问道:“但你确定你找到了张起灵,他一定会和你回去吗?”   吴邪不禁烦闷起来:“我不知道,但是我一定要找到他。”   小花沉吟片刻,道:“也好,你可以试试,如果什么都不做你是不会安心的。”   他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草屑,道:“我也去吧,多一个人路上也放心些,让其他人留下来照顾霍老太就行,他们也得休息一两天,等伤势好点了才能从地下河出去。”   吴邪有点意外,想说谢谢又好像见外了些,便只是点了点头。   稍微收拾了一下,三人便往吴三省指的那条细长山涧走去,一路上只见植被繁茂,在难以见到阳光的黑暗里依然生长得郁郁苍苍。   这里并没有什么诡异的蛊毒或机关,胖子四处瞧了瞧,道:“真他娘的不习惯。”   吴邪白他一眼:“你是受虐狂?”   小花没说话,他用狼眼手电照了照远处,忽然叹了口气:“难怪一路上都很安全,因为这是条死路。”   吴邪一愣,他也往远处仔细一看,山涧尽头,似乎有一面白色的悬崖封住了去路。   三人走近了,才发现那是一面爬满了花藤的崖壁,长长的白色花串悬挂下来,繁花绽放如雪,微风拂过,薄薄的花瓣在风里轻轻地碰撞着,悉悉簌簌的轻响仿佛静夜里的私语,淡香清柔。   吴邪伸手毫不怜惜地扒拉开那些花藤,花瓣刹那间纷落如雨,花藤背后是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植茎,盘根错落,纠缠成片。   这看起来确实是一条死路。   吴邪骂道:“靠,我三叔不会是老眼昏花了吧?小哥真的是走的这里?”   小花摇头:“不会,我路上观察过,植被有被踩踏过的痕迹,这里确实有人走过。”   吴邪皱起眉,烦乱地来回踱步,却不知道该怎么办。□□的,闷油瓶这该死的职业失踪人员,总是失踪得这么高水准。吴邪越想越烦,心里又急,不由就狠狠踹了一脚面前的山壁。   胖子拉住他:“小同志!淡定!”   “你他娘的叫我怎么淡定?”吴邪气血上涌,说着就上前胡乱扯开那些花藤探头往里瞧,不找出条通道就不死心。   谁知他的脸一凑上去,两边的花藤就蛇一般倏地缠绕过来紧缚住了吴邪的身体。吴邪猝不及防,一下子就被大力扯进了茂密的植株里。   一旁的小花和胖子吓了一跳,冲过来拉他,然而那些花藤却猛地扬了起来,狠若长鞭,像是只认得吴邪的气息一般,排斥地阻止两人的靠近。   吴邪一看心里立刻就明白了几分,不再挣扎,果然那些花藤虽然缚得紧却并没有真的伤害他,这些植物恐怕是认得麒麟血的气息。   花藤背后的藤蔓抽动着撤出了一条曲径,吴邪不由自主地被这些植物拉进了通道里。转眼他就被拉到了山壁深处一条隐蔽的缝隙,吴邪松了口气,脸上被刮了些红印子,火辣辣的疼。   妈的,这些该死的植物不过是看起来温柔而已。   吴邪抽出刀子把身上的花藤泄愤一样全都斩断了。看着重新变得密不透风的藤蔓,他又不由得皱眉。   闷油瓶一定也是这么过来的,但是胖子和小花他们怎么办?以胖子的性子,他肯定要去找火油把这些怪异的植物一把火烧了。   吴邪相信胖子和小花一定有办法闯进来,但他既然先行一步,就不能等了,等到他们过来的时候闷油瓶都不知道走到哪了。   吴邪只是犹豫了会儿,就决定独自往里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 42 章      往里走了不多时,岩缝越来越宽,最后吴邪发现自己似是身处一个十米宽的石洞。石洞很长,如同火车经过的黑漆漆的隧道,静寂无声,也没有一丝空气的流动。洞内潮湿,寒气透过衣服沁入皮肤,幽魂过身一般,仿佛也要在人的心底沁出些寒意来。   吴邪紧了紧外套,一路走下去。不知道走了多久,走到他感觉自己的衣服都要被空气里的潮意渗湿了,周围仍然是冷硬的岩石,湿寒的空气,以及前方黑洞般的黑暗,让人有种原地踏步的错觉。   吴邪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是独自走进了神秘的时空隧道,感觉不到任何时间和空间的变化,而自己就要被永远困于此处,只能无休止地往前走。   心底的焦躁不安开始一点点地破土,又走了好半天后,终于疯草一样滋长开来。   理智告诉吴邪这只是独自走在这种狭长的空间和不见尽头的黑暗中人自然而然产生的心理反应,不必去理会,只要依旧前行就对了,然而心头止不住地冒出了火想要烧掉这些情绪以恢复冷静,却怎么也烧不尽,反而弄得心里更加焦躁。   又继续前行了片刻,吴邪终于受不了地站住了脚步,觉得自己再走下去就真的要疯了。   这他娘的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他在心里问候一遍张起灵的祖宗十八代,像是要发泄情绪一般用手电往四周乱扫了一通,只觉得现在就算跳出个粽子也是好的,至少那样就不会有这种孤零零被抛在世界之外的感觉。吴邪往前方照去,只看到石洞深处深渊般的黑暗,然而就在那一刻,他却忽然心下一安。   前方那样幽深的黑,黑得就好像闷油瓶来告别的那天静静看着他的眼睛。   吴邪深吸口气,慢慢平静下来,继续往前走去。如果这条路是通往世界的尽头,那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因为闷油瓶一定也在那里。   约又走了半个小时,吴邪终于看到前方露出了模糊的亮光,仿佛是个出口。他揉了揉眼睛,确定那真的是个有光线透进的出口,这点微弱的光就像灿烂得无法直视的阳光一样,激得吴邪差点没热泪盈眶了。   他激动地跑过去,看到那是个半圆形的洞口,细密的青藤垂落下来,好似一道翠色门帘。他冲上去拉开藤蔓,重获新生般深深吸气,然而那一刻,他一口气梗在胸口,一下子愣住了,然后心就一凉。   他想象过石洞尽头会是个什么地方,他想也许会是个墓室,他走到那里,然后看到闷油瓶带着一脸抑郁症般想不开的忧郁望着自己的棺材准备割腕自杀,或者是一脸淡然地走向一群垂涎三尺的粽子,却唯独没想到,石洞之外竟又是一片绵延无尽的地下山林。   确切地说,那是一片漫无边际的竹海,漫山竹涛起伏,青叶纷飞。   而重点是,没有闷油瓶。   眼前的竹林里,有一条小路弯弯曲曲的不知通向何方。道路旁燃着约半人高的白石长明灯,一盏接着一盏,错落着延伸至竹林深处,朦胧飘摇的灯光如同九幽之火,仿佛在指引着人通往幽冥。   吴邪望着眼前的竹海,郁闷又茫然,在这种地方,闷油瓶往哪个方向走都是可以的,除非他是顺着那条路走,否则还真的很难找到他。   但目前来看,也只能往那条路赌一下运气了。   吴邪叹了口气,小心地爬下山,踏上了那条灯路,渐渐地走进了竹林深处。   燃着长明灯的小路曲折深长,幽静的青竹林里,落叶铺径,竹影萧萧,有风拂过微弯的林梢,吹得竹叶沙沙轻响,仿佛某种只会在月夜里响起的空灵吟唱。林下灯影微微,漫天飘落的竹叶拂人衣鬓,清气萦身。   一直走了很久,越往里就越湿润,竹尖凝露,林间好似飘着些迷迷濛濛的轻雾,空翠欲湿人衣。   吴邪停了下来,有些感慨,觉得这片竹林真是美得像一个青色的梦。   ——假如没有眼前这些散落了一地的块状尸体的话。   吴邪一脸嫌恶地看着地上的尸块。他面前散着一大片和成人大腿一样粗的青蛇,虽然这种蛇身上碧绿的细鳞绿得挺好看,但是它们溅落的血却是一种妖异的黑,让被触碰到的植物都枯黑而死。让人恶心的是,这些蛇就像蚯蚓一样,被砍断了照样还能动,让人不得不把它们砍成一块一块的。偏偏砍成块了也还能抽动肌肉,只不过没有攻击力罢了。   现在地上这些不停扭动的、枯黑了一大片林地的蛇块明显就是那只闷油瓶子的杰作了。   吴邪看着这些东西,一下子不知道要怎么绕过去,恶心得想吐。   他想象了一下张起灵面无表情地把这些蛇砍成扭动的肉块,然后再面无表情地绕过这些东西继续往前走的画面,再次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不过这也说明,闷油瓶真的走过这里。   这就好比千辛万苦地长征了二万五千里后终于看到革命胜利的希望就在不远处招手,吴邪差点没掬一把心酸泪了。他转头看了下四周,这些蛇块铺在路中间,而路的两边是陡峻的斜坡,如果要通过这里,只能从坡上爬过去。   吴邪又苦了脸,他身上的伤本就挺深,走了这么久的路,更是疼得很,他不过是勉强压抑着疼痛一路走到了这里,现在又要爬山,无异于又一场折磨。   他再次默默地在心里问候一遍张起灵的祖宗,无奈叹气,认命地爬上山坡。山上笋尖遍地,吴邪攀着竹子谨慎地往上爬,然后小心翼翼地慢腾腾往前挪去,因为如果不慎滚下去就是滚到那堆肉块里了,吴邪觉得那还不如直接一刀给他个痛快的好。   好半晌,眼看终于就要绕过去了,吴邪不由呼了口气,腾出手抹了把头上的冷汗。然而单手撑着竹子,竹木湿润滑手,吴邪不小心手就一滑,脚步不稳一个踉跄竟就绊到了一株埋藏在落叶里笋尖,他一下就跌倒在地朝陡峭的山坡下滚落。微微露头的笋尖针板一样扎过他的伤口,重新剜过了一遍似的,剧痛刹那间没顶而来,吴邪眼前一黑,但他还是反应敏捷地一转身子往另一个方向滚下去以免碰到那些黑蛇血。   天旋地转了没一会儿他就撞上了一丛竹子,身子被猛然止住,震得竹叶簌簌落下,然而那一刻吴邪痛得几乎晕过去——我靠!这种滚进荆棘堆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吴邪转头瞪向那丛竹木,却是一愣,只见竹茎上竟缠生着一种竹青色的带刺植物,枝条细长,袅袅娜娜地依附于竹木之上,幽然开着复瓣层叠的白花,花瓣舒展,宛若夜昙,明明是柔白的颜色,却姿态妖娆,诡异地生出几分妖媚来。   而他不偏不倚的,正撞进这丛花蔓里,花蔓上细细的尖刺扎了他一身。   ——真他妈倒霉到家了。   吴邪挣扎着爬起来,忍着疼把扎进伤口里的断刺拔掉,不住“咝”地轻抽冷气。好不容易拔完,他勉力站起身,忽然感到几分神志不清的恍惚,不由抬手揉了揉眉心,心想难道是刚才摔晕了?   他有点晕乎乎地走回那条路上,无意间抬头,却蓦地看到长明灯路尽头,竹林幽暗处,竟若隐若现着一个人影!   闷油瓶?!   吴邪呆了一刹,旋即心里一阵狂喜,不顾身上又流了血的伤,他立刻朝那个人影追过去,喊道:“小哥!”   然而前方那个隐在黑暗中的人影没有回应,甚至也没有动。   吴邪心里一郁,又叫了声,但那个人还是没反应。他面对着吴邪,依稀就是闷油瓶,纷飞的竹叶和飘摇的灯火里,他站在长路的尽头,静静地看着他,不言不语。   不论吴邪怎么加快速度,怎么唤他,他依然立在远处,静止不动。   吴邪有些惊异,难道闷油瓶已经死了?现在是他的鬼魂飘回来看他?   一思及此他呼吸一窒,而这时那个人影忽然轻轻往后一荡,似乎就要融入黑暗里,飘渺得就好像一缕即将消散的轻烟。吴邪心里一阵恐慌,又猛地加快了速度,就算是一缕魂魄,他也要追上他,不能又让他离开!   然而不管怎么追,他还是离他那么远。   吴邪开始感到绝望,忽然他脚下一空,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就陡然往下跌落,眼前又是一阵天旋地转,转瞬间他又滚落到了一道陡坡之下,伤口再次被碰撞得裂开,全身都被撞得像散架了似的。   脸上的血色霎时尽褪,吴邪咬牙缓了好一会儿,才动了动手臂,想要撑起身子时却是一阵眼前发黑的晕眩,勉强半撑起身的时候,他忽然看到之前手上被刺扎到的地方,竟泛淡淡的青。   吴邪呆了呆,立刻就明白过来:那株植物有问题!   难怪……难怪刚才那条路笔直得异样,以致他身处陡坡边缘了也无知无觉。   那也就是说,他看到的那个人影,只是他的幻觉,不是闷油瓶。   意识到这点,吴邪一下子颓了下来,整个人趴在地上,好像再没有一丝力气动了。   静寂之中,耳边传来了流水潺潺流动的声音,吴邪转脸一看,发现眼前横着一条小溪,清浅的溪水泛着一种幽凉剔透的青色,悠悠飘着几片落入水中的竹叶。半晌,他叹了口气,虫子一样地挪过去,一头扎进水里,一时间凉意浸骨,激得人心神一清。   吴邪把脸埋在水中,埋到就要窒息了,才抬起头,慢慢地坐起身。溪水对面同样是无边无际的竹海,林中也隐隐燃着一路长明灯,仿佛没有终点般不知蜿蜒向何处。   身体上的疼痛和疲累此刻就如潮水一般涌来,无休无止,吴邪压抑不住,又往后颓然倒在了纷落了一地的青叶上。   他转头看了看四周的这一大片竹林,竹林下的长明灯灯影幽幽,路那么长,走了那么远,仍然不见闷油瓶的身影,而他现在摔到这个山坡下来,不知道要怎么爬回那条道路上。   ——那个挨千刀的闷油瓶,到底是有多想不开才要来祖坟里自寻短见啊?害得老子现在搞得一身伤。   他到底想要做什么?难道真的是觉得人生太无趣了所以一心求死?   吴邪郁闷地想,这人真他妈还不如继续失忆,失忆后和他一起住在杭州的那个闷油瓶明明又安静又安分。那时候他不会露出淡漠的神色拒绝他的同行,不会对他说这不关你的事,更不会像现在这样不知道发了什么神经跑来找死。那时候他的眼里有一种安宁的淡然,有时不知道是不是他眼花了,觉得他的眼神里还有几分柔和。   吴邪记得那几个月,他一般早上会去铺子里看一看,中午回家,傍晚去接王盟的班。他每天都会带张起灵到他的小古玩店里压榨他的劳动力,但如果是早上把活儿交给他,他从来都不会理,因为早上的时候他总喜欢坐在窗下看书。这真的是个进步,他终于不是只喜欢盯着天花板了。所以那段日子里,吴邪每次从一堆拓本里抬起头时,总能看到那个坐在清末老酸枝椅上看书的身影,他背后立着深色的紫檀博古架,上面放着他亲自鉴定过的瓷器与玉石。   雕花窗下,博古架旁,他逆着光坐在冬日暖阳里看书的侧影像一幅赏心悦目的画。他的眼睛那么淡然又那么安宁,让吴邪的心里也变得很安宁。   吴邪想那些日子总算不是白过的,闷油瓶开窍了一样对他说他和这个世界有了联系。可他没想到的是下一刻,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轻声说了再见。   如果他是想要换个地方一个人好好生活,那吴邪也没什么好说的,只要知道他过得好也就好了。但是不是,他明显是想要离开这个世界,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吴邪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人会死,因为他那么强悍,就好像奇迹一样的存在。但如果是他自己要去找死,那他就可能真的会死。   死了,就再也不见了。   吴邪觉得自己无法接受这个人真的再也消失不见,光一想象就能感觉到脑子完全空白一样的崩溃绝望,胸口闷痛得让人无法呼吸。   想到这里,吴邪又噌地一下坐了起来。   不行!绝对不能任由他去死,都走到这里了,一定得找到人!绑也要绑回去!   吴邪一瞬间仿佛又充满了力量,背起背包往山坡上爬。   靠着那些斜长在坡面上的竹子,吴邪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爬上了之前摔下来的山坡,然而等他长出了口气坐倒在地的时候,随意一转头,却猛然瞧见山坡下的那条小溪对面,好像有个人影!   吴邪一愣,忙站起来凝目细看,发现这个人影不像刚才那个静止的错觉,这个人似乎一直在往前走,并且有几分熟悉的感觉。   心狂跳起来,吴邪又立刻冲下花了半天才上得来的山坡,再次摔得浑身每一块骨头都在向他抗议。吴邪龇牙咒骂了声,爬起身几步跨过那条浅溪,绕开挡在眼前的竹子追上前去。   随着距离的拉近,那个竹林深处的身影越来越清晰,身后架着一把黑金古刀,修长而清瘦,却给人一种天塌下来也不用担心的安全感。   吴邪的心猛然跳得很急很凶,他停住了脚步,扶着一竿竹子喘气,手心里都是汗。他紧紧地看着前方的那个身影,咽了口唾沫,努力张了张口,终于叫出了声:“小哥!”   那一刻,他看到前方那个熟悉的身影好像是震了一震,几秒后,慢慢地回过身来。   吴邪悬至顶点的心忽地就安定下来。   那真的是闷油瓶。   他看到他的脸上还带着没有完全褪去的震惊,一向淡然的眼此刻亮得像妖火一样地盯着他。   ——能看到闷油瓶露出这样的表情,这次来得真他娘的值了。   吴邪不由笑了起来,想再开口唤他,然而他看见张起灵的脸色蓦然一变,脸上竟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惊惧。   他还没来得及惊讶,一股锥心刺骨的疼痛骤然穿透了他的肩膀!   他转头看到一个人头那么大的蛇头死死咬着他的肩,冰凉的蛇身猛地紧缠上他的脖子,勒得他的一声痛叫断在了喉咙里。那一瞬间的疼痛太过剧烈,吴邪的视线立刻模糊起来。最后他似乎是看到了一道凌厉如风的黑色刀影,然后就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 43 章      吴邪做了一个梦。   梦里面,张起灵站在幽暗的竹林里,朦胧斑驳的竹影在他身上轻轻地晃动,他的身影虚渺得仿佛下一瞬就要隐入黑暗中消失不见。   心一紧,吴邪立刻追了上去,然而眼前的身影飘忽不定,不论他往前多少距离,那个身影总是站在几丈之外,怎么追都追不到。   直到吴邪最后绝望地叫道:“小哥!”   张起灵的身影终于不动了。吴邪立即冲上去抓住了他的手臂。   但张起灵只是站在昏暗的竹影里看着他,他缓慢却坚定地把他的手拉开,淡淡地道:“吴邪,你回去吧。”   吴邪一下子火气上涌,觉得又愤怒又有点委屈,他简直现在就想把这个人一砖头拍晕然后扛回家去,可是这念头才一冒出,吴邪立刻就意识到他根本不是这只闷油瓶子的对手。   但他转而就想到,既然打不过,那干脆就趁他不注意拿个锁把他锁起来,和自己锁在一起,然后要么拉回家去锁在家里,要么自己跟他走。   可是用什么锁好呢?   那一瞬间,吴邪竟忽然想起了灵隐寺里的那些同心锁。   同心锁虽然小得锁不住人的手,但听说只要用同心锁锁住两个人的名字,他们就再也不会分开,对方就再也不会离去。   这要是放在平常,吴邪会觉得很荒谬。然而此刻,他却没来由地觉得也许只有这样一把同心锁才能把眼前这个人锁住,让他再也不会离开。   他恍惚间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那个寒冷的正月初七。   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飘起了细细的雨雪,他从寺庙里走出来,看到眼前的青石阶梯上,同心锁链旁,张起灵站在雪中等着他,肩头落了一片浅淡的白。   他的眼睛安静得像此刻空中飘落的雪,然而他看着吴邪,淡然的眼中却满是安静的悲伤。   吴邪怔怔地看着他,不由自主地一步步走过去,在他身前停下脚步。   仿佛是站得久了,张起灵的嘴唇被冻得也像雪一样,冰凉凉的白。   吴邪看着他悲伤的眼,苍白的唇,心里忽然就疼成一片。   鬼使神差的,他很想吻上眼前那苍白的嘴唇,想要用自己的温度去融化那片雪一样的冰凉。   ——然后他真的就这么做了。   倾身触碰到那片冰凉的时候,吴邪忽然一个激灵。   他瞬间震惊地醒了过来。   猛地睁开眼,吴邪感到自己的心“怦怦”地撞在胸口上,跳成一片让人不知所措的兵荒马乱,满头的汗也不知是冷是热。   他转过头,发现张起灵正坐在一边看着他,让他十分惊奇的是,张起灵的指间竟夹着一支烟。   丫竟然真会抽烟!吴邪顿时目瞪口呆。   他看到张起灵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就又转过头去,沉默地抽着烟。吴邪忽然就想到,这闷油瓶哪来的烟?   摸了摸口袋,发现自己的烟盒果然不见了,那一瞬间吴邪突然有点想笑。他抬头看向张起灵,那人侧对着他,不远处有一盏朦胧的石灯在另一侧幽幽地亮着,张起灵逆光的脸看不清是什么神色。吴邪于是只看到了一张表情模糊而沉默的侧脸,深刻英俊的轮廓像是雕塑一般,微微映着烟头的一点红色的火光。   吴邪的心跳又开始不正常地加速,他想到了刚才的那个梦,心里蓦然复杂起来。   他娘的,到底为什么会做这种梦?   他忽然觉得自己也需要一支烟。   于是他想撑起身体坐起来,但是手才一动,肩上立刻传来一阵锥心的疼痛,疼得他不由闷哼了一声,一阵头晕目眩。他这时才回忆起了之前那只咬了他的蛇——那可是那种粗长的带着毒性黑血的青蛇!   我竟然没有死?!吴邪错愕起来。   身子忽然被一只手按住了,张起灵伸出手把他的身子又按回了地上:“不要动。”   吴邪愣了一下,接着就笑了——是了,在闷油瓶的身边,他怎么会有丢命的可能?   张起灵拿起黑金古刀在自己的手腕上割破了一道口子,鲜血流了出来。他把流血的手腕递到吴邪唇边,淡淡地对他道:“能解蛇毒,你的血还不够强。”   吴邪微懵,看着那只近在眼前的手腕,不知怎的突然觉得有点尴尬。   “呃,小哥……”   “你的蛇毒还没有完全清除。”张起灵打断他的话。   肩头依然痛得尖锐刺骨,脑袋还晕乎着,吴邪只得张口含住张起灵的手腕,吸起了他的血。   含在口中的手腕苍白而冰凉,如同梦里的那片同样苍白而冰凉的唇,于是吴邪恍惚间觉得自己像是在吻着张起灵的嘴唇。   心又开始失控地“怦怦”乱跳,吴邪慌乱地松口,脸上已经火一样烧了起来。   张起灵似是顿了一下,然后收回还在流血的手腕,拿出纱布包扎伤口。   吴邪脑子里还兀自凌乱着的时候,张起灵忽然开口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听到他淡淡的却夹了几分责问的语气,吴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出了车祸似的一下堵在了胸口,然后怒海般滔天翻涌。   ——狗/日/的!我来这里做什么?要不是因为你,老子会来这里么!   吴邪简直想立刻坐起来扑上去一把掐死他,奈何力不从心,实力悬殊,他深吸了几口气,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来找你!”   张起灵包扎手腕的动作一顿,表情没有什么波澜,似乎心里早已猜到,如今不过是确定了答案。 片刻后,他道:“我有我要做的事,你没有必要来。”   吴邪闻言气极反笑:“你来找我道别,是因为你要来祖坟里自杀?”   张起灵眉心蹙起,把脸转开,并不答话。   吴邪偏过头解读他脸上几乎看不出的细微表情,笑了起来:“怎么?你后悔来找我道别了?是不是觉得在北京不辞而别才是对的?”   见他沉默,吴邪猛地坐了起来,怒道:“你他娘的真要来这里自杀?”   张起灵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他闭了闭眼,说道:“逆着风吹来的方向走就会找到地下河,只要别走进山林里,就不会有危险。现在并不太远,你走吧。”   吴邪像是没听到,只是问道:“你告诉我,你要去哪里?到底想要做什么?”   张起灵并不回答,吴邪又追问了几次,依然没有结果。   吴邪猛地内火上涌,心说你丫想去死就去死吧,老子不管了!   然而静了片刻,见到张起灵拿起背包丢下一句“吴邪,你回去吧”,然后真的就把他一个人扔在这里转身走了的时候,吴邪愕然之下慌忙爬起来就跟了上去。   张起灵停住脚步,对他道:“你不能跟着我去。”   “如果我劝你不去,你会不去吗?”吴邪问道。   见他摇头,吴邪火大了:“狗/日/的,所以,如果你劝我别去,我也不会听的,你别多嘴了,我就要跟着。一路追你到这里,你如今让我返回去是不可能的。”   他单肩背着沉重的装备跟在张起灵的身后,面色因失血而苍白,然而却是一脸准备化身狗皮膏药粘上来让他怎么也甩不脱的样子。张起灵望着他累累一身的伤和固执倔强的表情,动了动唇,却终是什么也没有说。   幽暗的灯影里,他默然望着他,眼底恍惚纠缠着微弱的光,他的手微微抬起,却又慢慢地握成拳,放回了身侧。   吴邪吓了一跳,心想闷油瓶该不是气得要一巴掌拍扁他吧?然而张起灵转过身就继续往前走去,不再说什么,吴邪又不由心下一喜。既然他没有反对,那么自己也许还是能够说动他的。   虽然不知道张起灵要去什么地方,但吴邪判断他多半是去为了死亡而去的。从他面对他的质问时沉默的表现来看,他几乎是默认自己并不打算再从这里出去。   他沿着竹林中的那条长明灯路沉默地往前走,无论吴邪问什么他都毫无反应。   后来吴邪放弃追问,开始不停地劝说,说这个世界的美好,说还有什么地方是他没有去过的,那里有什么独特的美景和风土人情,什么地方有着无比诱人的美食,色香味如何美妙,还有什么他没接触过的娱乐活动,玩起来有什么样的乐趣。然而张起灵的表情依然无波无澜,始终没有说话。   吴邪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劝说得太没针对性了,他搜刮起他们在一起的所有经过,寻找一些张起灵也许有兴趣的东西,比如在车上,他总是看着窗外,住在一起的时候,他不喜欢在外面吃饭,平日喜欢坐在窗下看书。   吴邪于是便极为诚恳地说道:“小哥,你要是跟我回去,我陪你去我之前说的那些地方,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要是不想去,那我们就呆在杭州,杭州也很美,而且我保证不只做那几样菜了,每顿饭都给你换个花样。我也不麻烦你帮我处理铺子里的事了,你想睡觉就睡觉,想看书就看书,想发呆我就搬张椅子陪你发呆。你要是不想住在杭州,那我就在其他地方给你买套房子,你想我陪着我就搬家,你想一个人住那我和胖子就偶尔过去看看你,你看好不好?”   竹叶飘然拂过张起灵的黑发,轻碰了一下他的眉眼,他眼睫一颤,依然没有说话。   吴邪见他不理会,也不气馁,换个想法继续劝说,一路上就没停过嘴。 作者有话要说:     ☆、第 44 章   吴邪一开始劝说的密度相当大,可是慢慢的他开始觉得有些体力不支,途中也休息了几次,但山路毕竟不好走,他不得不适时缄默以保存体力。他看了下表,时间在单调不变的景色里倏然流逝,不知不觉间已经走了一天。   张起灵在又拐过一座山时,打开手电忽然就转了方向离开那条灯路,他们攀爬的山路越来越曲折盘杂,岩石嶙峋陡峻,植被也开始变得丰富。半天后,他们已然离开了那片幽静的青竹林,进入了另一片地形奇诡的地下山峦。   山路崎岖,而吴邪身上带伤,最后就不再说话,彻底沉默以专心爬山。一路上口干舌燥的劝说没有收到丝毫效果,吴邪心里焦躁又郁闷,他的沉默其实更多的是赌气一般的闷声不吭。他每走一段路就丢下一根荧光棒,如果胖子和小花追上来,就能知道他们走的方向。   张起灵顾着他的伤,减慢了速度,时不时还会拉他一把,这让吴邪憋着的气闷略微消散,但除此之外张起灵仍只是一路往前,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吴邪心里越来越绝望。他有几次看着张起灵的背影,就在想要不要真的拿一块石头打晕他再拖回去,但是他每次这么一想,脑子里都会出现自己被张起灵反身一脚踹到山壁上的画面,根本毫无胜算,让他头疼欲裂。   他们攀爬到了一座看似最高的山峰的山腰上时,张起灵找到了一个岩洞,便不再前进,他们在那个岩洞里生起一堆篝火,坐下来休息。   吴邪心觉奇怪,距离他们上次休息只过了两个小时而已,以闷油瓶的性子他绝对不可能选择这个时候休息,而自己就算身上有伤也并没有虚弱到现在就休息的地步。但他也没有多问,因为他饿了,趁这个时候正好煮点东西吃。   吴邪掏出个小炉子,把冷硬的压缩食品放上去煮。温吞吞地煮了片刻,吴邪有点不耐烦,就又添了把柴火,等他抬起头,却看到张起灵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视线投在了他身上。这是他一路上第一次主动把目光投向他,吴邪愣愣地和他的视线对上,感到有点意外,他的第一反应是怀疑这人是不是在发呆,在透过他想着什么或者望着什么。然而过了片刻,他发现张起灵的目光焦点确实是他,真的是在看着他。   吴邪有些错愕,猜不透眼前的人为什么要盯着他看。他试图从张起灵的神情里寻找端倪,便也一直和他对视着。   张起灵的脸依然是那样面无表情,那双淡然如水的眼睛在不那么明亮的篝火下显得更加漆黑,幽深又沉静。   他的眼中似乎有什么很深刻的情绪,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好像他其实只是单纯地望着吴邪的脸而已。要不是知道他的记忆已经恢复,不会再有反复,吴邪会以为他现在是觉得自己又要失忆了,所以才这样盯着他的脸看。   他就这样一直看了他很久,那感觉就像是怕自己会忘了,所以想要记得更牢。   那一瞬间吴邪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感觉,只是那种不详的预感越发强烈。   就在他想要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张起灵却移开了目光,他垂眸看着燃烧的篝火,问道:“你准备跟到什么时候?”   吴邪一愣,说道:“和你没关系,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张起灵道:“你继续跟着我的话,我会把你打晕。”   吴邪看着他的表情,知道他绝对不是在开玩笑,不由得一下就不知所措,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想干什么?你可不要乱来。”   “你不会有事的。”   吴邪实在是又好气又好笑,道:“我不会让你把我打晕的。”   张起灵淡淡道:“那你现在就走,离这里半天的路程也有一条地下河。”   “你——”吴邪气结,但他立刻就冷静下来,他几乎是立刻就猜到,这里离闷油瓶的目的地已经很近了,所以他觉得现在就是分别的时候,不想再让他跟着。吴邪咬了咬牙,问道:“你告诉我,你到底要去哪里?”   张起灵没有回答。   吴邪:“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做有意义吗?”   张起灵依然不说话。   吴邪气得简直想冲上去扇他几个巴掌:“你他妈让我走也走个明白,否则我死也不会走!”   他看到张起灵望着篝火沉默,望了良久,吴邪狠狠地瞪着他,满脸都是“打死我也不走”的表情。最后他看到张起灵似是微微叹了口气,然后站起身,从洞口开始,从左绕着洞内的石壁走。他的手时不时地敲在石壁上,好像循着什么特定的路线和顺序。   走完一圈的时候,岩洞忽然就震动起来,吴邪惊讶地站起身,看到岩洞震动了片刻,最靠里的那面石壁陡然裂出了一道很深的裂缝,竟是一扇厚重的石门。   石门缓缓打开,吴邪眼前逐渐出现了一面陡峻的山崖,与他们所处的这座山隔着一道百米宽的深渊,深渊之下流动着炽热的熔岩,在周围一片冷冽的沉黑里灼热得耀目。借着熔岩的光,只见对面的山崖像是被巨斧直劈而出,中间却突兀地留出一道广阔的半圆平台,那是一个半圆型的黑色祭坛,和之前的那个麒麟祭坛相仿,也是层叠而上的三层圆坛,却像是被山崖截去了一半。吴邪震惊地看到,最上面的那层半圆祭坛竟围着一扇巨大的青黑色石门。   那扇巨门嵌在山崖之中,暗光流动,气势巍峨如山,两旁有古老的藤蔓垂落下来,宛如重重幔帐,在风里缓缓地拂动。深渊之下的熔岩仿佛一条火龙静静地伏在那个巨大的祭坛和石门之下,在两面陡立的黑色山崖上染出血一般的颜色。   悬崖之间,熔岩之上,有一道铺着黑色石板的铁索桥连接着山崖与对面的祭坛。   张起灵望着对面山壁上那扇流动着暗光的青黑色石门,道:“我要到那个地方去。”   吴邪回过神,立刻说道:“我也要去。”   张起灵摇了摇头:“我可以把你打晕,然后再把索桥砍断。就算你过去了,也做不了什么。”   吴邪猛地转身面对他,怒道:“他娘的!为什么?难道那里面才是你们这一脉九黎王族真正的陵墓?你们张家人的祖坟?你现在是等不及要躺到祖坟里去死?”   然而面对吴邪几乎要揪住他衣领质问的怒火,张起灵只是望着对面的山崖,淡淡地道:“我必须要去那里,毁掉那些陨玉。”   吴邪愕然看向那扇青黑色的巨大石门,仔细一看,居然真的是那种陨玉。他三叔说得没错,九黎王族后裔的聚居地果然都有这些奇怪的陨玉,但这又是为什么?   吴邪转头问他道:“九黎王族分裂的几支血脉为什么都要生活在这种陨玉附近?你现在又为什么要这样做?”   张起灵道:“只有生活在陨玉附近,张家人才会真正的长生不老。”   吴邪更加困惑了:“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想要毁掉这些陨玉?”   张起灵静默了片刻,微淡的火光下,吴邪看到他的脸上慢慢地出现了一种悲凉之感,像是他曾经在鲁王宫里望着那具铁面生尸体的表情,也像是他曾经对着长白山静穆跪拜的神色。   “追求长生不老,是历史的必然,张家因此引起了历代统治者的注意。西王母城的张家人本只是被西王母族人所知,大约是在西周周穆王时期又被中原统治者所发现。甚至部分张家人也执着于长生,长白山的陨玉是西王母城幸存的张家人迁移过去的,陨玉的能力减弱,只能够让他们不老,因此他们想办法运用陨玉让他们的王用近乎怪物的重生方式得到长生,却仍是失败,他们把汪藏海囚禁在那里为他们即将死去的王建造王陵,汪藏海逐渐知晓了他们长生的秘密,他把这些秘密记录下来,后来被清朝的统治者所探知,因此巴乃的张家人被发现。历代掌权者,包括一些张家族人为了长生,运用和张家血液有密切联系的陨玉发明了各种不成熟的长生之法,很多无辜的人,包括张家的人都成了实验品。到现在,只剩我们这一脉张家人了。”   吴邪听了,并没有感到惊讶。他所说这些,吴邪在听他三叔说起九黎王族的事时,已经隐隐猜到了。他现在能够确定,古时候西王母赠送给周穆王传说能够长生不老的玉俑,以及那些陨玉丹药,都是历史上那些追求长生的人发明出来的,而汪藏海所见到的从地底爬出的万奴王也是一种扭曲的长生形态,但没有一个能够成功。   穿上玉俑的,都像鲁王宫里的那具尸体一样成为苟延残喘了千年的活死人,而吃下了丹药的,都像考古队里的那些人一样尸化了,东夏的万奴王也成为了怪物一样的存在。恐怕巴乃的张家古楼就是清朝研究长生之法的人为了避人耳目而修建的,湖底陨玉中的人形怪物,也许就是当时失败了的长生实验品,难怪地方志上记载当时的人口数量莫名骤降,那个地方的人,可能大部分都成为了地底的那种怪物。这些地方的张家族人逐渐没落消失,想来和掌权者甚至他们自己追求长生有直接的联系。   可吴邪还是不明白,问道:“但那又如何?”   “上世纪初湘西这一脉的张家人就被上位者注意到了,直到现在,‘它’都还在寻找张家的人,虽然‘它’的控制力已不如当年,但这些事不是没有可能被更大的势力知晓。如果坐以待毙,我们只会重蹈覆辙。”   “所以你们决定毁掉陨玉?可是陨玉不只这里才有。”   “这几个地方的陨玉是气脉相通,一损俱损的。”   吴邪一愣,道:“如果没有了陨玉,你们会怎样?”   张起灵淡淡地道:“会缓慢衰老,原先数倍于常人的寿命也会缩短,最终只比常人多一倍。”   吴邪道:“那你们不要在陨玉附近生活不就好了?”   张起灵摇了摇头:“只要世人不放弃追求长生,这些陨玉始终是隐患。”   吴邪沉默下来,片刻后,慢慢地问道:“所以你这些年来,其实就是在阻止那些人找到长生的线索,寻找怎样毁掉这些陨玉的方法?”   张起灵没有否认。   吴邪忽然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慢慢捏紧,疼得他指甲掐进了掌心的肉里:“现在你终于找到了,是么?”   为了毁掉陨玉,你必须要去死?   “是。所以我必须要到那里去,那是我的终点。”张起灵看着那个巨大的黑色祭坛和陨玉石门,眼中是一切将要结束的淡然。   吴邪望着他的表情,再说不出话来,在这一刻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想方设法摆脱世人都想要得到的长生,就是他们这一脉仍幸存于世的张家族人所追求的一切。   只有他们才知道时间的冷漠和可怕,长生的代价是漫长的孤寂和与世隔绝,甚至被当做怪物与实验品。世人都想要追求长生,而真正拥有长生的人,却只想要尽量地融入普通人的世界以得到平平常常的幸福。   他一直知道他是一个目的性极强的人,是一个为了目的而一直往前走的人,就算道路上树立着无数的倒刺,他也会一直往前走,一路不管任何伤害,直到他所有的肉被倒刺刮掉或者他活着到达目的地。但他一直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如今才发现,竟然是这样的。   作为九黎王族最后一支血脉的族长,让族人脱离这个长生的悲剧就是他人生的终极目的,是他无法卸下的责任。   为了这个目的,他心甘情愿成为一个祭品。   吴邪此时此刻,才终于感到了最为深刻的绝望。   他不知道在这样的目的面前,这个世间还有什么能够留得住他。   如果他在这个世界上还存有能够与他的目的相抗衡的眷恋,即使只是一点,吴邪也会不顾一切地将之作为砝码劝他留下,他不想管什么大局,因为那个人是闷油瓶。   然而正因为那个人是闷油瓶,所以他找不到。一路上搜肠刮肚说的这么多他自认为的人生的美好,对闷油瓶来说其实一点意义都没有,他对那些没有丝毫的眷恋。他说自己是他在世上唯一的联系,但他这一路上的表现已经说明这唯一的联系在他的目的面前其实也是无足轻重。   如果是这样,他除了尊重他的选择,别无他法。   一瞬间无能为力的绝望与悲伤将五脏六腑撕扯出一大片窒息般的痛苦,即将失去眼前这个人的这项认知让吴邪觉得下一刻就要崩溃。   静默良久,张起灵的目光静静地转回到吴邪身上,他看了他片刻,然后转身走到了石门之外。他背对着他,说:“吴邪,你回去吧。”   吴邪看着他决然的背影,惨笑了声,却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做不了。   张起灵终于还是回过身来,他立在那一片被熔岩映照的青黑色背景里,伸手将机关启动。   石门缓缓合上,吴邪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面容,在胸口一片麻木的疼痛里感到从未有过的悲凉——原来这就是结局,到了最后,这一扇石门隔开两个世界,他最终还是要失去眼前的这个人。   石门合上的瞬间,他看到张起灵嘴唇动了动,似是说了句什么。然而在石门合起的震动里,他看不清,也听不清。 作者有话要说:  文里这般设定,小哥对东夏国的张家人其实是很不屑的,在这篇文里他跪拜雪山的原因只不过是我安排张盐城死在了那里。   ☆、第 45 章      吴邪不知道自己在那个岩洞里呆了多久,也不记得自己在想什么,他茫然地看着那扇合起的石门发呆,直到洞里的篝火烧剩的灰都冷透了,他仍在黑暗里站着不动。   最后他终于还是强压下心里几乎要决堤的悲伤转身离去。一切已成定局,他只能离开这里。   他分辨着风吹来的方向,往那里走去。他想等到他出去以后,就在这边做个记号,每年和胖子回这里祭拜一下闷油瓶。好在闷油瓶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特别的眷恋,走也走得淡然,没有牵挂。   然而即使这么想,胸口还是一片空荡,身体像是被掏空了一大块,风透过去,都是冰冷冷的钝痛。   他行尸走肉般木然地走着,也不管前路挡着的是石头还是荆棘,好像路越难走,身体上的伤就会更痛,这样就能让他转移掉注意力一般。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是走到了哪,风里忽然飘来了细细的一脉幽香,似有若无,吴邪眉头一皱,然后他听到了微弱的“叮铃”一声,像是清风吹动屋檐下的风铃,声音也细得像一脉一吹即散的幽香,飘在风里远远的传来。   或许是因为这铃声响在此处有些诡异,也或许是因这铃声非常的好听,吴邪的注意力被牵住了。仔细听辨,那确定是铃声无疑,一声又一声,循着一种悠然的节奏渐渐频繁,每响一下,吴邪的脑子就混沌一分。   吴邪下意识地觉得不妥,但这时候意识仿佛被控制住了,脑子里竟开始难以做任何的思考,很快就变成晕乎乎的一片空白,只能指挥着身体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昏昏沉沉地走了一阵,吴邪的视线也迷蒙起来,只觉得自己仿佛是进入了一道岩缝。他隐约听到有人在叫他,然而在清悦空灵的铃声里,模糊得仿佛遥远的幻觉。他很快就走出了那条岩缝,又继续浑浑噩噩地往前走,忽然他一脚踏空,身体不由自主地往下跌落。   坠落的那一刻肩上的衣服猛地被人扯住,却止不住他的坠势,衣料断成裂帛,吴邪依旧往下跌落,但他这次终于清晰地听到有人叫他:“吴邪!”   耳边呼啸的风声里,吴邪恍恍惚惚地想,这好像是闷油瓶的声音。   闷油瓶?   吴邪脑子猛然一清,眼前的情景终于真正进入到他脑中,顿时吓得他魂飞魄散!   他正往深渊下坠落,耳边风声猎猎,撞得他耳膜生疼,而深渊下,正是那条火龙般炽热的熔岩!   ——我操,竟然要死得灰都不剩了!   眼看真的就掉到底化成灰的时候,突然数道黑影闪电般掠过,他的身体被什么东西骤然紧缠住,止住了他的下落,这就好比在高速公路上飙车却突然急刹车一样,吴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胸口剧烈翻涌,差点要吐。   虽然踩到了岩石,但那些东西裹木乃伊似的紧紧地勒着他,力道大得让吴邪无法挣扎无法呼吸,曾经在湖底窒息的感觉再次涌来,胸口的氧气一点点耗尽,开始变得像要炸开一样的疼痛,渐渐的,眼前的一切都变成模糊的光晕,就在吴邪彻底绝望了的时候,忽然那些紧缚着他的力道又瞬间消失,吴邪猛地咳嗽起来,身子没了支撑往后一倒又要掉下去,幸好一只手迅速伸过来紧抱住了他。   仍未消散的眩晕里吴邪感到有人紧紧地搂着他,也用力得像要勒死他一样,身体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   实在没想到再次死里逃生,吴邪惊魂未定,做梦似的回抱住他,还没看到他的脸,但吴邪就已经直觉反应到这人是谁。霎时间心底涌上的强烈安全感让他的神经一下就松了下来,脚下一软差点站立不住。他感到那人的身体微微一颤,他似乎是深吸了口气,然后抬起头望向头顶上方,抱着吴邪的手也放松了些。   吴邪转过脸看他,近在咫尺的熟悉面容沉默而清冷,眼中仍是那般冷静淡定。   ——真的是闷油瓶。   那一瞬间心里有点气,但更多的是惊喜,他问道:“你不是走了吗?”   张起灵微蹙着眉看着上方的悬崖,似在思考如何爬上去,没有回话。   吴邪瞬时就明白了,他看了看四周,发现刚才缚住了他的东西是一种黑色的蛇藤,但和之前碰见的不同,这种藤蔓像是一朵巨大的黑色花朵,无数的藤条组成花瓣,花心有一道血红色的藤蔓,而今却被一刀斩断,被斩断的藤尖上有一个铃铛似的东西,想来之前迷惑了他心神的铃声应该就是这东西发出来的了,这就好像一种狩猎手段。   如今这些蛇藤仍然围在他们身边虎视眈眈,而脚下不远处就是那条热气灼人的熔岩,一不小心他们可能还是会双双掉崖,但这一刻吴邪竟一点也不担心了,还忍不住笑了起来,问道:“现在怎么办?”   “抓紧我。”张起灵说完,就开始借着插入岩石中的黑金古刀攀住下一块嶙峋凸起的岩石,等吴邪也站稳后,他就单手抽出黑金古刀再次插进岩石用以借力。   吴邪注意到他手臂上有刀伤,滴落下来的血让周围的藤蔓不敢靠近。而那伤竟像是用刀尖刺上去的,吴邪愣了一下,才醒悟过来闷油瓶之前也许是用这种方式来保持清醒。   花了大半天时间,他们终于费劲地爬上了悬崖,吴邪瘫坐在地上,这里离他掉下来的地方有好一段距离,远远的能看到那条黑石索桥和索桥另一头的祭坛与陨玉石门。那条索桥远望之下就像是孤零零的一条细线,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断掉。原来他不知不觉间从自然形成的岩缝中通过了山体屏障。   吴邪想拿出纱布给张起灵包扎手臂上伤口,然而张起灵却摇了摇头,他拿过吴邪的背包,然后打开自己的背包整理起东西。   吴邪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张起灵道:“我在看,哪些东西是你可以用的,我都留给你,你回去的路上也许会用得着。”   吴邪一愣,忽然觉得心里再次瞬空,坠入谷底,心底重燃的期望和担心又瞬间熄散,重新变得一片冰凉。   吴邪默默地看着他的动作,片刻后,开口问道:“你进去后,一点也不需要这些?”   张起灵道:“在里面,就算我是个初生的婴儿也没有关系。”   吴邪没有说话,他想起了巴乃的石洞里那些能够维持人生命的陨玉。他慢慢地爬起身来,走到崖边向下望去,半晌,突然有些没头没脑地说道:“我掉下去的地方跟这里很像,从上往下看,下面就是熔岩,完全看不出会有蛇藤将人接住,一看就是必死无疑。”   张起灵整理东西的动作一顿,但只是一下,他便继续把背包整理好,递给吴邪,说道:“你从刚才的那条岩缝里穿过去,就能回到原先的路。”   吴邪看着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说道:“我送你过去吧。”   张起灵眉头微微一皱,摇头道:“不必。”   吴邪接过背包,晦暗不明地笑了一笑:“既然都走到了这里,就当是送你最后一程。”   张起灵沉默下来,终于没再说什么,转身往那条索桥走去,吴邪背上背包,跟了上去。   悬崖下方熔岩炽热,然而黑石索桥却出乎意料的冰凉,似乎再炽烈的温度都不能温暖这片沉沉的黑。   踏上祭坛的阶梯,一步步走近了,才发现陨玉石门两边仿佛是从天幕直垂而下的藤蔓是很深的青,如同那方鬼玺的颜色。看似黑色的陨玉流动着同样的青色光华,像是西王母城里的黑色陨玉与巴乃湖底绿色陨玉的合体。   张起灵走到石门下,不知是用什么方法点燃了左边的一盏长明灯,石门两边瞬间都亮起了灯火,每边七个,相隔甚远,似乎在黑色祭坛上围成了一个什么图形。火光朦胧幽异,昏黄中带着几丝血一般的深红,风幽幽地吹过,灯火明暗不定,映得死寂的祭坛在静穆中多了几分森森鬼气。   吴邪走到张起灵身边,就着火苗点起了支烟,微眯起眼望着眼前的石门。   这扇陨玉石门巨大如长白山云顶天宫深处的那扇青铜门,让站在它面前的人都不禁感到自身蚍蜉般的渺小。上面刻着踏火焚风的麒麟浮雕,和张家人身上的麒麟纹身一模一样。   他看向身边的张起灵,问道:“你要怎么进去?”   似乎到了这个地步,隐瞒也没有什么意义。张起灵淡淡地答道:“这扇陨玉门,只有用张家血液最强的人的血和鬼玺才能打开,没有其他的办法。”   吴邪沉默了片刻,道:“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进去以后要怎么毁掉陨玉?”   张起灵道:“陨玉对张家人的血液有保护作用,但陨玉的心石却忌惮张家人的血,将血滴在心石上,滴足十年,心石就会腐化,到时候,湘西、巴乃、长白山和西王母城的陨玉都会慢慢变成普通的石头。”   吴邪抽了口烟,问道:“那十年之后呢,你会怎样?”   张起灵看着石门,没有说话。   吴邪笑了一声:“会死吗?”   静了几秒,张起灵平淡地道:“嗯。”   吴邪转头看他,他的神色平静而安宁,却又带着一种任何人和事都无法撼动的执着,就好像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什么能留住他,没有任何人和事可以阻止他走向他的终点。   吴邪忽然间冷笑起来。   如果真的没有了,那为什么还要偷偷跟在他身后,要不顾性命跳下去救他?   几十米高的悬崖,看下去必死无疑,他仍旧毫不犹豫地跳下,没有管这是否会让他在自己长途跋涉了半个世纪才终于到达的目的地面前功败垂成。   吴邪把烟扔在地上,踩熄,他一转身挡在他身前,冷笑道:“张起灵我告诉你,既然老子已经到了这里,那就只有一个结果——要么你跟我回去,要么我跟你进去,一起死在里面!”   我要看看,我的命和你的终点,哪个重要!   张起灵微微一震,抬起眼望着他,向来淡漠的脸上在这一刻说不清是什么神色。风吹起他额前的黑发,淡然如水的眼眸也仿佛被风吹动,又好像是层云翻涌的夜空,云影深浓。   良久,他轻声开口,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要阻止你,甚至愿意跟你一起去死吗?   “当然是因为——”你是我朋友,我当你是过命的兄弟!   吴邪感到怒火中烧,怒气里,理所当然的话语几乎就要脱口而出。然而就在那一刻,他竟忽然想起了竹林里那个梦,梦里的景象无比清晰地跳进他的脑海。   那个梦里有一个同心锁,和让他想要吻上去的苍白的唇。   吴邪蓦然哑住。   他抬起头,看到张起灵漆黑的发,清俊的眉,深不见底的眼,心蓦地一跳——会有人对自己的朋友和兄弟产生那种念头吗?如果现在要去死的人换成了胖子,他真的也能够做到这般不管不顾?   看到吴邪欲言又止后脸上一瞬间的慌乱与茫然,张起灵的眼里出现了一种奇异的神采。   他慢慢地伸出手,抚上吴邪的脸。吴邪没有动。   吴邪其实一直有些防备着,怕张起灵会突然把他敲晕过去,然而张起灵只是把手轻轻地放在他的脸颊上。轻得就好像他的脸是一个珍贵的、轻轻一碰就要碎掉的梦。   他的眼中有一种他读不懂的复杂情绪,深黑的眼眸深深地看进他的眼里。不同于之前篝火边的凝视,吴邪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同,但在这样的眼神里,所有的情绪刹那间都消失不见。愤怒,悲凉,伤心,绝望,什么都不再有,他只能呆呆地任他把手放在自己的脸上,看着他的眼睛,无法动弹。   空旷的黑色祭坛上,穿过青色藤蔓的风带着细润的水汽拂过面颊,火光摇曳。   他在蒙昧的光影里深深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在这仿佛凝固了的时间里,吴邪的心忽然不可抑制地疼痛。   闷油瓶明明还对这个世界有着不舍和眷恋,如果不是如此,他就不会不远千里来到杭州只为与他道别,不会在他离开后还偷偷跟在他的身后保护他,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抚着他的脸,用这样复杂的神色看着他。然而,他却仍然选择了他的责任,他的宿命,他的终点。   为了家族而赴死的终点。   他的一生,也许从来都没有为自己活过一次。   心头有崩溃的痛楚蔓延开来,几乎窒住了呼吸,吴邪忽然间再没有之前不顾一切的强硬,他握住脸上的那只冰凉的手,有些低微恳求的,轻声对他说道:   “小哥,你跟我回家,好不好?”   听到这样的话,眼前的人,慢慢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吴邪怔怔地看着他。他很少见到他笑,更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的微笑,那么温柔,那么无奈,又那么的悲伤。   “吴邪,对不起。” 作者有话要说:     ☆、第 46 章      “吴邪,对不起。”   这是吴邪后来回想起来,他听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因为话音堪堪入耳,张起灵的手就蓦然一落,用劲捏住了他的后颈,让吴邪还来不及反应就晕了过去。   等吴邪醒过来的时候,他又回到了那个崖洞里,胖子和小花坐在他的身边,不知是什么时候找到他的。   吴邪没有和他们解释什么,没有解释张起灵去了哪里,没有解释他为什么会昏迷在这里,也没有解释为什么他一醒来就疯了一样在崖洞内寻找机关。他状若疯狂,让胖子和小花吃惊而无可奈何。然而就算是他们两个帮忙寻找了一整天,也仍然不知道张起灵到底是用什么样的手法开启机关。   胖子只好和小花商量,让小花先带着霍老太和其他人出去,再晚一些的话那些人的伤得不到及时的治疗就可能会恶化,而他留下来陪着吴邪。   两天后吴邪放弃了寻找崖洞内的机关,他开始找他后来误入的那条岩缝。然而那片地下峰峦山路盘杂,地形奇诡,没有了那迷惑人心的铃声,他竟再也找不到路。   他几乎不眠不休,布满了血丝的眼只是执着地寻找着路径。他不顾身上又不断添加的伤,不顾山壁有多险峻,强弩之末的身体仿佛下一瞬就要支撑不住。   水粮就要耗尽,胖子在不知第几次扶起摔倒的他时,终于忍不住大吼:   “吴邪!你疯了?!”   吴邪眼中有异常的执拗的光,炽烈得像火。他挣脱了胖子的手,踉跄了一下,“我要找到他。”   胖子甩了他一巴掌:“你他娘的理智点!再这样你的命都要搭进去了!”   吴邪沉默地扭头继续走上陡峻的山路。   胖子追上去拽住他:“你现在立刻跟我离开这里!”   然而吴邪狠狠地甩开了他的手。   “小哥已经走了!吴邪!”胖子对他大吼道。   吴邪猛地转过头盯着他。   他的表情像是惊怒一般,然而下一刻,却开始慢慢地变成了一种茫然绝望的颤抖。就好像这句话终于一把撕开了他自欺欺人的伪装,露出了背后的事实,让他强自压抑的绝望终于崩溃决堤。   胖子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是沉沉地叹了口气。他走到吴邪身边,一把将他打晕。   吴邪在医院里昏迷了三天。   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辰溪镇的医院里,窗外正淅淅沥沥地下着雨。   吴邪的脑中空白了很长的时间,才慢慢回忆起了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他抬手捂住眼,无声地笑了起来,笑得身体微微颤抖,颊边却有泪水流下来,悄无声息地渗入了枕头。   冰凉得像窗外飘落的雨,又安静得像一场绝望的祭奠。   胖子过来看望他,犹豫了很久,还是将一样东西拿给了吴邪。   那是他打晕吴邪后从他脖子上解下来的一个平安符。胖子认得出这并不是吴邪带进斗里的东西,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这是张起灵留下的。平安符的符纸只要碰水就会失效,从地下河游出来时,胖子将它放进了防水的袋子里。   只有小半个巴掌大的平安符,红色锦袋上绣着淡淡的如意云纹,上面有颗小小的浅黄色缠丝盘扣。锦袋的四角和扣子都泛着细细的丝质毛边,就好像是曾经被人放在手心里摩挲过了很多次一般。   吴邪将锦袋打开。   里面除了黄色的平安符纸,还躺着一张殷红的纸。   柔软的印着佛教莲云暗纹的纸,殷红得如同心口上的血,仿佛只要把名字写进这样的殷红里,就是把那个人放在了心头,刻进了骨血。   而这张纸上,写着两个字:吴邪。   俊逸深刻的字迹,勾折横竖之间有一种清冷的内敛,一笔一划,认真得像是一个誓言。   吴邪打开那张纸的时候,胖子有些紧张起来,担心地看着吴邪。   然而那一刻,他只看到吴邪的眼睫微微一颤,然后就再无波澜。   他半躺在病床上,把那张纸轻握在手心,抬起头静静地看着窗外飘雨的辰江。   他的眼神很平静,却和之前沉默的死寂和悲凉不同,仿佛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淡然而执着,看起来竟和张起灵的眼睛十分的相像。   胖子张口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叹息了一声,起身离开了病房。   吴邪后来转去了长沙的医院,小花来看过他,说霍老太的伤也已经没事了,他三叔没有消息。胖子的伤并不很严重,但他还是在医院里陪着吴邪直到出院。   吴邪出院分别的那天,向来直爽的胖子难得的又有些迟疑,他问道:“天真,你以后……打算怎样?”   吴邪淡淡一笑:“当然是去找他,把他带回家。”   胖子又叹了口气,好像在这短短的一个月内把一辈子叹气的次数都要预支光了。他拍了拍吴邪的肩,说道:“需要帮忙尽管找胖爷我,你小子好好保重。”   吴邪想说谢谢,但又觉得好像没必要,笑着点了点头,转身消失在了登机口。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审核了半天都没让我传成功,也许是我的题外话太啰嗦了吧,那只能把这啰嗦的第二卷后记当成下一章了   ☆、卷二后记   终于赶在心里给自己定下的期限前写到这里了,将近一个月每天都要挤出时间来再花上全部的假期,累死我了。最新这三章原本挺重要的,却有点儿仓促,掰弯这两个真不容易,一部弯一个,好好的原著梗被我搞得如此狗血言情。不过不管怎样情节终于是暂告一段落了,总算松了口气。   其实小哥这种责任大过一切的人,吴邪找到他他也不会出来的,为了圆这点我可能得回去看看几乎忘掉了的秦岭篇把想法具化,秦岭篇因为没有小哥我从来就没重看过,但是现在没有这个时间和心思。   第三卷的雾散预计不会超过十章,结局最后一幕其实早就写好了,但中间几章想法还不甚明晰,而现在没有精力,若我忙过了年底还能有这个时间和热情会回来让他们在一起的。   但若我春节前还没有回来,请把这个当结局看吧。这虽不是预想的结局,不过这样也挺好的,贯彻了原著里的后爹精神,虽然好像做得绝了点,但他们至少互明心意啦。换个角度看,对文里这两个人来说,互明心意也已经是HE了不是吗?   ————————————   回来话痨补充一下,请看过这文的姑娘们无视啰嗦后记的最后一段话吧。想了想,还是觉得不管怎样还是回来写完的好,既然已有大致构思,那就算烂尾也比再次坑文好,原著已经很残酷了,同人还是治愈些吧。当时为了赶时间写完写累了,就想着要是春节前没回来估计到时候是又没这个热情了,我这人总是鸡血期一过就懒得要命又怕麻烦,想着如果到时候要是不鸡血了就这么算了也好。现在冷静下来了,越想越觉得要真这么完了对文里的两个人来说还真是残忍了点,算我当时脑抽,也许是年前也许是年后,不管是不是还那么鸡血都会回来写完的,真心喜欢他们,不忍心真就把他们写成这样了。之前丢下那么一段不负责任的话真是不好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第 48 章 作者有话要说:  回来烂尾,有崩,若伤了眼躺平任抽。前文修掉了点错误,不过幅度很小也无关紧要。这章用了点沙海篇的梗,但有改动,并非以沙海篇为背景。   2007年夏末,杭州,西泠印社边。   一辆从医院驶来的黑色轿车停在了一个装修低调却十分古朴雅致的古玩店前,王盟穿了身新换的黑衣从车上下来。因着身材修长,他穿这身看起来原本也甚是人模人样,然而此刻却灰头土脸蔫头耸脑,步伐姿势略有些怪异地走进铺子里。   才一踏进去,一个粗哑的声音就笑着和他打招呼道:“哟,王盟,你这是怎么了?”   王盟抬头一看,立马打叠起精神笑道:“真是稀客,何叔您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他走近了看了一眼那人面前的茶,转头便骂看店的伙计道:“你小子眼瞎了么,把这茶倒了,拿狮峰山的明前龙井来给何叔沏上。”他又回头笑道:“何叔您往内堂里坐吧,里头安静些。”   那位被他唤为“何叔”的人坐在铺子里,看起来约有四十多岁,站起身来看着个头不高但身材壮实,臂上筋肉虬结,右臂从挽起的袖子下延伸出两道很长的深刻伤疤。   此人名叫“何七刀”,当然他的本名并不是这个,但自他在道上的一次群殴里被砍伤七刀,眼看就要交代了的时候却突然间发狠把对方数人一共回砍了十几刀后,道上的人闻者皆尽骇然,从此改叫他“何七刀”,时间一久,本名就被人给忘了。   王盟忙几步走到前头替他掀开珠帘,见到王盟如此恭敬,何七刀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说道:“是小佛爷叫我过来的,过来了却不见他人,他去哪了?”   这句话戳到了王盟的痛处,他立时又蔫了,悔道:“今天不小心把事情办砸了,劳烦了老板亲自出马。”   何七刀微眯了下眼,闪过几分掩饰不住的轻蔑嘲意,口中却仍关心道:“哦?那你这……看起来似乎有伤?严重吗?怎么弄的?”   “……没事,就是不小心跌了一跤。” 王盟假作不见,假笑道。   ——他要怎么说他这是被一个女人用电击棒击倒然后还被她在胯/下踹了两脚,现在刚从医院出来?   王盟在心里暗骂。只不过是为了看那个小鬼背上的地图,心急了点,想早点完事,谁知搞砸了,关键时候让那个女人坏了事。以前被她装出来的花痴柔弱模样给骗了,为了目的便也随着做做戏,还以为就一好骗的小女人,哪知丫这么凶悍。   王盟想到当时的惨烈和医院里医生怪异的眼神,脸上又不自觉地一抽。   何七刀拍了拍他的肩,笑道:“没事就好,小佛爷最是信任你,身边可少不了你办事。”   王盟忍不住想笑:“何叔,您能不叫老板‘小佛爷’吗?听着就想笑。”   何七刀听罢,有点夸张地“哎哟”了一声,道:“我们也想叫老板啊,但是我们跟在小佛爷身边的时间没你久,老板这个称呼反而显得亲厚,我们哪能比得上你,只能敬称一声‘小佛爷’。”   这看似恭维的话听着却让人不太舒服,但王盟也只是浑然无觉般笑了笑,仿佛很受用,然后他转到何七刀看不见的地方,伸手冲他比了个中指。   何七刀毫无所觉,但即使他察觉,也只会在心里轻蔑地冷笑,自恃自己的地位和资历。   他早年就是三爷的手下,跟着吴家已有好些年。虽然几年前三爷失踪,吴家的产业成了一盘散沙后,他也想过要另择龙头。幸而就在那个时候,原先很少插手这些事的吴邪忽然回来收复盘口,他便停了手,在旁观望,或者说,等着看笑话。   他还记得,当时除了潘子的追随和帮助,没有人肯信任吴邪,甚至冷嘲热讽,直到吴邪一点点地把肯归附他的马盘重新经营得风生水起。吴邪有很强的统筹能力,做交易很有自己的一套方法,比如说,他总是一次去谈十几个客户,统筹十几件货物的走向。这边还在谈,那边就开始卖了。所以别人根本没法和他竞争,因为对想和他竞争的人来说,他们面对的细节和信息量太大,根本不知道吴邪在干嘛,他们就算能抢走吴邪的某一笔生意,其他的也一定会错过。   他暗地里瞧着,不由对吴邪有几分心服。但他跟着吴邪,却是在吴邪成为了堪比三爷的“铁筷子”之后。   吴邪若仅靠着朋友提供的货物和曾经的一些存货来经营马盘,是不能够完全收复三爷曾经的产业的。像他这样的“喇嘛盘”在三爷失踪后,都明里暗里地联系起其他“铁筷子”,根本不服吴邪。所谓“铁筷子”,就是盗墓产业链的剥削者,他们垄断着最好的资源,包括古墓的信息、探墓的知识、冥器的鉴定。“喇嘛盘”都指望着“铁筷子”提供古墓的信息,以掌握着这条产业链的源头:冥器。   最初吴邪开始夹喇嘛,并没有几人肯跟着他。但渐渐的,他们发现吴邪不再是当初那个跟着三爷的添头,他对盗墓知识、冥器鉴定和古墓信息的掌握短时间内竟飞速进步,连身手都让人刮目相看,像他这样曾经就是三爷手下的“喇嘛盘”便重新开始归顺吴家。毕竟人心虽险恶,但也都趋一个利字,能让他们获利更多的人,他们当然愿意为之做事,所以如今吴家的盘口甚至比三爷在的时候还要有所扩张。   而他所带的盘口是第一批重新归附吴家的“喇嘛盘”,实力和业绩都表现得相当出色,所以总会比后来归附和新开张的盘口多得一些优待和信任,利润上也堪比经营得好的“马盘”。因此在吴家的产业里,甚至在道上,他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他常暗自得意,就比如王盟这个吴邪最信任的属下之一也得在他面前毕恭毕敬。然而他心里其实还是有些不满,因为王盟年纪轻轻,实际地位却比他高,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因为他和吴邪比较亲近,于是明里暗里总有些酸言酸语。   进了内堂,王盟给何七刀倒了茶,坐下来正准备和他随意聊聊打发时间,却见珠帘忽被掀起,吴邪拿着一张照片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棕色夹克,戴着手套,看起来十分休闲,进来一眼看到王盟,脸上就挂上了一分意味不明的笑。   王盟愣了一下,没想到他回来得这么快,一看到他脸上这分浅笑,立即就打了个寒颤,他硬着头皮迎上去:“老板。”   吴邪“嗯”了一声,也不看他,径自走到窗边的一张红木圈椅前坐下,他放下手里的照片,拿起桌上两张用一个青釉烟灰缸压着的图片看了两眼,便点火烧掉。   王盟暗自擦了把汗,把茶端到他手边,小心翼翼地问道:“老板,事情顺利完成了?”   吴邪抬眼看他,“你说呢?”   王盟傻笑了一下,道:“老板亲自出马果然就没有搞不定的事。”   吴邪似笑非笑,端起茶盏,不说话。   王盟冷汗下来了,“绝对不会有下次了。”   吴邪点了点头,喝了口茶,上下看看他,“去医院了?”   王盟眼角一抽,“……去了。”   答完这句,他立刻往何七刀所在的位置侧了侧身子,说道:“老板,何叔来了好半天了。”   听了他的话,吴邪像是这才注意到何七刀的存在一样。他转眸看向何七刀,嘴角笑意加深,却没有说话。   何七刀心里原本有几分被无视的怒意,然而看到他的目光,竟忽然感到心里发虚,不敢对视。他上前两步,笑着道了声“小佛爷”,便不动声色地低垂了眼在一旁恭敬地站着。王盟感到气氛似有异常,却不知是什么状况,只得站在一旁沉默着,内堂里一时间安静至极。   静了片刻,何七刀感觉吴邪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像是有着实质性的压力一般,压得他不由自主低下了头,额上控制不住地慢慢渗出了冷汗。   ——他们这些手下,对于吴邪其实都是有些敬畏的。   吴邪没有三爷那样的威严铁腕和狠辣手段,但这并不代表他就是个好糊弄的老好人。道上坑骗反水或黑吃黑之类的事并不少见,吴邪的手段虽不狠辣残忍,却有自己的办法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他们和吴邪并不算亲近,他不知道吴邪在王盟和潘子面前是不是更亲和随便一些,但至少他们所见到的吴邪,从来都是沉默冷静,让人难以揣测,而在斗里,在特殊情况下为了制住那些凶悍不讲理的“喇嘛盘”伙计,他甚至喜怒无常。所以他们对吴邪,实际上都存有一丝惧意。   尤其是这种时候,他嘴角含着丝莫测的笑意,目光轻淡却又明锐得像是能直戳人的心底。   何七刀低着头,背上也开始冒出冷汗。就在他僵持不住想要先开口出声的时候,吴邪终于垂下了眼,问道:“何叔,算起来,你跟着我也快三年了吧?”   何七刀闻言一愣,抬头看了眼吴邪,却见吴邪垂着眼,脸上收了笑意,殊无表情。他心里紧了一紧,又低下了头,“对。”   “我待你如何?”吴邪的声音淡得听不出喜怒。   何七刀面色一白,抬起头勉强笑道:“小佛爷待我们很好。”   ——这倒不是他敷衍的客套话。   说良心话,他确实认为吴邪对他们这些伙计已经算是很好。他不比其他“铁筷子”心狠手辣,在斗里对遇到危险的伙计能救就救,而有些“铁筷子”有时候为了活命会把手下的伙计或其他夹来的“喇嘛”丢出去当替死鬼。拿到的东西他也不像别人占了八成,他只拿六七成,从不会亏待他们。   但他如今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见吴邪不语,何七刀暗自定了定神,迅速敛去眸中泄出的慌乱,转眼神色如常,也闭了嘴不再言语。   吴邪见状,微微一笑,倒有点赞赏的意味,他往后靠在椅背上,慢条斯理地脱下手套,摇了摇头,“可惜,全比不上美人一笑。”   听到这话,王盟讶异地看向何七刀,只见他强作镇定的神色瞬间崩裂,变得一片惨白。   吴邪把手套放在桌上,手指轻点着桌面上那张已对照标注好的照片,“王八邱手下那个掌杭州盘口的女人我见过,确实很漂亮。”   看到何七刀灰白的面色,吴邪面无表情,冷冷道:“告诉我,另一面地图你放在了哪里?是不是已经拿给了那个女人?”   何七刀的冷汗从额上滴落,“我不太明白您在说什么……”   “当时我不在场,但是你不会以为我就不知道,那张地图是有两面的吧?”吴邪点起了一支烟,哂道,“王八邱不过是个有财力的马盘,以为有几个钱再加上一点自己都搞不清的古墓信息就能组织队伍,跳过‘铁筷子’直接拿钱?”他冷笑,微微倾身,“不过他一直有贼心没贼胆,这次敢破坏我的事,他身后的人是谁?”   何七刀额上冷汗涔涔而下,却没有答话。   吴邪挑了挑眉,轻弹了下烟灰,又靠回椅背上,“你不说也没关系,你刚被拉拢不久,我也不指望能从你身上得到什么确切的信息。我现在只想知道,另一面地图你放在了哪里,有没有泄露给他们?”   何七刀心里早知可能会有这么一天,然而真正面临之时,还是忍不住感到恐惧,心里迅速衡量着交出这份地图的利弊,一时下不定主意,汗湿脊背。   “怎么,你是不是以为我还是三年前的那个小三爷?我知道道上的人都说我像我爷爷,仗义疏财,很好说话。但是你跟了我这么久,应该知道我的脾气可没有几年前那么好了。”吴邪抽了口烟,看着他笑了一笑,“这件事对我很重要,如果不能完成,我这辈子也就没有意义了,我一定会弄死你泄愤的。”   何七刀深吸口气,咬了咬牙,抬头问道:“如果我说了,你们会放过我吗?”   吴邪一下笑出声来,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何叔,你在道上混的时间比我久,怎么还会问这种话?若单单是这件事,倒也就算了,但你在账本上做的手脚,以为我真的看不出来?”   何七刀脸色一变,眼神顿时变得绝望。   吴邪看着他,渐渐地敛了笑,沉默片刻,忽然道:“你算是第一批跟在我身边的人,当时我能在道上站稳脚跟,你也出力不少,你就把近两年来跟着我赚到的钱一分不少的还回来,这事便算了。”   看到他依然犹豫不决,吴邪微微一笑,“你要知道,背叛了吴家的人,除了被条子逮了的,潘子可从来都不会放过一个,他的手段你也懂,但如果我不同意,他肯定会给我面子,毕竟吴家还是我说的算。我不喜欢那种血淋淋的处理办法,还不如放下屠刀,赚钱成佛,你说对吧?你若能配合,从此以后你是继续在道上混也好,改行了也好,吴家绝对不会为难你。”   何七刀闻言,心里猛然一松,一瞬间竟有种虚脱的眩晕感。潘子和他是一类人,他怕的并不是那种血腥的报复,而是吴邪真要狠起来不见血却更可怕的手段,而他还想在道上混下去。他闭了下眼,终于松口,说道:“地图还在我杭州新堂口地下室的保险柜里,不过他们已经看过一次,不知道暗地里有没有记下来。”   吴邪听了,有好一会儿没作声,微皱着眉,神色若有所思。片刻后,他看了看何七刀,道:“好了,你可以走了。我不会派人盯着你,但你也别和我耍花招。”   何七刀僵然站了一会,却没有再说什么,面色颓黯,转身离开了铺子。   何七刀走后,吴邪立刻拿起桌上的照片走到他从前常看拓本的位置坐下,打开锁在柜子里的地图仔细地对照起来,同时头也不抬地吩咐道:“王盟,马上带几个弟兄过去,搜到了立刻带回来给我,何七刀的位置让孙九替上。”   王盟之前完全不知一点内情,还有点蒙,听到吴邪的话,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   吴邪没听到回应,抬起头,看到王盟还在愣神的样子,呆头鹅似的。难得再见到他这副模样,就觉得有点好笑,骂道:“你他娘的发什么呆,快去做事,否则小心我扣你工资!”顿了一下,又转过头补充道:“再把事情搞砸就扣双倍。”   王盟闻言一愣,许久没再听到这样的话,一瞬间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半晌,他露出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指天发誓:“别啊老板,我保证下不为例!”   ——这样的表情,这样的话,就好像他三年前被吴邪威胁扣工资的时候一样。   那时候,吴邪还是那个普普通通的古玩店小老板,也穿着这样的一身休闲装,坐在店里翻着账本头疼下一季的房租和水电费,而他也还是那个喜欢偷懒的小伙计,办事总是不靠谱。每当他偷懒或者把事情搞砸被逮到时,吴邪也总是这么威胁他,咬牙切齿地说要扣他工资。   而现在,他早就不是那个被扣个几百上千就哇哇肉疼的小青头,吴邪也不再是那个只守着个小铺子得过且过的小老板。   这几年来,每次只有听到这样的话,或者是见到吴邪独自一人待着的时候,他才感觉自家老板其实一点也没有变,而自己仿佛也没有变。   吴邪看着他的表情,笑着摇了摇头,“好了,你出去吧。”   王盟点头,走之前特意叮嘱那个新来看店的伙计说吴邪不愿见生人,若有陌生人要找吴邪,就先打电话给他。   一个小时后,王盟将搜到的地图带回了铺子,为了赶时间,累得一头汗。   而吴邪却没事做了似的,正坐在内堂里发着呆。   王盟不止一次见过他一个人坐在内堂里发呆,曾经他还以为他家老板这是在深沉地思考问题,后来发现他确实只是在发呆。不过因为他每次都在抽烟,神色在袅袅缭绕的烟雾里看不分明,就给人一种深沉莫测的假象。   他掀帘进去时吴邪就回过了神,按灭了烟起身接过他手里的地图,只看了几分钟便抽出一张纸,不一会儿就写下了一张很长的清单。他递给王盟,“半天时间,常用的装备你很清楚,除此之外再把这些准备好,通知大伙,明天就走。”略微一顿,又道,“地图已经对照过了,那个小鬼就不用带去了。”   王盟接过来看了看,皱着脸叹了口气。   “有意见?”   “不敢,但回来之后我可不可以连休个两个伤假?”   吴邪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诡异地笑了笑,“你这不是还行动自如么?该不会以后都……”   王盟郁卒道:“老板,你想多了,我只是心受伤了。”   吴邪嗤笑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你他娘的能受什么伤,自尊心受伤?办事不利你还不是活该?”   “……”王盟一脸委屈。   吴邪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行了行了,回来给你放就是了,给我滚吧。”   王盟听了,果然立时就高兴地滚了。   吴邪点起一支烟,走到雕花窗前。今年八月末的杭州已下过几场凉雨,提前覆上了几层秋凉,而这个时候的巴丹吉林沙漠,应仍是烈日如焚,寸草不生。   他静静地站了片刻,然后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原叔,是我。我找到了第三件陨玉祭器的下落。”      ☆、第 49 章      吴邪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张景原正在作画。   黄花梨螭纹画桌上,一幅墨色苍润的湘山新雨图已画了大半,立幅的构图里,深峦叠嶂,远岫轻渺,飞瀑溅珠,浓墨勾画之处走笔纵意,间或轻染淡墨清疏相衬,层次分明,而此时他正用湿笔侧锋皴擦近景山石。   他作画的时候,并不介意会被打扰,然而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让人不愉快的电话打扰就令人相当恼火了。   所谓事不过三,他看也不看地抄起电话不再客气,劈头就是极不耐烦的一句:“我的意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你们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电话那头吴邪似乎是愣了一愣,然后低声笑了一下,说道:“原叔,是我。”   这回换他愣了,干咳了一声正想道个歉,吴邪却开门见山地来了一句:“我找到了第三件陨玉祭器的下落。”   张景原还在落墨的手一顿,宣纸上顿时晕染出一团糟糕的墨色。   挂了电话后,他没有再提笔挥墨挽救这幅画,而是坐在椅子里发了发呆。   片刻后,他起身离开画室,走进了书房,在书房里唯一的一幅画前停住了脚步。   和挂满了画室的国画不同,那是一幅西洋油画,风格亦与那些苍劲疏朗或墨气淋漓的国画迥异,光影细腻,精细入微,摄影一般写实。   而这幅细致的油画上,画的是一个人——   铁灰色的军服,雪白的手套,军靴锃亮。那人坐在紫檀雕漆云龙纹太师椅中,冷冷转头望来,微扬的下巴线条倨傲,目光清锐有如十二月风雪中细碎的薄冰,让那副原应显得风流儒雅的修眉凤目平添了几分冷厉。   这幅油画,他断断续续画了一年多,却一直没有完成。   而真正画完,是在三年前吴邪来找他的那天。   他不知道吴邪是如何得知他的住址,当他打开门看到是吴邪时,感到相当意外。然而让他意外的,还有一照面的瞬间所感受到的吴邪的气质。   只是三个月没见,这个年轻人的气质却有了一种微妙的变化,眼神淡然而沉静,仿佛还有着一种执着的气场,让他一瞬间想起了张起灵。   他心里直觉他的到来和张起灵有关,最后也确实印证了他的猜测。吴邪问他,是否还有能够进入九黎王陵陨玉石门的办法。   他摇了摇头,道:“进出需有张家最强的麒麟血和鬼玺,他走之前没有来得及指定继承人,虽然只要花时间遴选,也能找出血液和能力可以继承族长之位的后生,但据我所知,鬼玺却只有一个。”   吴邪听了,只是点点头,没说什么。他的神色波澜不惊,看起来并不失望,也不气馁。   张景原沉默了一会,微叹了声,道:“既然你当时也无法挽留他,现在为什么还要去找他?你要知道,就算你能够进去找到了他,他也不会出来的。”   吴邪偏头想了一下,然后笑了笑,“他不肯出来,我就进去陪他。不管十年之后会怎么样,至少这十年之内,我不会把他一个人扔在那里。”   张景原一怔,看着他淡淡的笑容,忽然间明白了一切,嘴边劝阻的话再说不出口。静了片刻,他缓缓抬手,轻抚了一下吴邪的头。   吴邪微微一愣,抬头看向眼前的人,却看到他的眼神望着窗外微雨里落了满地的桐花,苍远得仿佛是望到了岁月的深处。他有几分讶异,却也没有再说话。两人在屋内一站一坐,安静了很久。   最后张景原终于回过神来,低头微微地笑了一笑,道:“给我点时间想想办法。”   吴邪走后,他独自在画室里坐了一夜。   第二天,他回到了几十年前离开后就未曾再回去过的湘西旧居。   翻查资料的时候,张景原其实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因为张家的各种古籍甚至是记录在碑上墓里的点点滴滴他都熟读过。而他没有想到的是,当再次翻遍各种相关资料而无果后,却偶然在张盐城的日记里找到了转机。   那是他第一次看他的日记。自他死后,他的个人物品也被封存起来,就如同他封存了自己关于他的所有记忆一样,在往后漫长的岁月里,都轻易不再去碰。张家也无人敢擅自翻动前任族长的私人物品,张起灵也没有。所以谁都没有料到,他在日记里记下了一些没来及告诉他们的线索。   他并不每日都写日记,大多均十分简短,而日记末尾处简略记道:“……余疑东夏国与厍国皆西王母城张家族人,城灭而族裂,一迁陨玉,一迁心石,然近日诸事繁杂,暂无心力查证。”   张景原往后翻,接下来的那则日记已是半个月后,书页上只有三行字:   “一九五九年七月廿九日阴   旧部之事已毕,定于下月初一携鬼玺复探东夏云顶天宫。师父已避余数日,然,纵或避余百年,余亦可等。望归来之日,事如余愿。”   这是他的最后一则日记。因为那一去,他再也没有回来。   张景原怔立良久,才忽然意识到他寻找那只内含玉蝉的青铜编钟时也发现过线索,但他当时并没有特别在意。   那一次是自他走后他第一次下斗,进入礼乐室时,却发现整排编钟早已被人盗走,以致他花了很长时间寻找这些不知已流散何处的青铜编钟,并且还要逐个甄选。当时他看到那个礼乐室形制异于同时期的中原王陵,有一道通道通往那株青铜巨树的树心,他原以为那里面会是厍国国主的棺椁,然而走进去却发现那仿佛是个朝圣祭祀之所,中央立有一个青铜高台。拾阶而上,高台上空无一物,台面上却有三处凹陷,仿佛原应嵌有三样似乎是乐器的东西,周围刻满古老的铭文。研究金石铭文素来是他的爱好之一,他便将铭文全都拓印了下来,后来他从中得知青铜台里存放着厍国青铜古树的树心之石,被厍国人尊为神之遗骨,只有国主才可转动台上的三样玉石祭器打开青铜高台进行祭祀。铭文艰涩难懂,到此他便没有能再解读下去。   他从铭文里解读出来的片段信息推测厍国古青铜之所以如此邪异,或许正是因为这方被封在台内的所谓“树心之石”,但他从未将此往陨玉上联系。而那一刻,他的日记仿佛在一瞬间推开了他心里的一扇门,光线骤然扑进,驱散了心里弥漫已久的迷雾——若厍国与东夏国皆是当年迁出西王母城的张家人,那么这块石头很可能便是西王母城里消失不见的陨玉心石,否则东夏人不会只迁了部分陨玉而未带心石,以致陨玉能力减弱并日渐衰竭,从而导致万奴王近千年后长生的失败。而他一早也怀疑过厍国人将青铜树奉为“蛇神树”是因为他们通过这种上古青铜追求着另一种形式的长生,厍国的图腾双身人面纹蛇也和西王母城里的人面青鸟、蛇纹雕刻有十分相似的地方。曾经他们都以为西王母城的心石和巴乃的一样早已被先人不知用何种方法毁去,他们也一直在寻找毁化心石的方法,如今看来,这颗心石还残存于世。   然而心石和陨玉仿佛人的心脏和躯体,即使分离之后没有立刻死亡,但必也会日趋衰竭。千百年来,这些地方的陨玉能量较之远古被重度削弱,看来不过是因为巴乃心石被毁,而秦岭的心石因脱离陨玉环境而濒临枯竭,仅剩湘西一脉维系。若湘西九黎王陵里的心石被毁掉,因气脉相连,最后剩下的那颗本就苟延残喘,必然不成气候,届时将会随之毁化。   他忽然想到,若秦岭的心石反而先被毁,那么已被麒麟血侵蚀而衰竭的湘西心石相应的就会加速毁化,张起灵便不需要耗尽生命。而秦岭心石残存至今应只剩下一线生气,很有可能触血即毁。   他回忆那座青铜高台三处凹槽的形状大小并加之古籍线索推测,高台上的祭器应是陨玉钲、铃铛、编钟,和礼乐室里的那些青铜编钟一样早已在古时候不知哪个朝代被人盗走,如今也应和那些编钟一般散落在收藏家手里或是古墓里。   他将这一转机告诉了吴邪。吴邪当时并没有什么表示,但出人意料的是,他很快便回到了长沙收复吴家早已崩如散沙的盘口。   吴邪开始常常向他请教关于古墓的各种问题,他倾囊相授,并特地训练过他的身手。他和自小便接受训练的人不能比,但进步之速已让人惊讶。不到一年,他便将吴家的盘口尽数收复。   这几年来,张家在找这三样祭器,他也在找,然而每次都是他先找到,如今他又找到了第三件。   而从寻找初始到现在,也不过才过了三年。   张景原静静地站在那幅画前,良久,他抬手轻抚过画里的人如霜的眉眼,叹息着微微一笑,低声道:“这一次就再破个例吧。”   三日后,待他处理完杂事到达杭州时,却得知吴邪已然前往巴丹吉林沙漠,他已经进入了沙漠腹地,难以联系。 作者有话要说:  “喇嘛盘”和“马盘”及盗墓产业链含义不深加解释了,盗八有。      ☆、第 50 章      九月中,吴邪被转送进内蒙古□□的医院,刚从昏迷中醒来不到一天。   吴邪数着,还差五个省,他就算住遍了全国各省的医院了。而这几年每次住院,若胖子没和他一起光荣负伤,他就得接胖子在他刚脱离危险身体还虚弱着的时候即刻打来的毫不体贴的问候电话,就如此刻——   “……我知道我知道,但这次情况有点特殊,而且你这不是也才伤好不久,正和小柳粘得蜜糖似的,我就想自己搞定就行了。”   “我靠,伤好不久怎么了?我告儿你胖爷我就算还伤着那战斗力也是人见人嚎鬼见鬼哭粽子见了都撞墙,别扯小柳当借口,我家小柳那叫一个善解人意,就算不是,你丫觉得胖爷我是重色轻友的人?”   吴邪认错,“这次是我不对。”   “知道就行,救小哥这事儿你丫下次不能单干!对了,你这情况得住多久?”   吴邪想了想,道:“两个月。”   “我操,这离你上次住院也才过了两个月吧?我说天真同志,胖爷我真服了你了,你这张清新脱俗小郎君的皮下面就一变形金刚,每次稍微返修一下就能继续拯救世界!下周胖爷我正好没事,过去慰问慰问你。”   吴邪道:“得,我就当你夸我了。不用下周了,你他娘的现在挂电话让我睡觉就算是慰问我了。”   胖子“啧”了一声,叨叨着嘱咐了他几句才挂。   吴邪躺了一会儿,然后又拿出手机翻了一下未接记录,给小花打了过去。   小花问了他伤的情况,叹了口气,说道:“我前年去过库木塔格沙漠,对地下沙城有一些经验,这你是知道的。这次你若先问一下我,也许可以给你些帮助。”   吴邪也叹气道:“这次太匆忙,来不及。”   “那现在只剩秦岭了?”   “嗯。对了,你上次说想做身戏服,正巧我前些天得到了一盒相当难得的海珠,也许用得上,明儿让人给你送过去吧。”   小花似乎有点意外,道:“谢谢了,不过不用,前些天黑瞎子刚送了我一套。”   吴邪愣了一愣,然后笑了,“我之前有听说过你们现在冰释前嫌变成了朋友,但没问过你俩,总不太信。”   小花的声音里仿佛也带了些笑意,“我以前也以为我会跟他死磕到底。你什么时候去秦岭?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下个月出院了就去。”   小花沉默了一下,“吴邪,你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了。”   吴邪也沉默了几秒,捏了捏眉心笑了下,刚想说话,然而这时病房的门忽然“咔哒”一声被人打开,没打招呼就走进来一个人。吴邪转头一看,进来的人一张面具般微笑的脸,一身三十多岁的皮囊老爷子般的气质。正是张景原无疑。   吴邪愣了一会,“……小花,那盒海珠我反正就给你送过去了,留着以后也许能用,现在有点事,回头去找你喝酒。”   吴邪挂了电话,笑道:“原叔,你怎么来了?”   “你那天给我打电话之后就来找你了,没找到,所以现在来了。”张景原笑眯眯地道。   吴邪微一怔愣,旋即明白过来,苦笑道:“这次事出有因。”   张景原挑了下眉,走到他床边打开放在桌上的一个长盒,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看了看,片刻后,他叹了一声,“这三样都是你先找到的,你让我这张老脸往哪搁?”   吴邪很乖地答道:“没有您我也找不到。”   “哼。”   吴邪嘿嘿笑,“我能不能算青出于蓝胜于蓝?”   张景原打量了下他,挑剔地道:“总体来说,还不能算。”   吴邪笑道:“如果能算的话我都要觉得自己是天才了。”   张景原也笑了,“但你已经出乎我的意料。”   他把那三样祭器放回盒子里,看了看吴邪和绷带一样仍旧死白死白的一张脸,道:“你的主治医生说,你这些伤全是险中要害,你小子命大。”   吴邪深表赞同:“嗯,要不是有一定的经验,反应快,尤其是命大,恐怕我不死也真要半残,很久没再见过这么凶的斗了,竟然折了四个伙计。”   张景原眉心微微一皱,道:“这次为什么自己去了?这件事张家理应出力。”   吴邪叹了口气,把刚给胖子解释过的话重复一遍:“发现地图的时候我的人里混进了道上的对头,他们也得到了消息,怕他们抢先,所以赶时间。如果他们也去了,那么很有可能会在墓里撞上,你知道,搞这行的,为了争夺冥器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况且他们本就是和我作对,我自己应付就够了,免得真冲突上了,他们把仇也记你们头上。”   张景原露出匪夷所思的笑,“你为了抢时间这我可以理解,但你要是怕牵连我们这就说不过去了,又不是外人,这种事算得了什么?翅膀硬了就想什么都自己扛着了?”   吴邪不答话,只是笑。半晌,忽然道:“这几年来,真的多亏了你们一直在帮我。”   张景原拍了下他的头,“说的什么话。”   吴邪嘿嘿一笑,说道:“正好想联系你跟你商量声,这最后一步,就我们两个去吧。”   张景原有点意外,“我以为你至少会叫上王胖子。”   吴邪苦笑道:“确实该叫上他,但他最近有了相好,那姑娘相当不错。当年潘子也处了个,为了回来帮我,没顾得上对方,结果闹得分了,到现在也没找到个合适的。胖子也到了该找个姑娘家好好过日子的年纪了,我不想他和潘子一样,人姑娘再通情达理,次数多了总还是会有点介意的。”   顿了一下,他又道:“不过最主要的,还是这种厍国青铜太过诡异,你也说了,接触过的人多少都会受些影响,所以越少人去越好。”说罢,他还谄笑着补充了一句:“而且有您在,顶得上十个人,所以就我们俩去就够了。”   张景原有些哭笑不得,“等你伤好之后再说吧。”   吴邪点头,“嗯,我已经安排好了,下个月出了院就去。”   张景原略微一怔,沉默片刻,轻叹道:“小邪,你不要总是把自己逼得这么紧。”   吴邪一愣,这是他今天第二次听到这句话,而以前,胖子、他三叔也说过类似的话,都劝他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了。   他笑着摇了摇头,道:“没有,我也没有总是这样,以前每次伤好了我就会出去旅游放松,还发展了几个业余爱好,再过个几年,也可以玩得和专业级别差不多了。”   张景原挑眉道:“你还有时间发展业余爱好?”   说到这个,吴邪简直有点得意,道:“真的,我时不时还发表点小说,摄影技术也很不赖的。”   张景原失笑,“你居然在玩摄影和写作?”   吴邪赌气般道:“你不信?真没骗你,下次给你看看我的作品。”   张景原无奈地笑了笑,想说点什么,但最后也只是拍了下他的肩,微微一叹,转身出去了。   重又安静下来的病房里,吴邪一个人半躺在床上,望着窗外。   窗边有棵高大青翠的古榕,午间繁盛的阳光洒落在叶子上,逆光看去,微风里轻轻晃动的光芒细碎如钻。   ——这是一幅值得拍下来的好风景。   吴邪忽然也觉得有点好笑,他这么个顶多称得上喜欢旅游的人,居然还玩起了摄影和写作。这种总感觉是文艺青年才会做的事他以前根本没有丝毫的兴趣,他闲得慌的时候宁愿窝在店里看拓本,或是躺在一张躺椅上面,听听收音机,扇着老蒲扇,琢磨琢磨事情。   只是这几年来,每次走在那些总感觉是少了一个人的风景里,心里只觉得空落落的,于是就想用图片和文字将那些风景记录下来。   有些事情,他明白得太晚,所以他想,把那人接回家后,让他看看他这几年曾走过的风景,以及遇见的人和事,是不是也算弥补了这些错过的时光?   吴邪每次在旅行的途中,总会想起他淡然看着窗外风景的眼神。他想他也许只是透过窗外的风景,看着他寻觅半生,跋涉千里的宿命。没有人懂得他,更没有人能够与他并肩而行,他一直都是强大而孤独的。但他早已习惯了一个人,也并不打算让任何人与他同行,那些责任与使命,只有他自己能够背负。他不会为任何人和事停下他的脚步,所以总让跟在他身后企图阻止他的人感到绝望。   那种绝望一度成为他的梦魇。   在刚从湘西回来的那些日子里,几乎把他折磨崩溃。   梦里面,仍是那片青叶纷飞的竹林,燃着长明灯的道路仿佛没有尽头,他终于看到了他沉默着一直往前走的身影,然而不管他怎么追,都追不上他。前方的人影不曾回头,更不曾停留,到了最后,那个身影终究是隐入了黑暗里,再也不见。徒留他一个人绝望地在漫天纷落的青叶里疯了一样地寻找他,却再也找不到他。   他记得当时去找张景原时,张景原问过他,就算他真的能够进入那扇陨玉石门闷油瓶也不会和他出来,为什么还要去。其实他心里也很清楚,最好的结果,是他把他带出来,然而最有可能的结果,是他找到了闷油瓶,闷油瓶也不会和他出来。他永远不会放下自己肩上的责任。   若是如此,他也不想强迫他,那他就在里面陪着他度过那最后的十年。   他想闷油瓶确实是了解他的,他最终会尊重他的选择,所以那时候他才没有对他多加隐瞒。但他到底还是低估了他的执着——他执着于他的目的,而他执着于他。   如果这是他执意选择的路,那么就让他陪他最后一程。   幸好,命运并不是那么的糟糕。   吴邪转过视线,打开了身边的长盒。   阳光透窗洒入,无忧而静好的明灿,照得长盒里幽暗沉冷的祭器也在这一瞬莹然生光,三年追寻的时光仿佛在此刻凝缩成一个弹指。   这是他一开始没有料到转机。   为了这三样祭器,三年时间,他从那个一下斗就得被人护着的吴小三爷,变成了道上掌一方权势没人敢小觑的吴小佛爷。有人挑衅,有人冷眼,有人钦佩,有人羡慕,却没有人知道他为此付出过怎样的代价。   他不再是那个可以退缩、可以软弱、可以嘻嘻哈哈、可以出糗、可以天天半死的天真无邪了。不再能够毫不犹豫地回别人“为什么”“不会吧”,或是毫不犹豫地骂别人:“他娘的,你不知道,那我问谁去?”他必须坚强,必须勇敢,必须决绝,甚至有时候必须血淋淋和残忍。   尽管如此,也从未后悔,从未退却。   吴邪静然看着身边历尽艰难终于齐集的陨玉祭器,微微地笑了起来。   ——闷油瓶,我终于可以带你回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 51 章      吴邪回想起当年自己还是个倒斗队伍里的添头时,秦岭厍国遗址就和云顶天宫深处的那扇青铜门一样,是一处完全颠覆了他世界观的存在。就算是现在,他也依然觉得如无必要,他是完全不想再回到那个地方再看一眼。   然而这一次,他虽不想再看到那个地方,却执意亲自前往,只因他为了这次秦岭之行,已经准备了三年。   吴邪出院后,便托了关系将含着不少违禁物品的装备先运至西安,然后和张景原两人坐飞机到了那里,然后再乘车转进秦岭太白山景区,伪装成前来徒步登山的游客。这个季节正是秦岭的旅游旺季,十月的太白山区秋色缤纷,木叶斑斓,使人如行画中,前来登山露营的户外活动爱好者络绎不绝,因此两人背着挺大一背包的装备也并不惹眼。   吴邪这次完全是被张景原带着走,完全不需要操心路线问题,乐得轻松。不出半日,他们就走进了连巡山队都不会去走的深山里。漫山秋林已显出些许萧疏之态,然而林荫依旧遮蔽了大半日光,地上灌木丛生,藤蔓缠结。虽是进了这种需要劈藤斩草才能前行的深山老林,但两人都对此经验丰富,而张景原又总能绕到相对好走的地方,于是吴邪甚至还一路观赏起了沿途的风景。   只是这种老林子看得多了也无甚新意,吴邪也渐觉无趣。他一路观察,发现张景原带他所走的路虽然也是在蛇头山内,但和他当年走的路并不相同。   张景原对此解释说,树心之处是厍国的张家人最高规格也是最为隐秘的祭祀之地,原是有通道进入,那条通道起始处正是当年老痒和他老表他们发现的那条立着人俑的祭祀神道,然而因后来北魏军队的入侵,过去那条通道已然被人为堵住,加上而后千百年来祭坛倾塌破败,恐怕是连蚂蚁都爬不进去了。他以前是通过地下水道和相通的岩洞找到了古时盗墓者从山体内部岩洞打进那条通道后半部的盗洞,这才进入了位于树心附近的厍国国主的寝陵。如今他们正是要找到位于嘉陵江源头一处崖壁上的地下水道入口。   他们这次带的装备并不算复杂,而其中食物更不算多,因为张景原觉得干粮罐头黑巧克力之类的东西吃起来寡味得紧,能不自虐的时候还是不要自虐,要善于利用林子里的资源,所以他路上随手打了只野兔后又逮了只山鸡,时不时拔根草,不出半日手里就抓了一把野菜了。而他背包里油盐酱醋一应俱全,简直就像是来野炊的。   于是吴邪无奈拎着死兔子就这么走了一天。   直到傍晚的时候,他们才翻过蛇头山到达了那处悬崖。   悬崖高耸陡立,宛若斧劈刀凿,崖下是一条茂林苍郁的狭长山谷,对面是太白山区较矮的一条支线山脉,而翻过这条山脉,便是嘉陵江源头水域。大江的另一岸,依然起伏着无数森林繁茂的山岭,绵延连天,不见边际。   此时落日西沉,远山尽头宛如铺开了一匹淡金的丝缎,林海茫茫。   吴邪走到悬崖边上,点起了一支烟,远望薄暮里连绵入天的山峦。   他从前旅游时很少挑地方,现在却总喜欢看一些大气而苍茫的景色,比如大漠与沧海,草原与平林,或是像现在这样,站在高处俯瞰叠嶂层峦,落日云霞。在这样的地方,总能让人觉得自己的一点烦恼根本算不上什么事,陷于消沉的情绪中更是没意义的矫情。   就在他犹自放空情绪发着呆的时候,身后忙着晚饭的张景原心里不痛快了,不满道:“现在不是看风景的时候,你小子就不能过来帮一下忙?”   吴邪回过头,看到张景原已在一块避风的岩石下支起了帐篷,捡了一堆柴火正准备燃起来,一边的野鸡和兔子还没来得及收拾,皮毛染血死不瞑目地躺在地上。而比照自己,正沐着凉风闲闲地吞云吐雾看风景,确实有点不厚道。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抓了抓头发,掐了烟走过去帮忙。   生起火后,不一会就烧开了水,吴邪借着热水三下两下就清干净了鸡和兔子身上的毛,拎到山溪边用匕首将它们开膛破肚。   放在几年前,他根本就没动手弄过这些,觉得亲手宰鸡宰鸭不仅麻烦,弄得一手腥气也挺恶心,平时在家总是买早已处理好的鸡鸭鱼肉,在野外在斗里也都是吃些便携的压缩食品和干粮。但后来斗下得多了就碰过不少断粮的情况,出斗后便只能打些野味采点野菜,次数一多,野外哪些蘑菇能吃他能一下子列个全。   吴邪把掏空了内脏的鸡和兔子拎回来后基本上就没他的事了,张景原嫌他手艺不好没让他弄,于是他便只能闲着等吃。   张景原显然一早就打算要吃叫花鸡,锡纸佐料甚至香菇姜葱之类的填料全都准备好了,用锡纸包好了鸡裹上泥巴后就埋进早就烧烫的热土炕里,埋上层土继续烧火。兔子则是腌渍入味后叉在树叉上烧烤,每熟两分就刷一层酱料,烤得滋滋冒油,香味四溢。   吴邪在一旁看得是又佩服又觉得好笑。   忙乎半天,夜幕已然降了下来,山崖上只有轻风拂过秋林和山谷的声音以及秋虫高高低低的合鸣,天边挂着一弯娥眉月,月牙太细太浅,以致被满天璀璨的星子夺去了光辉。银河清晰地横亘在夜空中,仿佛一条镶满了细钻的白色轻纱,华丽而飘渺。   吴邪伸长了腿半躺了下来,靠在岩石上看着星空发呆。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然笑了起来。   张景原见他兀自笑着,便问道:“傻笑什么呢?”   吴邪笑笑不答,似乎心情不错,又靠近火堆看了看那只烤得冒油的看起来金黄酥脆的兔子,问道:“还没好?”   张景原笑眯眯道:“差不多了。”   吴邪眼见快烤好,便在一边架了个小锅子把野菜放进去煮,边煮边道:“对了,上次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是谁那么大胆敢惹您老人家发火了?”   提到这个,张景原长眉一轩,似乎又冒了几分火气,冷笑了声,“前几年送给朋友的几幅画被拍卖行的看到了。估计是想来个‘三顾茅庐’又不知道我住址,一天之内给了我三个电话,我就火了。”   吴邪愣了一下,旋即恍然。   ——看来是有拍卖公司看上了张景原的作品,想要买断他的创作。   如今的美术界,想要单纯地通过自身的作品实力来取得名声和地位是相当不易的,拍卖公司常常寻觅那些有实力没背景的画家,买断他们一段时间创作的所有作品,然后将其名气炒热,升高其画作价值,而其中所得利益尽归拍卖公司,过了被买断的时日后,画家才能恢复创作自由。这样的合作一方得利一方得名,确有很多画家和拍卖公司进行这样的交易。张景原看着年纪还轻,恐怕那些人还以为他再三拒绝是因着青年画家初出茅庐所特有的清高傲气,以为他不识时务,哪知他本来就是画着自娱自乐的,言语间怕是惹得他不痛快了。   吴邪想了想,笑问道:“前两个月买了套新房子,能不能送我一幅挂书房里?”   张景原一口答应:“多少幅都没问题。”说罢,斜了吴邪一眼,“人还没回来呢,就先买好新房等着了?”   吴邪添了把柴火,毫不脸红地承认道:“嗯。”   张景原被他的坦率呛了一下,随即失笑摇头。   吴邪看到他脸上转眼又挂回去的亲和微笑,感慨道:“我有点好奇,你是怎么把小哥教成那副面无表情的闷油瓶样的?我当初认识他好一段时间了,都还觉得他就是一个简单的符号,别说兴趣爱好,连一点多余的小动作小习惯都没有。”   张景原挑了挑眉,转过头严肃澄清道:“他是我看大的,但大部分时候不是我教的,自他从张家后生里被挑出来作为族长继承人后主要是小盐在训练他,如果是我怎么可能把他教得这么没情趣?”   吴邪道:“那张盐城还不是你教出来的?”   这话一堵,张景原顿时语塞。他偏头想了想,这两人的性子虽不尽相同但确有共通之处,顿时泄了底气,“好吧,也许我的教育方法某种程度上有点失败。”他把手里那只兔子塞到吴邪手里,嘟囔了一句“吃饭吧”,然后拨拉火堆将叫花鸡挖了出来,砸开封土,一时间清香扑鼻。   吴邪也不客气,直接撕了一半啃了起来,满嘴肉香的时候倒还不忘赞上两句。   走了一天路两人都已经很饿了,于是不再说话专心吃饭,将一只鸡一只兔子啃了个一干二净,末了吴邪还叼着一根鸡骨头回味着那味道。   张景原把剩余的油盐酱醋等杂碎打包扔进草丛里,叹道:“明天起就吃不到这些了。”   吴邪愣了一愣,说道:“扔去做什么,等出来的时候也许还能用。”他心里着实还想再吃一次。   张景原扔完东西,拍了拍手又坐回火堆旁,“碍事。出来后也就一天就能到达附近的村子,这次不用再摸索路线,进去到出来顶多也就一天半的时间。”他看了看吴邪,道:“到时就在树心外边等我,心石由我来毁掉就可以。”   吴邪笑了一下,“你已经说了三次了。”   张景原也笑了笑,“总之你记得就好。”   吴邪不说话,过了半晌,忽然道:“我觉得你也许是多虑了,我也许还是可以进去的。”   张景原摇头,“我好像一开始就跟你说过,我不肯让你进去的原因。”   吴邪无奈道:“你说麒麟血可以抵御青铜树的影响,但树心处影响力会更强,我的血也许抵御不住,所以不能进去。”   “知道就好。”   吴邪叹了口气,“但你也许真的是想多了,我的血也能够开启九黎王陵的墓门,说明我的血和你的是差不多的,既然你可以进去,我为什么不可以?几年前我来这里时候也没受什么影响。”   张景原沉默了片刻,“你的血也许能够抵得住青铜树的影响,但是这是有后果的。”   “什么后果?”   张景原没有立即回答他的话,转而说道:“道上指的麒麟血,是药血,这种血从小服食中药、泡药水或者吃了古墓里上了年月的麒麟血竭就能够形成,但这只是能够驱避邪虫秽物,和张家的麒麟血是不同的。你拥有麒麟血是因为吃了鲁王宫里的那块麒麟血竭,但你的血并非那类低等的药血。”   吴邪点头道:“嗯,当年我三叔也和我说过,这块血竭更为特殊,让人得到的麒麟血能够压制因吃了陨玉丹药而导致的尸化,而且不会失忆,他那几年一直在为文锦寻找这种血竭却没找到。”   “嗯,这是因为夏商周时期离上古时代并不算十分的久远,而鲁殇王又追求长生,应是和当时的张家人有联系,所以那块血竭原先必也是依附陨玉而生的千年麒麟血藤上的树脂,又不知用了什么古法熏制,十分特殊。你的血因此具有张家麒麟血的特质,几乎可以等同于张家的血,所以能够开启王陵里的墓门,但这终究不是天生,易受外界影响。和千年血藤的血竭相反,这种青铜所具有的能量能够削弱你的血,就好像消磁一般,树心尤甚,你若靠得太近,你的麒麟血就有可能会被削弱甚至消除。”   吴邪听了他的话,第一反应是摸了摸自己的脸,“这么说我也不会老?”说完他又忽然笑了,摇头道:“不对,不在陨玉附近生活的话你们张家人都会缓慢衰老,更何况我这山寨血。”   他忽然明白过来,难怪自己都年过三十了看起来却还不到三十岁,看来是因为这血能养颜美容,而闷油瓶一直没老怕是因为吃了那种陨玉丹药。   张景原只是笑笑,没说话。   吴邪想了想,却依然坚持道:“你这想法也不一定成立,我的血后来在云顶天宫里还是有效的。”   张景原道:“但后来就不稳定了吧?因为你接近过的云顶天宫里的青铜门也是这类青铜。”   吴邪一顿,“可是我的血后来不是因为那块千年血藤的血竭而变强吗?这次说不定也没什么事,就算和青铜的影响两相抵消,我的麒麟血真的被消除了,那也没什么。”   张景原摇头,“这只是其一,还有就是,树心附近的青铜,你不能靠近。”   吴邪皱起了眉,“为什么?”   张景原淡淡道:“没有为什么。撇去这些,那里的墓道和墓室机关凶险,我能应付自如,而你对那里不熟悉,所以我一个人进去就可以,免得出什么意外。况且我去还不是一样?还是你认为这事还是你有始有终地亲自完成比较有意义?”张景原皱眉看了看他,“你不是这么拘泥于这种形式意义的人,何必固执?”   他忽然淡淡说话的语气和张起灵有些相似,然而不似张起灵独来独往无视他人的冷淡,他依然唇角带笑,神色间却隐然多了几分不容人异议的气势。   吴邪沉默下来。他拨弄着火堆,良久,才慢慢地开口道:“有不少山沟谷地,会出现一些灵异现象,碰到雷雨天气有时会传出古代战场的喊杀声,重现古时战争的场面,据说这和故宫红墙前偶尔会出现太监宫女的身影一样,是大气记录下来的场景。当空气里的光线、湿度和电离子等达到了一个微妙的饱和程度时,大气便能像一个摄像机一样记录下当时的画面和声音,当外部环境再次回到当时的状态,大气就会回放所记录的情景。”   “所以?”张景原挑眉,对他一下子岔开八百里远的话有些奇怪。   “心石或许是以电磁波或粒子流等方式影响着周围的陨玉和青铜,那么血滴上去的时候,能量必定会有那么一会儿的波动,就像暴风雨前夕,这时候说不定就能调节周围的大气环境发生这种记录状况。而这两块心石又气脉相通,相互之间也可能是以电磁波之类的方式联系着,那么秦岭的心石碰了血能量波动时就会影响到那头,使之同步,这就有可能会接收到那边大气记录的情景。”吴邪停了嘴,没有再说下去。   张景原一怔,会过意来,脸上绷了一会还是没绷住,笑了出来,戏他这伪科学且天马行空的猜测道:“就像女巫的水晶球?或者视频接收器?”   吴邪顿了顿,道:“科学无法解释的事多了,这也不是不可能。这种事要大胆假设,严谨求证。”   张景原笑着,不理会他。   吴邪挑了下眉,又举了个例子:“我这次去巴丹吉林沙漠,听说那里有个叫古潼关的地方,相当诡异,有人在那里给她的朋友拍照,然而她的朋友却没有出现在照片上,一张也没有。按物理原理和摄影的原理,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但事实却发生了。”   张景原掀起眼皮看了看他,半晌,叹了口气,“你都等了三年多了,再等等有何不可?”   吴邪神色一滞,沉默了一下,撇了撇嘴,“好吧,其实我就是想知道他现在是不是头发胡子一大把的在里面啃蘑菇吃。”   张景原给他一个白眼,“那你要失望了,他手心的血覆上那块石头后他的命就和那石头连在一起了,基本上陷入沉睡状态,陨玉里环境特殊,他进去的时候什么样,现在也就是什么样。”   “他的命和那石头连在一起?”吴邪眉头一皱,“那那块石头崩了之后他会不会有事?”   “不会,因为心石的加速腐毁是在被麒麟血侵蚀之后又气脉尽断,这种情况下是不用再耗尽他的生气的,他到时候自会醒来。”   吴邪听了,默默不语。心想这小子不仅很能发呆,也很能睡,到时候丫睡不醒怎么办?   吴邪默了片刻,问道:“这边这块毁了之后,那边需要多久?”   “八成不出半年。”   吴邪“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半晌,叹道:“幸好你当时回去看到了张盐城的日记。”   张景原没有说话。   吴邪看了看他,略一犹豫,问道:“我一直以来都挺想知道,张盐城的能力绝对不比小哥差,五十年代末他还去过巴乃,那就是没有在战场上牺牲,那他是怎么……”   张景原沉默着,他注视着篝火,看起来似在发呆,唇边的笑意不觉间淡至无痕。过了片刻,才低低地道:“他身上有旧伤,抗日的时候在战场上留下的。当时战地上医疗条件差,耽误了治疗,每逢气候恶劣的时候就会发作,那年秋季他再一次去了云顶天宫。那次我没有去,那是我唯一一次没有和他一起下斗,没想到,他就再也没有回来。”   吴邪静了一静,问道:“那你当时为什么没和他一起?”   “我么?”张景原恍惚地笑了一下,“当时我欠他一个答复,对他避而不见,等我想清楚了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他看着山风中轻轻跳跃的火光,又像是透过眼前的景物看到了久未提起的昔年旧事,声音微不可闻,“什么都没来得及。”   吴邪没有言声,心念稍微一转,觉得似乎隐约抓到了什么脉络,却又不甚明晰。   安静了半晌,张景原转头看向他,“你来找我的时候,我就想着,你们不该也如此。没到最后一刻,也许也还有希望,所以才回了旧居,才看到了他的日记。”   吴邪听罢,沉默了一会,然后递给张景原一支烟,自己也点了一根。   秦岭深山的秋夜里,两人默默地抽着烟,似乎各自想着心事。片刻后,吴邪忽然问道:“那块石头枯竭之后,他真的会醒?”   张景原看了他一眼,“放心,不需要你把门炸开然后给他一个吻。”   吴邪想了想,说:“这也不错。”   张景原语重心长地道:“小邪,炸祖坟是不对的。”   “嗯。”吴邪抽了口烟,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你就放心吧。”张景原拍了下他的肩,站起来进了帐篷,丢下一句:“我睡觉了,你就尊个老,先辛苦点守这上半夜吧。”   吴邪笑应道:“好。”   四周更加安静下来,草丛里秋虫的鸣叫声越发显得清晰欢快,吴邪捡起地上一根鸡骨头找准方向掷了过去,那儿一只叫/春叫得正欢的蛐蛐顿时噤声奔逃。   吴邪摁灭了烟头,随手扯了根长草叼进嘴里,忽然轻笑了一下。   ——放心?没见到人之前,怎么都不会放心。闷油瓶这小子要是敢辜负老子这几年的努力没睡醒,那祖坟被炸完全是他的错。 作者有话要说:     ☆、第 52 章 作者有话要说:  诈尸回来更文。   更文前先道个歉,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尤其是三次元的关系,这文又坑了一年多,之前说更文却一再食言一拖再拖不是故意的,求原谅。尤其是被我一年前放话而坑到的几个姑娘,作者本质就是个不靠谱的坑爹货,并不是故意要欺骗你们感情的,抱歉。虽然你们可能早已出坑,但我还是在此郑重道歉,希望你们还能看到。   一个月内平坑。此文的完结是送给亲爱的小洛洛迟到的生日礼物么么哒!(咳咳,虽然晚了点,反正你也习惯了就表吐槽了)   最后,将有齐羽梗,接受不了的姑娘还是慎看吧。   请带好避雷针。   次日清早,他们不费多时便找到了那处地下水道的入口。   那是一个狭窄的岩洞,位于崖壁之上,颇为隐蔽,好在虽事隔经年,张景原依旧记得清楚。从这个岩洞落入地下河后,潜游数里,上岸再穿过数个相连的溶洞,才能找到那条厍国人为祭祀而特地修筑的通道。   此处的地下河水透着一种死气沉沉的寒凉,和吴邪当年在秦岭落入的那条几乎能把人烫熟的地下河并不相同。吴邪此次所要到达的目的地,也并非当年误打误撞所见到的那一节接近地表的青铜树,而是埋在地下更深处的树心。   这几年来寻找陨玉祭器时,吴邪也曾探寻过有关秦岭青铜之谜的答案。   只不过他所谓的探寻只是浅尝辄止,顺其自然——他只是大略翻阅过相关资料,并就自己的经历询问过张景原罢了。   他原以为张景原能够给自己解疑释惑,然而意外的是,张景原对秦岭青铜的物质化能力竟也十分吃惊。   张景原听了他的经历后,又兀自研究了半把月才颇为纳闷地告诉他,据他目前所知,这种上古青铜受陨玉心石影响所演化出来的能力应是能够复制并转移人的记忆和意识。厍国人相信魂魄的存在,若身死而灵魂不灭便能够轮回长生,这种轮回信仰在佛教传入中国并传承演化之前就已存在于厍国人的信仰体系里,他们认为记忆长存就等于灵魂不灭。而这类古青铜本身就有异能,与陨玉心石相结合后能够复制并转移人的记忆和意识,这就是厍国人所追求的“长生”。   至于秦岭青铜能够使人拥有物质化能力的现象,他猜测这可能是吴邪所遇到的那一节青铜树所演化出来的异能,每一段青铜树或许拥有不同的能力,这或许也是厍国张家人所探索出的另一种“长生”之法。   虽然提出了这样的猜测,但张景原对物质化这种比转移记忆更不科学的现象是不太相信的,如果这种青铜树真的能够让人拥有物质化这样逆天的能力,那么厍国人当年为什么会没有抵挡住北魏军队的入侵,从而走向灭亡呢?他更倾向于这是吴邪被青铜树影响了意识而臆想出来的虚假记忆。   吴邪听了之后,却不认为那是自己的臆想。如果那些记忆都是假的,那么当年他死里逃生后身上受的伤,以及后来收到那个再次被复制出来的“老痒”的信又算怎么回事?   不过真相到底如何,吴邪并不执着。能够解开疑惑自然是好的,解不开他也无所谓,毕竟他只有毁掉陨玉心石这一个目的。   这几年来他已学会约束自己的好奇心,有些事,知道了的确并非好事。就好像当年若抑制住好奇心,没有来到秦岭,此时此刻,那些想要遗忘的旧事就不会因故地重游而重现脑海,历历在目。   在一个较为干燥的溶洞中稍作休息时,吴邪想起当年的经历和“老痒”,一时便有些沉默。   张景原从前方探路回来,看到吴邪燃起了能够用于取暖的固体燃料风灯,换下了潜水装备,人却坐在稍远的一块石头上,垂着眼不知在想着什么,手中无意识地转着一把黑金短刀。   这把黑金短刀是有一次下斗寻找陨玉祭器时张家借给他用的,据说是张家祖坟里的东西,和张起灵的黑金古刀是一个材质,吴邪觉得用得称手,便问来当了随身武器。这刀明明挺重,他却总是没事就拿出来转笔似的耍着玩,用以锻炼指力和腕力,转得还挺游刃有余。   张景原神色一动,似是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你说过你当年是和你的发小来到这里的,你那个发小现在还好吗?”   这话实在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吴邪指间转刀的动作一顿,半晌才一掀眼皮道:“他早就死了,死在了这里。”   张景原眉尖一挑,“若如你所说,物质化能力确实存在,他又复制了自己,那也不算死去了。”   吴邪闻言却笑了起来,没答话,笑意停歇后,想了想又笑,仿佛这句话是句笑话。他收起黑金短刀,起身回到了风灯边。   张景原一顿,也走到灯边,“怎么,难道不是吗?”   吴邪转头看了看他,笑意微嘲:“我认识的那个老痒——我朋友——早就死在那里了,复制出来的人即使有了他的记忆,性格模样再相似,也不是原来的他。况且复制出来的人,性格、思维也并没有和他的‘本我’一模一样,从小和我一起摸爬滚打到大的老痒没有那么深的城府,也没想过算计我和杀我。如果转移意识记忆和物质化就是厍国人追求的长生形式,那这种长生也太他妈荒谬,这根本就是死了变成了另一个人,怎么可能还是原来的自己?”   张景原有点意外他反应这么大,想了想,道:“如果说物质化是因为复制人和‘本我’之间存在矛盾而逐渐产生差异,那转移意识和记忆的做法其实算是保留了自己灵魂,也算是长生了吧。”   吴邪冷笑道:“身体都是别人的,还能是原来的自己?还能算长生?”   “……好吧。”张景原妥协道。   “不过,”吴邪道,“幸好他们提前抹去了对方的记忆和意识,否则连这所谓的灵魂都不是自己的了。”   张景原一愣,他皱起眉,顿了顿,道:“其实没必要这么想,每个人的灵魂都是独立的,如果他们没有抹去对方的记忆和意识,也许就是双重人格,若单单是记忆,那更不要紧,旁人的影响并不能造成多少改变。就好像起灵,他失忆过这么多次,就算把别人的记忆移入他脑中,你认为他的性格就会变吗?”   吴邪一下笑了出来,却道:“这可难说。”   张景原有点无力,还想再辩:“小邪……”   然而吴邪摇摇头打断了他的话,他脸上挂着不以为然的嘲讽,伸手灭了风灯,“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张景原默然片刻,轻叹口气,背起装备到前边引路。   吴邪跟在后头,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不过是意见相左而已,他总觉得张景原这反应好像有点不太对。   但他随即意识到,先反常的好像是他自己——他平时除了偶尔在手下面前故意喜怒无常外,大部分时候不论人前人后都很少心绪外露,这种想法深藏于心的闷骚习惯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养成的。而方才他却克制不住地表露出了几分尖锐和嘲讽。   不过他转念一想,这也不奇怪,他在面对熟悉和信任的人时从不会刻意隐藏自己内心的想法。   对此,吴邪自嘲地笑了一下,很快便把这些因旧事而引发的糟心情绪都收拾了个干净。   想着这些故人旧事除了让自己不痛快也让别人触他霉头外还有何用?到此一游后就能把闷油瓶接回家,何不高兴点?   ……只不过,这一次他还当真是“到此一游”,按约定,心石由张景原独自深入树心毁掉,他就在外头安全的地方等着就行。   吴邪颇有些意难平地看了看张景原的背影,斟酌了会儿,又重提道:“原叔,如果我跟你进去,后果也许真没那么严重。麒麟血对我来说并不重要,至于机关之类的隐患,那真不是问题。”   张景原不知是因为之前的分歧还是怎的,似乎心情不太好,回头看了他一眼,不耐烦了:“不是都说好了吗?你还有完没完了?再啰嗦我就把你扔这等着。”   ……他说不定还真干得出来。   吴邪立即凑上前赔笑:“别别别!我错了原叔,您让我到时候蹲墓道口等着我保证就蹲那儿不动半步!我很乖的。”   “……不在墓道口,那里不太安全,你到时候在中转祭室等我。” 张景原斜眼表达了自己的鄙视,“所以你之前把祭器塞自己包里只不过是在帮我分担重量,到时候别忘了拿出来给我。”   吴邪:“中转祭室?什么鬼地方?”   张景原想了想,边走边道:“这么说吧,如果说那棵青铜树是一栋高楼,那么墓道口和树心之处就好像其中的上下两层楼,墓道口在接近树心的一节青铜树下,和你曾近见过的那节类似,进入树心的墓道并不是像电梯一样直上直下,而是由两条墓道组成了“阶梯”,这两道“阶梯”的转折处是一个祭室。厍国祭祀时,祭祀队伍的大部分人会留在墓道口外的那节青铜树下,还有一部分人留在前半段墓道和中转祭室,真正能够进入树心的人并不多。”   吴邪顿了一下,脑子一转:“……你不是说通往树心的墓道机关凶险?你让我在那个祭室等着,也就是说前半段墓道并没有机关?”   张景原眯起眼看了看狭小的溶洞尽头,似乎在辨认路线,半晌才“唔”了一声,道:“后半段才有。”过了一会,又补充道,“两道墓道都比较长,如果都设置机关,工程量太大。”   “好吧,明白了。”   “你听我的没错。前面到头后左转比较快,但要侧身挤过去,”张景原拍了下他的头,“你小子别东想西想了,去,前面开路去。”   吴邪殷勤地应了一声,听话地几步就跑到了要侧身而过的岩缝前。   这条抄近路的岩缝窄得要命。   螃蟹一般挤过去的时候,吴邪忽然觉得瞒着胖子没让他来的决定真是无比正确,因为那货绝对会被卡在这条岩缝里,劈成两半都塞不过去。   因着青铜树那仿佛人力无法锻造的庞大和科学无法解释的邪异,吴邪对此处还是存着些敬畏,而且在见识过九黎王陵的诡异宏丽后,吴邪对厍国的张家人所修筑的神道和祭坛还颇有几分期待——当然,致命的机关和一些奇奇怪怪的生物除外。   但是一路穿过溶洞、岩缝、直井,最后终于进入那条正式的通道上时,吴邪都没有看到什么让他长长姿势刷新三观的东西。   他从一个被古时盗墓者凿开的盗洞里跳入那条通道时正落在一堆碎石上,手中的强光手电扫过之处,入目的是一座坟墓般巨大的碎石堆,而他正摔在碎石堆的边上。   仔细一看,全是被炸碎的山石,山石中还散落着支离破碎的白骨,有的白骨上覆着铠甲,八成是除了他见过的那个尸堆洞外厍国人与北魏盗墓军队同归于尽的又一地点,大大小小塌落的山石把这条从地表修筑而下的通道堵了个严实,这么一来倒还真是座埋骨的坟。   而守陵人与入侵者的陈尸之处,离进入祭祀重地的洞门堪堪百米。   厍国张家所留存的心石是目前能够救回张起灵的唯一希望,吴邪低头看着脚下的尸骨,想着要不要以烟代香祭拜一下。   好在张景原这时拽着他的背包就把他往前方的洞门拖,打断了他的不靠谱念头:“别愣着了,快走。”   这是张景原一路上第一次催促他快点走,吴邪眉梢一挑,转头看他,发现他的神色依然轻松而随意,然而眼神却注意着周围环境,隐隐锋利起来。   吴邪目光一转,四下里扫了一圈,“这里可能会有什么危险?”   张景原道:“也没什么,一些小蚂蚁一样一捏就死的小东西,不过蚂蚁多了也能咬死象,别在这停留太久,尽早进入墓道为好。”   穿过洞门,眼前赫然便是一棵巨大的青铜树。   记忆交叠,吴邪微微一震,恍惚间还以为这是当年见到的那段青铜树,但显然这里的山洞开凿得比那个更大,直径应超过两百米。而这段青铜和接近地表的那一段虽然都是同一棵青铜树的不同部分,但这段接近树心的树干似乎也更为巨大,枝桠沉黑如铁,沉默地矗立于山腹之中,不知入地多深,也不知顶部多高。      ☆、第 53 章      “跟我来。”张景原率先踏入这个巨大的山洞,径直往青铜树走去。   吴邪跟着他,一路边走边打量这个山洞。和接近地表的那个仿佛是开凿到一半就弃工的直井完全不同,此处修筑得规整而大气,只不过曾摆在此处的祭器似乎都被盗走,显得空旷又破败。   忽然间,吴邪远远地看到青铜巨树后边似乎影影绰绰地立着无数黑影,不由一惊,手电光照过去,隐约竟是无数的人影。   他旋即反应过来,低声问道:“前方那些人影是人头俑吗?”   张景原点了点头,“对,入口在那片人头俑后面。”   张景原带他绕过青铜树,渐渐走近那片人头俑。   吴邪这才看清,这些人头俑和他当年见到的大致相同,只是那些被安在石身上的头骨眼眶并非是空洞的。走到跟前才分辨出来,这些人头应是皮肉腐化之后又被人重新处理过,往头骨中灌注了石浆之类的物质,可能是为了将头骨和石身筑连得更加稳固,同时也防止头骨破碎。   吴邪看到地上横陈着一些陈年骸骨,不少人头俑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头骨也断落在地,看来当年致使厍国最终走向灭亡的护陵之战一直战到了此处,只不过经过死战,最终进入此处的侵略者并不多。   大片阴兵般的人头俑所面对的方向,一道黑色的百级石阶层叠而上,两条百来米长的双身人面纹蛇石雕伏在两边的栏杆上,人面在下,蛇尾在上,翘首面对着青铜树。   石阶之上的岩壁中有一道紧闭的石门,那便是进入树心的墓道口了。   吴邪穿行在这一大片顶着骷髅头的石俑中,感觉有点毛骨悚然,但还是感到庆幸:“幸好他们没学东夏人藏了一大波阴兵,也没有你们湘西张家养尸蛊的恶趣味。”   张景原轻笑了一声,“但他们会养其他东西,所以你得在中转祭室等我。”   吴邪抬头看了一眼远在长阶之上的那扇墓门,问道:“那么前半段墓道是怎样的?”   “那里有九扇石门,”张景原道,“每道门间隔百米,厍国的祭祀队伍按身份地位的高低留在不同的墓道段内祭祀,身份越高的越往下,最终能够进入树心的不过是少数人。”   吴邪挑了挑眉,饶有兴趣地正欲深问,身后死寂的石俑群里忽然传来了一声轻响,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轻微得几不可闻。   吴邪神色一凛,脚步蓦地顿住。   对危险的敏感直觉瞬间抢在理智分辨之前占据了他的意识。   下一瞬,余光中似有什么在侧后方一闪,纷乱的动静蓦地四起,黑暗中有什么东西从四周的人头俑里迅速地包围过来。   还未看清,张景原突然轻“嘿”了一声,在身边的人头俑飞撞过来的瞬间身影一闪,眨眼间踏着轰然倒地的石俑跃上前方的人面石雕,占据高位回手就是一枪。   而吴邪也在同一时刻猛地抽出黑金短刀回身一挡,耳边瞬时响起因硬物相撞而发出的刺耳擦撞声,很快又戛然而止——黑金短刀死死地卡在了对方身体的某个部位。   僵持的一瞬,吴邪立刻弃刀后撤,闪电般抽出一把手枪毫不犹豫地冲着对方的心脏扣动扳机。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只听“砰”的一声枪响,对方猛地被打飞出去,却诡异地没有发出任何惨叫。   山洞中的两声回音未绝的枪响一时震住了那一圈鬼魅般包抄过来的东西,吴邪看了一眼,微一皱眉——竟是他当年在上一段青铜树上碰过的那种石面猴!   躲在石俑间的石面猴一时不敢轻举妄动,僵持的片刻间,吴邪扫了一眼地上那只被他打死的猴子,忽然抬手,赶尽杀绝地冲着那只猴子的脸上补了一枪。   早已风化得开裂的石面顿时爆开,深藏于面具后的一只蛊虫被准确地击断——这些猴子只是傀儡,真正可怕的是控制着它们的螭蛊,打断深入这些宿主咽喉的螭蛊才算真正杀死它们。   周围的石面猴又骚动起来,似乎又有不少蛰伏的石面猴被惊动,纷纷靠近过来。   吴邪没想到这堆组团前来挡路的麻烦竟越来越多,顿时有点脑仁疼,他也跳上石雕,粗略数了一数,估计有好几十只,那一张张刻得十分写实还表情不一的石脸上仿佛能射出饿狼般的目光,不由苦笑。   张景原扫视一圈,微眯起眼,“我倒不知道这里的猴子原来有这么多。”   吴邪无奈叹了口气,低头捏了捏眉心苦笑道:“这些东西怕火,点上火把,它们不敢靠近。”   张景原微一挑眉,转头看他,“就算如此,这堆东西围在你身边蠢蠢欲动,你看着舒服?”   “都干掉?”吴邪立刻会意,“这可有点麻烦。”   张景原笑了一下,反手抽出一把微冲,脸上笑容冷锐,“我跟你打赌,这里的猴子不到六十只,我也绝对用不到六十颗子弹。”   话音未落,他抬手便射,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准头几乎是一枪一只地把那些猴子口中的螭蛊“砰砰砰”打爆了,有的甚至是一个枪子儿解决掉两只猴子,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   如此简单粗暴又快捷高效,吴邪只好默默站在一边,叹为观止。   ……跟着张家人下斗真是轻松又省事,自己的枪法果然离出师还差得远。   不一会整个山腹间便又安静下来,吴邪感慨地看着满地的猴子尸体,正要上道地狗腿几句,张景原就把枪丢给他,堵住了他话:“别废话了,快上去。”   吴邪立即随他跳下石雕,“难不成待会儿还有这种猴子?”   张景原道:“说不准,不过其他东西是肯定会来的。”   吴邪顿时有了不好的猜测:“该不会是烛九阴?”   张景原摇头否认道:“烛九阴应该是附生于上一段青铜树的古代生物,就是你曾去过的那一段,不是这里。”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不过这里的玩意说不定是烛九阴的亲戚,和这种猴子没什么差别,虽然不难对付,但终究是麻烦的东西。”   说话间他们已登上百级石阶,来到了通往树心的入口处。   入口的石门并不十分高大,两尊双身人面纹蛇的青铜雕像深嵌在门边的山石上,像是两尊千百年来尽忠职守地缠绕在门边的守卫,冷冷地俯视着石阶上的凡人。   一个一米多高的青铜祭台立在石门之前,祭台上繁复的刻纹里凝满了黑色的不明物质,吴邪经过时看了两眼,不禁怀疑这是厍国人当年祭祀用的人血。门前还倒着不少人头俑,不少石俑的头断落在地,而地上的石刻纹路里不知为何铺满了深色近黑的土壤,也不知是不是血浸染出来的,踩上去总让人觉得脚底心发凉。   吴邪没有多加观察,他绕过祭台,用力推了一下石门,果然是紧闭的,门后设置了机关。   他并没有问张景原门后是什么机关,也没问怎么开启,而是用手电往门缝内自上而下地扫过一遍,手指在几处地方敲了敲,自己试着寻找答案。   很快的,他心里便有了结论,但他顿时想:“这他妈是在逗我?”   吴邪发现,牢牢顶在门后的,是一块自来石。   自来石是古墓里一种防止盗墓的十分出名的机关,能让门从里面自动关闭,以石条堵在门后,防止他人从外边开启墓门。   吴邪转头问张景原道:“这自来石是怎么回事?用来搞笑的?”   张景原料到他会有此一问,但一时间竟似乎也无言以对。   这也无怪乎吴邪觉得不可思议——如果他们面对的是一扇纯粹的墓门,那么碰到自来石就很正常,但问题在于,这扇门确切来说并非纯粹的墓门,而是一扇通往祭祀之处的门,只不过因为树心附近确实葬有厍国国主的棺椁,所以也可以将此处的入口和通道称为墓门与墓道罢了。   但不论如何,这扇石门是通往树心祭室的唯一入口。   别说皇帝或是一族之长了,就是古时候的平民百姓也会定期举行祭祀活动,而祭祀之地这种定期就会进去一次的地方,入口处必定是开放的。这种“开放”有时具有一定的条件,比如只允许王族和祭司进入。因此自来石这种能把门堵死的机关就不应该出现在此处——祭祀一次就把门堵死,下次再花大力气把门打开,然后再封死,这简直是脑残行为。   即使当时的厍国人已经掌握了开启自来石机关的技巧,比如制作了用于对付这种机关的“万象钩”,自来石也不可能成为保护祭祀之地的第一道重要机关,因为不论是这种机关本身还是开启的方法都不具有排他性,也没有灵活性可言。   在通往树心祭坛的通道入口设置自来石,看来只可能是为了彻底封闭入口,但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猜……”张景原想了想,回答道,“很可能是北魏军队入侵的时候,最后留存的厍国人做的。”   这似乎是个合理的解释,然而吴邪挑了下眉,依然觉得好笑。   若最坏的情况发生,前来盗墓的北魏军队最终得胜,那么他们就算一时没有打开自来石的工具,但也可以倚仗人多的优势以暴力强行破坏石门。厍国人用自来石来阻止可能会找到此处的入侵者进入祭室,不过是把挡车的螳螂臂换成了大一号的螃蟹臂——最后还是被碾成渣渣。   吴邪觉得厍国人的脑子当时估计是被门夹了。   张景原不知是作为厍国人的远房亲戚,所以感到有点面上无光还是如何,似乎有点尴尬和不自在,他指了指脚下的深色地面解释道:“他们应该是存了玉石俱焚的心思,地面上铺的这层土里渗透了火油,这个山洞里的地上全是,并且一直延伸到了墓道里的第九扇石门。如果到了最后一步,自来石也许只是拖延时间,这个火油地面才是致命的。”   吴邪看了他一眼,眉头不易察觉地一皱。他垂下眼,看了看脚下的地面,脸上的笑容忽然有点凝固。   他蹲下身用指尖捻了点土,低头闻了闻,垂眸沉默半晌,忽然笑了笑:“确实像他们会做的事,那年我到过青铜树顶附近的一个岩洞,岩洞里护陵的厍国人当时都被北魏军队所屠,没来得及点燃火油,倒是我们在千年之后不小心惹了火,还差点被烧成烤肉喂老鼠。”   “是吗?”对于他这段惊心动魄的经历,张景原却只是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转而便道,“趁现在还没什么幺蛾子出来,赶紧打开这门,我之前让你准备的万象钩现在在你包里是吗?”   万象钩是用来对付自来石的东西,吴邪从背包里找出来递给他。   张景原接过来,颇费了点劲才弄开石门。   吴邪站在旁边,看了看被开过几次依旧保存得很好的自来石机关,冒出了个疑问:“古时候的盗墓者也好,你也好,都不是来进行考古挖掘的,当初为什么不直接破坏了这玩意?”   张景原把门踹得更开,扭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四下里看了看,道:“为了防刚才我说的那些东西,这次它们比较迟钝,待会儿你就知道了——哦,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来了。”   话音未落,山洞顶部忽然远远传来了一阵奇怪的窸窸窣窣声,间或还夹杂着似是硬石挤撞而发出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在空寂的山洞中听起来格外瘆人。   吴邪顺着声音的来处转头往上看去,饶是他在各种奇怪的古墓里见多识广,入目的景象也顿时吓了他一跳。   只见目力所能及的最高处,巨大的青铜树干上涌动着一大片密密麻麻的黑蛇,每一条蛇的蛇头上都覆着与人面石猴毫无二致的螭蛊面具,浩浩荡荡地往下爬来。   距离太高,暂时无法确切估量这些蛇的大小,但吴邪从目前所处的位置望上去,这些相互纠缠着仿佛要一起打成死结还要死命往下爬的蛇群看起来就像一大堆搅和在一起的恶心长虫。   “我靠!”吴邪顿时一阵恶寒,对张景原道,“像不像你平时用来喂鸟的那堆面包虫?”   张景原没理他,吴邪转过头,发现他看着那片气势庞大挤挤挨挨的黑蛇螭蛊,竟也面露讶异之色,不由问道:“怎么?”   张景原沉默了一会,才道:“我以前来这里的时候,这些黑蛇螭蛊至多只有现在的一半,那些猴子也没那么多。”   “那现在这是为什么?”   张景原转头认真地打量了下他:“吴老狗给你取名‘吴邪’,是不是因为他早料到你是个招邪体质?”   “……也许吧。”吴邪苦笑。   “啧。”张景原朝边上的石门扬了下下巴,“进去,关上门就行了。”   吴邪回头看了看那扇覆满了菌类和苔藓的石门,却一时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张景原催促道:“别磨蹭了。”   吴邪点头,回身快步走进门中,然而一脚踏入时,他又一下刹住了脚步。他像是突然记起了什么似的,手在腰间摸索了一下,脸色蓦地一白:“刚才一时大意,我那把黑金短刀好像落在下面了。”他眉头顿时紧皱起来,略一犹豫,便断然决定道,“你先进去,我回去找找,这机关很简单,我稍后关上就行了。”   张景原想起他在石阶下被石面猴袭击时似乎曾弃刀换枪,也不由皱起了眉:“来得及吗?”   吴邪道:“这把刀对我很重要,你放心,我有分寸。螭蛊突然多了这么多有些反常,你先进去探一下路,确保里边不会有变故。”   张景原沉吟了一下,便道:“也好,那你小心点。”   看到张景原的身影消失在石门里后,吴邪眼神微微一闪,却站在门边动也不动,脸上焦急之色缓缓褪去,显得有些面无表情起来。   他垂下眼,反手在被外套盖住的后腰上抽出了一把黑色短刀,在手里一转。   正是那把黑金短刀。   他之前回身跳上人面石雕时早就捡了回来,有人头俑挡着,正好是个视线死角。   吴邪神色不明地转了下手中的刀,忽然玩味地一笑,而后竟一下扎进自己的右腿外侧,迅速地一划,然后立刻抽出军用止血三角巾紧缠住了伤口。   做完这一切,他立即快步走进门里,转身看了看石门背后的自来石机关。   这机关实在是很简单。   吴邪无声地笑了笑,抬手将机关启动,看着石门被自来石推动而缓缓合上,然而就在只剩半米便合拢之时,他忽然伸脚一下勾过地上一颗断落的人头俑卡在门边,石门震了一震,便静止下来。   吴邪在心里毫无诚意地对那个人头俑老兄道了个歉,抬头望了一眼宛如潮水般漫下的螭蛊,微微一笑,转身走进了墓道里。 作者有话要说:  “万象钩”这玩意出自三叔的《黄河鬼棺》,据说可以用来打开自来石。   ☆、第 54 章      直至到了墓道里的第八道石门处,吴邪才慢吞吞地追上了张景原。   张景原一路走下来,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之处,但就快走到那个中转祭室了也还是没等到吴邪,差点以为他出了什么事,正要折回去找他时,才看到吴邪瘸着一条腿赶过来。   张景原看到他腿上的伤,立即皱起了眉,“怎么回事?你的腿怎么了?”   吴邪面不改色:“找到刀的时候又有两只石面猴冒出来,不巧有一条蛇从上头掉下来,差点砸到我,一时没注意就被猴子抓伤了。”接着他苦笑了一下,“正好抓在我前两个月在巴丹吉林沙漠里受的旧伤上。”   张景原听了立时轻斥道:“早就劝告过你等伤完全好透后再来秦岭!”   吴邪嬉皮笑脸地道:“行动受点限制而已,不会真瘸了的。我们走吧。”   然而张景原却站在原地,皱眉摇了摇头,“我看你还是别走动了,就这里等我吧。”   吴邪顿了一下,“……没事的,都离祭室不远了,而且我也有点想看看那个祭室是什么样的,反正那里也没什么危险。”   见他坚持,张景原只好答应:“好吧。你在那里等我,但不要乱走动,尤其你还伤着,最多两个小时我就会回来。”   吴邪笑道:“我知道。”   往前不到百米,中转祭室很快便近在眼前,从半开的第九扇石门间可以大致看出里面的构造。   前半段墓道的九扇石门两边均以双身人面纹蛇石雕作为镇墓兽,但这最后一扇门的镇墓兽比其他八扇门的更高大一些,石雕上的青铜人面已被古时的盗墓者撬走,只剩一张空白的石脸。   吴邪经过门边的石雕时微一停顿,打量了一眼后,手中的手电随即转至祭室里,很快便找到了后半段墓道的入口。   那道入口在第九扇石门所在位置的左下方,墓门紧闭着,但看起来和这扇门并无差别,两边也有相同的镇墓兽。   随后,吴邪才仔细打量起这个祭室。   这是个长宽足有百米长的方型石室,前半段墓道的石阶紧靠在祭室的一边,延伸至地面,石阶的一侧建着半人高的石栏,雕刻得十分繁复精致。而祭室另外三面石壁上均画着壁画,似乎记录着一系列复杂的祭祀活动,但如今已模糊不清。   环顾一圈后,吴邪的视线定在了祭室中最特别的一个地方——祭室中央的一个大水池般的青铜容器。   这个水池般的容器直径约有二十米,池子中央立着一棵几乎高至祭室顶部的青铜树,造型看起来竟和三星堆出土的青铜树有几分相似。   张景原这时对他说道:“好了,把陨玉祭器给我,你就在这里等我。”   吴邪随口应了一声,却没有动,而是指着那个青铜池子问道:“那个池子是做什么的?”   张景原转头看了一眼,道:“血祭的容器。”   吴邪似乎对此挺好奇,追问道:“血祭?奴隶的血,还是战俘的血?”   然而张景原摇了摇头,“都不是,大多数时候,都是厍国王族的血。”   “王族的血?”吴邪还是头一次听说有拿贵族当祭品的。   “我不是跟你说过,厍国人追求的长生形式是转移自身记忆和自主意识吗?转移之后,也许是为了表示对‘神’的感激,旧的身体会在此处放血而亡。”   吴邪眉一皱,冷笑道:“也就是说,他们抹掉了另一个人的记忆和意识,占用了对方的身体,然后再把原来的那个‘自己’杀掉?”   张景原微微一叹,“也不能这么说,转移记忆和意识后,原先的身体等于脑死亡,也不能算活着了,所以厍国人一直认为人是只有一个灵魂的,灵魂转移就是长生。因此我其实不认为物质化是厍国人追求的另一种长生形式,因为那样就会存在物质化的人和‘本我’之间的矛盾,物质化也许只是陨玉心石和这种上古青铜融合出的另一个‘副作用’,也有可能,物质化根本是不存在的。”   吴邪对此感到无法理解,也不想和张景原探讨物质化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只是嘲讽道:“这倒是,当年我那个发小的复制人在被物质化出来后就把‘本我’给杀了。如果这是他们另一种长生形式,他们早该内乱而亡了。”   张景原心知他对“老痒”之事无法释怀,而且对所有为了追求长生而扭曲无辜人士的命运的做法都心存反感,便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催道:“好了,把祭器给我。”   吴邪一愣,笑了笑道:“哦,对,差点忘了。”   然而脱下背包时,吴邪却忽然动作一顿,警惕道:“什么声音?”   寂静中,上方黑暗的墓道里忽然隐约传来了什么异响,仔细听辨,声音越来越清晰,仿佛有什么正在往下而来。   张景原发现异常,立即调整手电的射程查看声音来源处,脸色顿时就一变:“是螭蛊!”   他瞪向吴邪,那表情简直是想立刻臭揍他一顿:“你刚才没关好门?”   吴邪一脸笃定地否认:“不可能!我靠,难道这里的墓室也有螭蛊?”他也往上一看,只见快到第五道石门的地方,密密麻麻的石面黑蛇拥挤扭动着往下爬来,让人的鸡皮疙瘩都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   吴邪道:“怎么办?即使这些螭蛊对麒麟血有所忌讳也会阻碍我们的行动,甚至有可能会不怕死地攻击我们。”   张景原看着群涌而下的螭蛊,眉目冷了下来,“都不过是来找死。”   吴邪一顿,然后貌似恍然大悟,说道:“不错,地上有火油,全都点燃了也烧不到这个祭室,不过我建议为了保险得再关上最近的两扇石门,把门边的石雕搬到门后堵住,我们速度要快。”   他说的正是张景原所想,张景原只是略一点头便立刻闪身行动,动作十分迅速。   吴邪立即跟上,然而他许是忽然发力,腿上伤口被猛然牵动,才一迈步整个人就跌在了石阶上,还姿势狼狈地往下滚了两米。   张景原听到动静,回头看了他一眼,“啧”了一声道:“你腿上有伤,就在下面等我吧。”   吴邪刚龇牙咧嘴地坐起身,抬头想应声时,前方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伴随着强烈的白光直刺人眼,随后一阵热浪轰然袭来——显然是张景原已经冲蛇群打了一颗信号弹以点燃地面上的火油。   ……靠,好歹提前知会一声啊!   吴邪反应极快地闭目捂眼,心里默默骂道。   他跌坐在石阶上,以手捂眼,衣上都蹭了血和土,看起来十分狼狈,然而这一刻,嘴角却莫名地勾起了一丝古怪的笑。   几秒后强光稍退,吴邪忽然睁开眼,伸手一撑地面利索地翻身跃起。   只见他极其迅捷地翻过栏杆一跃而下,落地就势一滚卸去劲力,一反刚才伤残扑地的怂样,极快地冲向通往树心最后的墓道——就好像他压根没受过伤一样。   那条墓道入口处的石门果然与之前的那九扇石门别无二致。   吴邪猛地推开石门,立即把门边的两个石雕拖到门后,将石雕以一种让人难以推开的角度将门牢牢堵住——除了搬动石雕有些费劲外,他简直一气呵成,总算赶在了张景原发现问题之前。   等张景原处理好螭蛊后发现不对劲,短时间内也绝对难以从外边打开这扇门。   这么一来,只能等在中转石室里的人,倒变成张景原了。   吴邪靠在门后,微微喘息着,感到腿上的伤口抽筋般的疼,冷汗直流——虽然他刻意避开了要害,这只是无关紧要的皮肉伤,但猝然剧烈运动,原先装样子的疼这回不仅货真价实,而且还变本加厉起来。   真是作死。   吴邪不由苦笑。   然而这不过是作死的第一步而已。   吴邪待腿上的疼痛稍微缓过来,随即调整了一下手电的亮光,如愿以偿地顺着石阶往下走去。   这条石阶便是通往树心的最后的一段路。   石阶非常陡,看来是通往地下极深处,千百年来几乎没有流动的空气呼吸进胸腔里,仿佛能将地底的阴凉和古老的朽气渗透入人的四肢百骸。   吴邪用手电四下里照了照,发现这条墓道的顶部被修成半圆的拱形,诡异地让人有种走在蛇腹中的感觉。山壁上或画壁画,或雕浮雕,或嵌青铜,线条诡谲复杂,幽暗中看起来竟都有些狰狞。   然而不论这条墓道看起来有多么阴幽,这里并没有什么机关。   吴邪脚步微微一顿,回头心情复杂地望了一眼身后被他堵紧了的石门。   他猜得没有错,张景原对他说了谎——所谓的凶险机关,实际上并不存在。   虽然对厍国的了解并不深入,但结合当年的亲身经历,吴邪一直有这样一个认知:厍国是一个与世隔绝且生产力落后的小国,并不擅长机关巧术。机关之术的发展是越往后期越加精巧复杂,厍国灭绝得早,与外界交流不多,精通机关之术的可能性并不大。   但出于对张景原的信任,他一开始并未多想,直到看到墓道入口处的自来石机关和地上的火油。   与云顶天宫的青铜门、湘西九黎王陵里以血为匙的石门和血枫林相比,这类自来石机关和火油防线就好像远古时代的石器一样落后。   如果他没有猜错,厍国人最大的优势,应是掌握了上古至秦汉时期早已绝迹于世的异术和力量,比如将陨玉心石和这类上古青铜相结合,使两种力量碰撞出新的能力,又如利用螭蛊控制动物用于守陵,捕获烛九阴为己所用——同是九黎王族后裔,这一点上他们和湘西一脉的张家人相同,但他们在机关之术上远不如湘西的张家人。   也就是说,中转祭室之后的墓道里其实并不会有什么凶险机关。   即使有,在被盗掘了几次后,这些机关难道还会重复生效吗?   阴幽如入地心幽冥的墓道寂静如死,果然如吴邪所料,并无任何防线。   吴邪只是微微一顿,便加快了脚步。   此时他心里并没有任何看破谎言且反将一军的得意和庆幸。   他明白,张景原自然是不会害他的,欺骗他也不过是担心他若执意进入树心,体内的麒麟血会因此消退,以及那个他没有多说的禁忌。而且张景原会对他说这个思虑不周的谎,显然是以两人之间相互信任为前提来考虑,在这样的前提下,另一方自然不会轻易生疑,虽有利用自己对他的信任之嫌,但终归是为了保护他。   现下他不仅没有领这份情,反而也利用张景原对他的信任欺骗并设计了他。   这番做法多少有点白眼狼。吴邪嘴角微微一扯,无奈而乐观给自己作了一番心理建设,心想:反正以原叔的身手,肯定不会有事,这么做是混蛋了点,但他一定会原谅我。放入黑蛇螭蛊并将它们烧死,也是为了提前扫清出斗时的障碍。   ……只不过,他已经预料到张景原反应过来他这么做的真正缘由,八成会想往他脑门上先敲上两棒槌,以期打醒他的异想天开。   想到自己的“异想天开”,吴邪的心跳不由加快了几分——当麒麟血滴在心石上,两处心石能量一齐波动的时候,他能从心石中见到闷油瓶吗?   吴邪心知这个想法离奇到匪夷所思,但他的人生早就翻天覆地,“常理”这个词早已不在他的人生词典里。   这些年来,更不科学的事都见过了,谁能说这就是绝无可能的呢?   况且没有亲眼见到,又怎知这是异想天开呢?   千级石阶转眼踏过,前方终于隐约可见尽头处的树心祭室。   吴邪背光的脸好似轮廓清晰却表情不明的雕像,唯有深静的一双眼,因长路尽头依稀可见而亮起灼灼的光。   已知的风险和未知的危险仿佛在前方虎视眈眈,但吴邪想,这有什么关系?   他这三年来能一次次在九死一生的险境中活下来,靠的从来就不是麒麟血。而青铜树心并非无人可至之处,其他人都能进去,为何偏偏他就不可以?   即使真有危险又如何?   吴邪看着终于近在眼前的墓道尽头,无所畏惧地想,大不了遇神杀神,遇魔杀魔——只要有一线希望能见到他。   即使,那只是他的幻影。 作者有话要说:     ☆、第 55 章      吴邪站在墓道尽头的最后一道石阶上,记起张景原曾说过,心石所在的祭室位于树心的礼乐室之后。   他看着眼前豁然开朗的墓道尽头,一时却驻足不前。   他没有料到的是,眼前并非祭室,而是一个圆形广场般的祭坛。   祭坛中央,古青铜色的地面上满是用于引血的沟壑,一道道阴刻纹路构成了一只巨大的双身人面纹蛇。   祭坛的两边各有一处宽阔的通道,不知通往何处,而正对着墓道的祭坛对面,一扇三米多高的青铜门轻掩着,门上的人面蛇浮雕嘴里各衔着一个青铜门环,嘴角微扬,似笑非笑,看起来十分的诡异。   此处有三个方向,那么礼乐室会在哪一边?   吴邪微微皱眉,站立片刻,缓缓走到祭坛中央。   他停住脚步,借着手中的强光手电查看祭坛两边的通道。   这两条通道并不长,似乎各通往一个石室,而石室的另一头隐约也是一条通道,和这头的通道相连起来便呈一个弧形。   而两边的石室里,模糊可辨其中放置的东西,一边是青铜打造的战马和军车,一边是则是石雕的桌椅等日常器具。   看到这些,吴邪立时明白过来,忍不住嘴角一扬——看来这里的墓室是以环形的形式围绕着中心,环形道上的墓室里各放着不同的祭品。那么这个环形墓室所环绕的中心,就应是最高规格的祭室所在。礼乐祭器是祭祀活动中具有重要地位的器具,所以放置在树心的中央祭室之前。   也就是说,面前的青铜门后就是礼乐室,而穿过礼乐室,就是陨玉心石所在的中央祭室。   正前方的青铜门已不足十丈远,吴邪一步步走过去,心里忽然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当年在云顶天宫中张起灵混在阴兵里走进那扇青铜巨门,以及在九黎王陵里神色淡然地望着那扇陨玉石门的画面浮现在脑海间。   吴邪在青铜门前站定,手指扣上青铜门环,微微恍惚起来——仿佛只要走进这扇门,就可以找到消失在那些门背后的他一般。   推开门的那一刻,吴邪脑中忽然变得空白,心跳“怦怦”地击在胸口,喉头发紧。   青铜门缓缓打开,而门的背后,是一道平平无奇的拱形长道。   吴邪深吸口气,迈步走入其中。   然而一脚踏入的一瞬,吴邪忽然心口一震,整个人猛地恍惚了一下,就好像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忽地穿魂而过,心脏不由得剧烈跳动起来。   他一把扶住青铜门稳住身体,似有预感般蓦地抬头,只见长道尽头,有什么忽地闪烁起来,幽暗而迷离。   隐约间,似乎是铜绿色的荧光。   不用猜也知道,那是秦岭青铜树异能最强的树心青铜。   吴邪皱起眉,闭了闭眼,忍下那种仿佛魂魄震动般的不适感,深吸口气,慢慢走了进去。   然而诡异的是,一走近那些幽然发光的青铜,头就开始隐隐作痛,越靠近,那种撕扯般的疼痛就越强烈。   走至一半,吴邪忍不住停住脚步,抬手按住太阳穴,眉头紧皱在一起,低低地抽了一口冷气,感到疑惑——   这是怎么回事?这种青铜自带着防御功能?   可是不对,这种情况绝对不具有普遍性,否则古时候的盗墓者绝不可能顺利盗出那么多祭器,而张景原进入此处后也不会还有心思和余力来拓印祭台上的铭文。   但为什么偏偏是针对他?   脑中好像有什么在毫不留情地搅动和撕扯着神经,吴邪低低地骂了一声,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铜绿色幽光。   一瞬间,这一眼忽然勾起了他一处尘封的回忆——三年前闷油瓶之所以突然回想起所背负的使命,之所以突然离开他,是因为当时张景原带来了厍国树心礼乐室的一个青铜编钟,用生于编钟里的一种诡异生物化解了张起灵体内陨玉丹药和麒麟血的冲突,使他恢复了记忆。他记得那时候,他曾好奇地凑近那个青铜编钟的碎片,在凑近的那一刻也出现这样的现象,而闷油瓶当即脸色大变地命令族人立刻将青铜撤走。   想起往事,吴邪不由一怔——这种青铜和他有什么联系?为什么他不能靠近?   吴邪怔怔地看着前方礼乐室里的幽光,鬼使神差的,他强忍下那仿佛要撕裂脑袋的疼痛,一步步走了过去。   那一片幽光越来越近,吴邪犹豫了一下,最终却仍是踏入了礼乐室。踏入的刹那,眼前的铜绿色幽光忽然大盛,耳畔仿佛听闻“铮”的一声极重的混合乐声,直击入耳,脑中似有什么重重地一锤,吴邪一个踉跄,猛地撑住石壁,痛得闷哼了一声,瞬间昏迷了过去。   ………………   吴邪梦见了很多陌生的画面。   一开始,他以为自己是狗血又倒霉地碰到了传说中的穿越时空。因为他梦到了很多旧年代的画面,凌乱地杂糅在一起,在其中一些短暂的可以连贯起来的情景里,他才认得出那是上个世纪的七八十年代的社会环境,无比的真实——若是他自己的臆想,绝对无法想出这么多真实的细节。   但后来他才发现,他并没有穿越,而是在做梦。   因为他忽然记起来,那年他和“老痒”来到秦岭青铜树遗址时,他也曾经做过类似的梦。   和那时候一样,在梦里,他自己的意识无比清醒独立,但是他的身体却不听自己的指挥,他仿佛是附身到了另一个人身上。但这一次他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也听不清周围的声音,所有的情景都无声而破碎,转瞬即逝,他甚至来不及从那些默片般的情景里获取除了年代之外的更多信息。   直到画面的年轮转到了九十年代。   仿佛是年代越近,这些破碎的情景才越加稳固而具体。   在混乱的画面里,吴邪终于捕捉到一个他熟悉的情景——他发现自己回到了巴乃。   在梦里,他从深水里猛地游上来,从动作中吴邪觉得“自己”仿佛在逃避着什么一般急切而恐惧,然而还未上岸,他便呼吸困难,全身脱力地晕了过去。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面前有两个女人——竟是陈文锦和霍玲。   吴邪心中一震,瞬间心思急转,一个离奇却唯一合理的解释蓦地闪过他的脑海——如今他做的梦,以及当年做的那个在海底墓的梦,难道是齐羽的记忆?!   他在经历着齐羽的记忆?   他只听说过齐羽和他有血缘关系并且长得很像,除此之外再没什么联系,现在这是什么?他这位素未谋面不幸早逝的舅舅托梦给他的情景吗?   眼前的画面飞逝,下一瞬吴邪终于能听到了声音,他听到“自己”对坐在桌前陈文锦说:“以我目前的身体状况,我去不了西王母城。”沉默了一会,他笑了一下,“希望你们回来的时候,我还没死。”   不等吴邪消化掉这句话的意思,眼前的情景崩解四散,瞬转到了一个另一个地方。   那是一个医院。   看起来似乎是九十年代中期的医院,“他”正跟在一个女人身后走在一道长长的走廊里,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吴邪觉得这个医院异常的熟悉,前面那个人的背影也非常的熟悉。   愣了一会,吴邪蓦地反应过来——前面这个女人,是他的母亲!   而下一刻,吴邪更是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他发现“自己”和母亲停在了一个重症监护室前,而监护室里,躺着个一个少年——竟是吴邪自己!   少年时的记忆瞬时回转,吴邪终于知道这个医院为何这么熟悉了——18岁高中毕业的那年暑假,他为了庆祝高考结束和朋友出去疯玩出了车祸,差点丢了命,在医院里足足躺了五个月,和学校申请了延迟入学。   梦里,他能感觉到齐羽透过玻璃看着病床上命悬一线的自己,静静地看了很久。   吴邪不知道他看着和自己长相相似的少年心里是什么感觉,但通过明净反光的玻璃,他看到了齐羽不到25岁的年轻面容,只觉得太过熟悉,这张脸,真的和他有七八分相像。   这就是当年三叔他们把他牵扯进这些事里意图扰乱“它”的注意力的缘由吗?可是他和齐羽,也仅是面容相似,并不像解连环那样熟悉吴三省而真正做到真假难辨,从而能长久扰乱“它”的判断力。   而这时,吴邪听到齐羽忽然开口说道:“我向医生了解过这孩子的情况,医生说,已经救不了了,医院已经给你们下了病危通知书,是吗?”   他的母亲仿佛一夜间老了很多,含着泪说不出话,只是点了点头。   吴邪顿时愣住,作为他们口中“没救了”但不知怎的还命大地活到现在的当事人,他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仿佛这一刻,他不小心通过齐羽的记忆而接触到了什么他当年看不到的另一面事实。   面前的玻璃窗上,他看到齐羽眼神晦暗地看着病床上的少年,忽然微微地笑了一下。   下一个瞬间,周围环境一转,他站在了一个房间的窗前,手中把玩着一支点燃的烟,却并没有抽。   忽然“砰”地一声巨响,身后的门被人猛地打开,一声压抑着怒气的骂声在房间里响起:“你他娘的终于肯见人了?”   吴邪感到“自己”垂眸轻弹了下烟灰,片刻后才转过身来,波澜不惊地微微一笑:“可不能这么说,我前两天不是还出去了吗?”   吴邪愕然看到,面前带着怒气闯进来的竟是他的真三叔吴三省!而吴三省身后又走进来一个人,和他长得很相似——是他的假三叔,解连环。   虽然吴邪知道自己此刻就像是附在齐羽身上的看不见的幽魂,但这一瞬间,他却有种吴家和解家、吴家和齐家因联姻而长相相似的两对后人都齐聚于此的幻觉。   吴邪有些混乱——这是怎么回事?他记得吴三省对他说过,他一直在寻找文锦他们,但是直到几年前前往西王母城时才找到主动出现的文锦,其他人都没再见过,可原来他一早就已经先找到齐羽了?   齐羽看了看他们两人,微笑着走到桌前坐下,说道:“而且,我回来本就不是为了见你们。”   解连环张口似乎想问什么,却被吴三省一把打断:“那你为什么现在才回来?文锦呢?”   齐羽抬眼看他,冷笑道:“你是想问我们为什么一直躲着你,文锦为什么一直不肯见你,现在又在哪?”   吴三省原本心中急切,然而看到他的冷笑,脸色一白,仿佛是心里的某个答案得到了确认,让他一时竟不敢再问。   吴邪这时想起来,当年在九黎王陵遇见吴三省时候,他曾说过,文锦之所以躲避他的寻找,是因为不肯再信任他,也不肯原谅他当年的背叛。   齐羽道:“拜你当年亲手给我们喂下的那种丹药所赐,现在考古队已经死得只剩文锦、霍玲和我,现在她们两个正前往一个相关的古墓继续寻找解决体内丹药副作用的办法,而我……”他顿了顿,嘴角冷冷一勾,“就快要去地底和其他人相聚了,所以我才在还剩口气的时候回来见我们齐家人最后一面。”   吴三省面色苍白,沉默下来。   解连环皱眉道:“怎么回事?那种丹药除了让你们不老,到底还有什么副作用?”   然而齐羽还未回答,吴三省忽然道:“是尸化吗?”   齐羽低低一笑:“你倒是很了解。”   “尸化?”解连环惊疑不定地打量齐羽,“那你现在……”   齐羽沉默片刻,淡淡道:“不错。原本我早在两年前就该彻底尸化了,只是这些年来对这种陨玉丹药的研究让我们掌握了一些延缓尸化的方法,不过以我目前的情况,现在不论什么方法都已经无力回天。”   他转头看了看解连环和吴三省,“我回来后之所以大部分时间呆在这个房间里,是因为大部分时候,因为尸化,我的精神和行为都是混乱而无法自知自控的。”   吴三省点起一支烟,眉头紧皱地狠狠地抽了几口,道:“我这些年除了调查和对付‘它’,也在寻找解决办法,只是也还没有进展。”   齐羽冷笑了一下,“对我来说,现在都来不及了。但你可以继续,因为文锦和霍玲还有希望,她们还没有尸化。”   解连环的眼睛一瞬间亮起光来,而吴三省嘴唇动了动,没有出声,表情似喜似悲。   房间内的气氛一时沉默了片刻,齐羽忽然出声道:“我叫你们来,是有件事想和你们说。”   解连环问道:“什么事?”   齐羽道:“我们一直在躲避和防备‘它’,相信你们也一直在关注‘它’,最近我们发现,‘它’又出现了。”   吴三省道:“不错,我也有注意到一些迹象,似乎‘它’确实又出现了,只是不知道现在的‘它’是不是还和以前那样强大。”   齐羽点了点头,“对于现在的‘它’,我们都不知其深浅。‘它’在寻找我们这些当年的试验品和先前已探知的线索,老九门如今的第三代后人很可能会重蹈我们的覆辙,也可能会有更多的人被牵扯进来。但如今,老九门人丁凋敝,比起以往,与‘它’对抗的力量更加弱。”他顿了一下,“我前两天刚得知,吴邪很可能熬不过这个劫,而你们吴家只有他这么一个长孙,是吗?”   他突然提到吴邪,不仅房间里的两人一愣,此刻穿越一般的吴邪本人也是愣了一下。   只听齐羽继续道:“我有个办法可以给他续命。”   听闻此言,吴三省和解连环一瞬间都不约而同地急问道:“什么办法?”   吴邪心一紧,忽然无端地生出一种不祥的感觉——当年他的情况真的如此严重?现在之所以能命大活到现在是因为齐羽?而齐羽,他连自己的尸化都没法遏制,又能有什么能够超越当时医学科技的办法救他?   齐羽看了一眼吴三省,道:“我和文锦他们曾研究过那种陨玉丹药,那种丹药虽然会有让人最终尸化的副作用,但却能够让服药的人青春不老,也算是成功了一半,这种丹药在某些方面对人体还是有一定程度的益处,而我这里还有一颗被我们改良过的陨玉丹药。我向这孩子的主治医师详细了解过他的伤情,研究了一下,我想如果让他服下这种丹药,他也许就能够撑过去。”   吴邪脑子顿时轰的一声,以为自己是在幻听——这他娘的是什么意思?他们真给他吃下过那种丹药?!   解连环震惊之后立即脱口反对:“不行!如果这样大侄子以后岂不是也还是要尸化?”   然而不等齐羽说话,吴三省就抬手按住他,他神色阴沉地思忖一会,说道:“也不是不可以,如果不这样,难道看着吴邪就这么死了吗?丹药的副作用不会这么快发作,而制止尸化的办法也许以后就可以找到。前些天有几个张家人找到吴家,想了解张起灵失踪的线索,他们和我交流过一些对于治愈尸化的想法,也许他们有办法。”他看了看齐羽,“但是他若现在就开始不老,以后一定会生疑,你说改良过这种丹药,是说延缓了丹药副作用的发作时间和程度吧?那么也能延缓丹药让人不老的生效时间吗?”   齐羽嘴角一勾,“可以。”   吴三省道:“事不宜迟,丹药呢?”   齐羽这时却不答话,他低嗅着指尖的烟,半晌,才慢吞吞地道:“丹药现在就可以给你,但是……”他抬眼笑了一笑,“我有一个条件。”   解连环眉一皱,“什么条件?”   齐羽嘴角噙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道:“那几个想要得知张起灵失踪线索的张家人,前几天也找到过我,我和他们中那个为首的叫张景原的人也深谈过。我以我所掌握的张起灵最后失踪前的一些信息换取了他们张家所知的,有关长生的事情。”   吴邪骤然听到张起灵的名字,心中一跳。他随后想道,张家对于长生,知道的信息可比他们海了去了,张景原当时到底透露了哪部分?   齐羽接着道:“那个张家人说,研制那种陨玉丹药只是历史和‘它’类似的势力所追求的一种长生不老的方法,但还有一种‘长生’,和这种不同。他知道秦岭古厍国有一种上古青铜,可以抹去一个人的记忆和意识,然后将另一个人的记忆和意识移植过去,以此达到另一种‘长生’的形式。并且,他已经掌握了这种方法。”   吴邪心中猛地一震,而吴三省和解连环更是一脸震惊,解连环反应极快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想杀了大侄子吗?”   吴三省断然道:“不可能!我们不会让你这么做的。”   齐羽好整以暇地按灭烟头,说道:“别误会,我只是以一部分还没透露的信息,以及擅作主张替你们答应帮助他们张家寻找张起灵作为交换条件,让他们答应帮忙把我的一部分记忆移植到这孩子的脑中,并不打算抹去他的记忆和意识。”   解连环对此感到无法理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齐羽垂下眼,浅笑道:“这孩子和我,就像你们两个之间一样,长得很像。那么,他就可以假扮成当年失踪后又失忆重现的我,吸引并扰乱‘它’的注意力,消耗‘它’的一部分调查精力。如果把我的部分记忆移植进他的脑中,由于他本身的自主意识和记忆系统并未被抹去,我的记忆会以他无法发现的潜意识形式潜藏在他的脑中,从而慢慢地影响他——每个人的一生中都有那么多的记忆,但不会所有的记忆都能够长久地记在脑海里,而那些被我们忘了的记忆,依然会对我们遗留下影响,那些影响会渗透在你整个人的方方面面。这样一来,他就会对和我有关的事感到无来由的熟悉,甚至很多方面都会变得和我越来越像,‘它’也会越来越分不清楚,他到底是不是当年失踪的我。”   这番话仿佛一道雷蓦地劈在吴邪心上,吴邪心中巨震,顿时懵了。   情感上他还没来得及说服自己他目前所见所闻的一切都是他做的一个荒诞离奇的梦,理智已经在电光石火间将心里长久以来埋藏的点滴疑惑迅速地串联起来——   为什么他当年会在秦岭做那样奇怪的有关西沙海底墓的梦,为什么他在梦里会对“齐羽”这个名字有奇异的熟悉感,为什么他在巴乃湖底接近张家古楼时会有那样怪异的感觉,为什么三叔他们把他牵扯进这些事却又对他百般隐瞒?为什么当年‘它’会把那盒录像带转寄给他?为什么他此刻能够读取齐羽的记忆?   所有的信息骤然聚合,难以置信的答案轰然水落石出。   解连环沉默了半晌,神色复杂,说道:“这样做,对大侄子不公平,他本不该再被牵涉到上一辈卷入的这些事情来,更何况是以这种方式。”   齐羽闻言却笑了起来,他不可思议地笑着看向解连环:“你以为作为吴家的后人,这孩子还能够完全脱离这些事情,完全置身事外?他和我长得这么像,你以为‘它’知道之后就不会注意到他,不会把他牵扯进来吗?”   他转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吴三省,“既然‘它’又出现了,你们很快会发现这样做的好处——不仅能消耗‘它’的精力,拖延‘它’找到文锦她们的时间,也方便你们觉得力不从心的时候,培养吴邪成为你们的接班人。这样一来,救下文锦的机会就会变得更大,不是吗?”   吴三省眼神闪了闪,没有说话。   “你们若怕这孩子无法接受,待成功后就不要让他知道真相,尤其不能让他再次靠近那种古青铜。听那个张家人说,那种青铜其实不论对什么人都会产生一些影响,但厍国人能安然无恙地在青铜附近生活,并且能利用那种青铜成功作用于人的记忆和意识,很可能是因为他们有什么辅助性药物,或者是他们本身体质不同,具体为何他并不清楚。但我们普通人想要尝试这种方法,撇去风险不谈,就算成功了,也可能是不稳定的。那种青铜的能量很容易会影响他的脑电波,扰乱他的记忆系统,释放被植入的记忆。”   房间内沉默了半晌,吴三省忽然道:“你要保证,你只是把部分记忆,而不是你的意识移植进去。”   齐羽挑了挑眉,忽然笑起来,“当然可以。不过……”   他微微倾身,噙着笑意,轻声细语地对他们开口,却是一字一字地狠狠敲在吴邪心上:“就像解连环假扮你,而你戴上陈皮阿四的面具一样,你们的面具戴久了,还能脱下来吗?而他慢慢变得像我,我的自我意识和人格是否移入,又有什么分别吗?”   ………………   至少花了三四个小时的时间,张景原才弄开那扇被堵紧的石门。   待他疾步进来寻找吴邪的时候,远远的就看到了应是礼乐室的地方有幽光游离,他心一沉,冲进礼乐室,却看到里面空无一人,只余满室星星点点的铜绿色幽光在缓缓暗淡消散。   他抬头望向礼乐室尽头的通道,隐约看到了手电光。   他立即赶过去,厍国青铜树心最隐秘的祭台很快便近在眼前。   祭台之上,只见吴邪正静静地站在祭台中央的一个半人高的石台前,看起来并未受伤,然而听到他的脚步声,他也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并没有什么反应。   张景原原本有心想抽他一顿,此刻心里却一个“咯噔”,犹豫了一下,唤道:“小邪?”   吴邪充耳不闻,他背对着张景原站在那个石台前,微低着头,似乎在看着石台上的铭文,又似乎没有。   张景原顿了顿,登上一丈高的黑石祭台,绕到他身前,原本想再唤他,却在看到他苍白面容的一瞬心中一震,哑住了声音。   吴邪没有什么表情地低垂着眼,然而苍白如纸的脸上冷汗未干,就好像是刚刚忍受过什么酷刑的疼痛一般。   所有不详的猜测都在这一刻得到了证实,张景原沉默下来,脸上似有悲意。   而这时候,吴邪忽然开了口,问道:“是真的吗?”   他抬起眼静静地看着张景原,而张景原却一时无言,移开了视线。   得到他的沉默,吴邪笑了一下,眼睛却似是在这一瞬落成了两口黑洞洞的枯井,他一字一顿地低声道:“所以,你们瞒着我,是希望我继续天真无邪、无知无觉地变成一个仿制品,是吗?”   “小邪……”   张景原似要辩解什么,吴邪却一抬手打断了他的话。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就像是看到什么好笑的事一般笑起来,摇了摇头。然而笑至一半,他又蓦地闭上眼,止住了笑意,苍白的面容在一瞬间冷硬得好似一尊石像。   半晌,他缓缓睁开眼,指尖一点点划过眼前石台上放置祭器的凹槽,忽然低声开口:“你说,我能从心石里见到他吗?”   未等张景原回答,他又轻声自言自语道:“也不是没有可能,对吧?”   张景原沉默许久,最终轻不可闻地微微一叹。   吴邪静了一会,偏头轻轻地笑了一笑,“让我试试。”   面前的石台上,三处以青黑色陨玉为底的凹槽空落落地列于刻着古老铭文的石面上。   吴邪打开手边的盒子,将那三样祭器——陨玉钲、铃铛、编钟——分别轻放入位。   当最后一个祭器和凹槽严丝合缝地对接到一起时,三样祭器在那一瞬间仿佛都有了生命般暗光一闪。   吴邪站立片刻,缓缓地转动了祭器。   石台蓦地震动起来,下一瞬,缠绕着石台的双身人面纹蛇石雕对半裂开,石台一分为二,终于露出了深藏其中的那颗陨玉心石。   吴邪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的心石——那是一颗不规则形状的纯黑色玉石,就好像是被人随意从原石上敲下一块带走似的,毫不起眼,只是光照之下,可以看出这仿佛黑曜石般的玉石内部仿佛是流动的一般,光华暗藏。   这就是他三年来所执着的,将他带回家的唯一希望。   吴邪怔怔地看着,忽然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强烈地想要见到他,即使只能见到他在心石所牵系的另一边沉睡的幻影。   终于他深吸口气,抽出黑金短刀扎破指尖。   殷红的麒麟血迅速滴在了石面上。   刹那间,眼前的心石蓦地光芒乍放,仿佛云翳倏然散开露出了背后的骄阳,光华耀眼,惊艳得满室生辉。   然而流光一刹,所有的光华便如流星般转瞬即逝。   祭室里转眼又暗了下来,心石上唯余水波般黯淡的幽光缓缓变幻。   那一刻,什么也没有发生。   吴邪忽然间想笑,却笑不出来——他忽然觉得没有谁比自己更可笑,竟然一直在期待着那样一个匪夷所思的可能,而最终换来的,却只有那样一个荒诞的梦。   他静静地站在心石前,良久未动,苍白的面容映在心石凝定下来的幽光里,仿佛凝成了一幅再无悲喜的静物画。   最终,他闭了闭眼,复睁开,翻过掌心,黑金短刀在手心里划开一道伤口,鲜血顿时涌了出来,转瞬覆满了黑色的心石。   不过片刻之间,心石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灰败下去。   他垂下手,转身离开,一任手心里的血一路滴下,静然蜿蜒成一线血红。   穿过仍然青光幽幽的礼乐室时,脑中再次被牵痛,影影绰绰的画面仿佛在眼前纷纭着呼啸而过,仿佛时光纷纷倒退,隐约是他从未经历过的记忆,又似乎是他这三年一路走来荆棘丛生的漫漫长路。   而这一路布满险阻的追寻数起日子来,明明才三年这么短,却好像是有十年那么长,长到他有时候照着镜子,会恍惚觉得这张仍和从前并无半分差别的面皮之下,灵魂已历尽了十年才会有的沧桑。   如今这条无论多难也绝不允许自己后退一步的路,此时此刻,终于走到了终点。 作者有话要说:     ☆、第 56 章      从秦岭回来后,吴邪来到了湘西。   湘西古属荆楚之地,溪河密布,唤江为水,五溪之一的辰水蜿蜒流经武陵与雪峰山脉,安静处澄明如练,湍急时急浪翻花,沿途风景奇秀,引得慕名前来的游客流连不去。   而近几年来,辰水沿岸最引人逗留之处,莫过于辰溪古镇。   吴邪大约是在冬季的时候来到这个山水环绕的古镇。   当然他并不是要当什么隐士高人跑来归隐的——他自认自己也就是个俗人,还没那个觉悟——他来这里,是来等人的,而等的那个人,就是张起灵。   秦岭心石一毁,不出半年九黎王陵里的心石也会随之毁化,张起灵自会醒来,到时候便会回来。他出来后,第一处落脚之地只可能是这里,而辰溪镇上散落着几户张家族人,他应会和族人取得联系,吴邪于是便来到了这儿,几个月来都借宿在一个开着客栈的张家人那里。镇上还有两户张家人,其中一户仍住着颇为气派的明清木瓦四合院结构古宅,然而吴邪却更愿意住在临水的客栈里。   来到这里后他就没再回过杭州,过年的时候也没有回去。   他声称是来养病的,盘口的杂事和其他生意上的事情大半都交给了王盟和其他几个信得过的手下打理。但他也并非就真成了个甩手掌柜,道上势力复杂,稍一松懈盘口就可能会被其他势力吞噬,内部不安分的也会反水,所以他仍旧时时关注着吴家的产业,碰到比较重要的生意,也会在这相隔老远的地方筹划安排。   不过大部分时候,他看起来就一富贵闲人,日子悠闲得十分拉仇恨——   每日天不亮,他就出门了,然后从镇东逛到镇西,又从镇南晃到镇北,晃得镇上人家没一个不认识他的。   一开始他就这样每天无所事事地逛镇子逛了一个多月,后来终于觉得光闲晃着太无聊,尤其是大清早的,天色还没亮,人又少,在街上瞎晃悠就跟只不甘寂寞死不瞑目的孤魂野鬼似的,于是他就找了点事做。   他去帮人撑船去了。   辰溪古镇的山容水意与湘西别处山水有些不同,若说沿辰水船行最初十几里的山是山兽们隐在草丛中蓄满了力道的一段脊骨,秀拔挺峭,山下滩险水急,舟船难行,那么到了这里,深崖陡岩尽数化成了竹波如海的青罗秀带,十几里急水到此也悠缓了节奏,安静地依山流淌,因此水路船行便成了沿江居民最常用的交通方式,来这里旅游的游客也喜欢坐船游山玩水,所以撑船是个不错的营生行当,就是有点耗体力。   住在客栈隔壁撑了半辈子船的李伯一见来了吴邪这么个免费工,顿时乐得见牙不见眼,看吴邪就跟自己亲儿子似的。   即使吴邪一开始好几次把他的船撞到岸边差点撞破船头,载客的时候,还总是撑出一条标新立异的S型路线,晃动得跟摇篮似的,弄得游客看山看水心思全转移到了握紧船舷上——为了不让自己掉下河去。   不过惊心动魄不靠谱个几次,吴邪就慢慢地合格起来,最后撑得还颇为专业。   于是他就这样当起了船夫,没事的时候躺在小船上晒晒太阳,或者弄点糯米酒酸汤鱼在船上跟人围坐下来胡侃。   秦岭的经历看起来就好像一场做过就过的梦,而日子就这样在他闲逛和撑船的闲极无聊里过了年,入了春。   湘西多雨,节气行至雨水,春雨就开始绵绵不休地下了起来。   春寒还未散尽,清晨便总会起雾,远山的轮廓都模糊在了薄雾轻岚里,一江碧水绕过古镇东流而去,波浪似的屋瓦连绵成片,在似有若无的雨雾中,又像一尾尾拥在一起的乌青的河鱼。   绵软的初春细雨里,人的精神也有些疲懒,吴邪对当个为人民服务的船夫志愿者的热情终于也渐渐地灭了,然后他又开始了他新的消磨时间的方式——钓鱼。   李伯也不好意思当真让他长期替自己撑船,就由着他去,还颇为热心地给他指了一处钓鱼的好地方。   那是一处辰水绕出小镇时形成的回水湾,靠着波浪般的青色水田和竹林,水色清净,水草丰美,养出来的鱼那叫一个质美量多。   但说这是个钓鱼的好地方,并非是说这里鱼很多,而是指这里的鱼很傻。   镇上也有捕鱼来卖的,但不在这块地方,而船只又经过得少,所以这边的鱼都单纯得傻乎乎的,吊钩抛下去不多时便能钩上条肥硕的河鱼,而这些鱼被钓了好一段时日,也不会吃一堑长一智,依然傻乎。   以至于钓到后来,吴邪一点成就感也没有,天天吃鱼也腻得很,钓上来了便都放到浸在江中的鱼篓里,要回去了,数一数数量,然后又全都放回江里。   两次三次后,吴邪又忽然觉得这样有点禽兽,如果这些鱼能和人一样,那一定会是一副士可杀不可辱的样子严重抗议。正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想到自己好歹也常被人叫“小佛爷”,便把鱼竿收起了,改带了鱼饲料来喂临岸的鱼。   这些鱼习惯了在江里觅食,一开始并不领情,吴邪耐心喂了好一阵子才训出了它们吃饲料的习惯。每天早上站在江边,江水清澈,能清楚地看见石褐草灰蟹壳青的几色河鱼闲闲游弋在水里,或半隐半现在水草中,投下颗石子便猛一摆尾,倏忽不见,而撒下饲料后会警惕一会,见没有异常,便群起争食,看着倒也有趣。   于是每天都这般打发掉大清早的时间,直到镇上近水人家陆续起床开铺,然后就去吃早点。吃完早点,又到处逛逛,有时会和闲坐的老人聊聊天,看看美院的学生在镇上写生,帮客栈主人做点杂活。不想动的时候,就找个舒服又安静的地方听听收音机。等到晚上吃了饭,天才黑不久他就睡觉去了,第二天又天不亮就起,然后去闲逛喂鱼。日日如此。   这样的生活,就跟养老似的,在这雨气渐浓的初春里,闲得仿佛可以长蘑菇。   王盟曾来过两次找他商议一些棘手的事情,住了两天后开玩笑说老板你这是武林高手金盆洗手归隐山林,逍遥得让人羡慕啊,哪天发发慈悲放我退休了去享福吧。吴邪就笑骂他说金盆洗手个头,要是真过闲云野鹤的日子去了还要你三天两头打电话汇报?老子一听见你声音就烦。一开始就跟你说过,真进了这个圈子,想退不是那么容易的。王盟听了长叹了口气道,我也就是说说。   日子就这样一日一日地过着,节气过了春分,又要滑向清明,数着日子,离毁掉秦岭的陨玉心石已过了五个多月。   吴邪心里开始默默地盘旋起了炸门的念头。   就在他估量了这个想法的可操作性并打算真的着手实施的时候,张起灵终于是回来了。   他回来的那一日和平日并无什么不同。吴邪后来回想起来,似乎也不过是清晨的雾气比往常更浓一些。   那一天连日的细雨依然未停,吴邪仍旧如往常一样天不亮就出门。拿鱼食的时候,想到喂了一个多月,那群鱼应该被养得更肥嫩鲜美了,兴致一来,就打算钓鱼。鱼竿和鱼篓都被他栓在了江边,于是他拿了把伞拎着个轻便的折叠小椅和一袋鱼饵便出门了。   彼时日头还未出来,多日未曾散去雨云水墨一般浓润,极熹微的晨光里,小镇仍在沉睡,江上远远的飘着几盏渔灯,吊脚楼上悬挂的祈福灯笼在雨中朦胧着微光。   吴邪和路上碰到的早起劳作的镇上居民打了招呼,照常闲聊几句,也照例热心地去帮了帮忙,完事后晃悠到了那湾江水边。   晨光渐亮,黎明时分的雾气白茫茫宛如落云垂江。吴邪在潮得石缝都冒出了野菌的石阶上放下椅子,坐下来先抽了支烟,然后才把被他拴在江边的竹编鱼篓里的鱼竿拿出来。就在他正准备抛下钓钩的时候,张景原打来了电话。   张景原一句话也没多说,直接就是短短的一句:“他回来了。”   吴邪愣了一会,然后才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   那一刻吴邪有刹那的恍惚,心里一瞬间竟只有微懵的茫然——他的回来明明应是预料之中,此时乍然得知消息,却像是种毫无征兆的意外。   吴邪怔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不由笑了一下,心想这挨千刀的闷油瓶总算回来了,及时拯救了自家祖坟,不然他可真的要闯进去炸门了。   他的嘴角不自禁地带上了微微的笑意,问道:“他刚从山里出来?”   “嗯。”   吴邪顿了顿,“那先让他休息一下吧,我晚一点回去。”   挂了电话,吴邪对着水面上的涟漪发了好一会呆,点起一支烟慢慢地抽着。   其实并不是不想马上见到他,也并非近人情怯什么的,只是他偷了懒——张起灵刚从王陵里出来,必定带着一腔疑问,而他实在懒得将这几年来的种种事由因果来龙去脉解释一遍,不如交由别人代劳,晚点再回去见他。   他坐在江边,想:正巧,还可以钓条鱼回去加菜庆祝庆祝。   于是他将钓钩远远抛至水湾中心,继续专心钓他的鱼。   哪知事与愿违,也不知是因为他平日把这群鱼喂得太好太饱还是它们终于变聪明了,这一回竟好半天都没钓到。   吴邪把兜里的烟都断断续续地抽完后终于不耐烦,忿然收竿,决心以后喂鱼时降低鱼饲料的档次。   他看了看表,已经接近早上九点,天色早已大亮,江上的浓雾也早已变淡,宛如缕缕轻纱飘在江面上。   吴邪叹了口气,将烟头等垃圾收拾干净,把鱼饵全都洒进了江里就要回去,转过身时却是一愣——   身后苔痕深润的青石阶上,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   沉静无波到总让人觉得面无表情的面容,淡然如水的眼睛,在清晨还未散尽的雾气里,脸色还透着些微久未见阳光的苍白。空淡的微雨沾衣欲湿,而他的衣发已显出几分潮意,应是在雨中站了好些时候。   因想得太多次而深印在心底脑海的人影蓦然间无比真实地站在眼前,吴邪怔愣了有好一会儿,继而笑了,好像他们只是分别了几天,问道:“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眼前的人没有答话。他静静地看了他片刻,开口,却只是说了一句:“吴邪。”   吴邪微挑了下眉,觉得有点感动——闷油瓶脱离这个世界闷了三年多,居然真的还会说话。他笑了一笑,指了指身边的鱼篓,道:“本来想钓条鱼回去加个菜庆祝你回来了,结果这群鱼大概学聪明了,不肯上钩,那就算了,我们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两人并肩走着,却都默不言语,似乎是没有什么话可说,又好像该说的,都已不需要说。 作者有话要说:     ☆、第 57 章      张起灵回来后,吴邪估摸着胖子那家伙八成已经从斗里出来了,就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一声。胖子还躺在医院里半个身子动弹不得,却很兴奋地表示能动了就立刻过来看望兄弟。   谁知却听吴邪轻嗤了一声:“张族长忙得很,老子这几天连他影子都没见到,你要是过来我看得预约时间。”   胖子透过现象准确地抓到了本质,劝慰道:“着急啥,以后有的是时间温存,这个你就得学我家小柳,我忙的时候她——”   “嘟——”   吴邪面无表情挂断了电话。   张起灵回来不到一天,居然和他交代了一句要去办点事便不见人影了。   吴邪本来不想像个被丢在一边的小媳妇一样怨念,但才一重逢这人又故态重萌地失踪,这家伙向来话就少,闷了三年多更是跟个锯嘴葫芦似的,什么也没多加解释就不见人了,留下他不明情况地继续等着,心里不由有点郁闷。   以致于他有点恍惚起来,心想这家伙是真的回来了吗?   这时身后有人催促他打麻将:“小吴!好了没有?三缺一就等你了!”   吴邪回过头应了一声,把手机揣进兜里,转过身就换了一副没事人一样的笑脸走了过去。   只是打麻将的过程中,眼神似是心神不定般有点散,有时要旁人提醒才意识到该自己出牌了。   结果就是连输七把。   吴邪抖了抖空瘪的钱包,只“当啷”一声掉出了两枚硬币。   他一脸肉疼的模样:“哎,没法玩了,你们也太狠了,到点了,我回去睡觉了啊。”   赢得最多的那人正在兴头上,相当舍不得:“这才几点?没钱不要紧,先欠着嘛!”   吴邪合起钱包,笑着摇了摇头:“真要睡了,就算能把今晚输的钱都赢回来我也不打了。”   那人对吴邪古代人一般的作息时间感到匪夷所思,以为他在找借口,但还没说什么,旁边一个和吴邪有几分相熟的店里的伙计就替吴邪说话道:“他每天都是这个时候睡,再让他打下去怕是在麻将桌上睡着了。”   那人觉得不可思议:“睡这么早,你真睡得着?”   吴邪已经站起身,闻言顿了顿,他看了眼窗外刚刚黑下来的天色,笑了一笑,说:“现在睡不着,晚了就更睡不着了。”   回到二楼临江的房间,吴邪洗漱后,习惯性地又点起一根睡前烟。   下了一整天的细雨已经停了,小镇上一盏又一盏的灯笼都在屋檐下断续亮了起来,夜色如渐染渐深的水墨浸润了山和水,以及整个小镇。   吴邪站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看着窗外夜色中的古镇,慢慢地抽完了一支烟,然后关上窗,果真早早的就睡了下去。   只是这样春寒未散的雨后凉夜,适合睡觉,也更容易多梦。   …………   纷乱繁杂的梦境像一组毫无逻辑的电影剪辑,又好像瞬息万变的云海,在吴邪的脑海里不停地变幻和碰撞。每变幻一次,吴邪的头就疼上一分。   他像是被困在越陷越深的梦魇沼泽里,无力挣扎,无法挣脱。   而这一次,他忽然就梦到了那个场景——   用医院改成的老教学楼,不通风的地下室,锈迹斑斑的铁门,积灰甚重的木头架子,散乱的杂物和档案,而“他”拿着一个手电筒,推开一扇老旧的木门,走进那个看起来仿佛是个陈旧仓库的档案室——吴邪清醒的时候,曾不止一次地想象过这个场景,然而直到现在,才第一次在梦里目睹这一幕曾经发生过的事实。   吴邪心一跳,旁观者般麻木的神经蓦地被触动。   梦里,在微微暗淡的手电光下,他看到积灰随着“他”的脚步而扬起,百来平米的档案室里堆满了杂物,而“他”环顾了一圈后,站立片刻,便径直走向了档案室尽头那几个装有几大摞文件的箱子。“他”的脚步很轻,不快,但毫无犹豫和踟蹰,仿佛一早就知道那里才有他想要寻找的东西。   吴邪看到“他”走到墙边,把手电筒放到一边的架子上照明,将旁边无关的四叠文件并排拼成一个正方形的凳子,又拿出一摞文件放到正前方当作桌子,然后坐下来,点起了一支烟,一边抽,一边拿过想要翻阅的文件放到前面的“文件桌”上慢慢地翻看着。   “他”琢磨完手中的文件,便用右手将看过的几页叠在手上,等到了一定厚度,就远远地放到一边,放得很端正。   看到这一刻,吴邪却蓦地生出几分烦躁和怒意,隐隐竟还有一丝想要逃离的恐惧,忽然不想再看下去。   但梦仍在继续。   梦境倏然一变,吴邪看到“自己”身处一个老式的宾馆房间里,站在一个书桌前,桌上放着几份从档案室里找出的文件,以及一张封条。“他”思忖了一会,便提起手中的毛笔,将笔尖蘸满墨汁。   吴邪已经预料到接下来会看到什么,心里陡然生出了极度的抗拒——尽管心知肚明,他发现自己仍旧无法面对眼前的一切。明明现下就犹如附在木偶里的一缕魂魄,他却仿佛觉得手臂上的肌肉在不自觉地绷紧,手心里渗出了冷汗。   然而不论意识怎么抗拒,身体依然不受控制,他仍旧如一个被禁锢在躯壳里的幽魂目睹着发生过的事实——他看到“自己”铺开白纸,挥墨自如,运笔流畅地写下了一张封条:   “一九九〇年七月六日,XX大学考古研究所封。”   移开笔,墨迹未干的字体无可抗拒地撞进眼中——那是十分好看的瘦金体,看得出来是模仿自某位常见的书法名家。   一笔一划,熟悉得就好像是某种张牙舞爪的嘲笑。   吴邪仿佛在这一刻夺过了身体的控制权,僵然立在那里,全身发冷。他猝然转头,却发现自己仍旧无法动弹,被迫注视着眼前的那张封条。   吴邪忽然觉得喘不过气,而仿佛趁人之危一般,纸上的字迹一瞬间猖狂地活了起来,浓墨扭曲腾起,好似冰冷的黑色长蛇紧缠而上——仿佛所有挥之不去的,宛如跗骨之蛆般的梦魇。   吴邪立刻不顾一切地挣扎起来,但那些扭曲的墨迹紧紧地缠上他的身体,而后迅速地把他拖下黑色的深渊。   森冷的恐惧终于从心底最深的角落翻涌而出,梦境再次颠倒和混乱,吴邪觉得自己像是从无尽的高空坠下去,又像是溺水般狠狠地沉落。他拼命地想要挣脱束缚,脑中剧痛,胸口却闷得像要炸开,窒息的感觉在冷热翻腾的煎熬里越来越强烈,几乎到达了顶点。   蓦地,一个声音穿入他梦里直刺心魂深处,唤他:“吴邪!”   吴邪一震,猛地惊醒过来。   剧烈的心悸和散乱的焦距里,眼前的人影好似幻觉,吴邪冷汗淋漓地喘息着,神色恍惚地微微睁大了眼:“小哥……?”   那个人拂开他额前被冷汗浸湿的头发,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应了一声:“嗯。”   吴邪怔怔地看了他片刻,勉力撑起身子坐了起来。   张起灵起身想要给他倒杯水,手却忽然被拉住,他回过头,看到吴邪低着头,低低地喘息着,气息未定,却死死地拉住了他的手,手心冰凉。   张起灵顿了一下,又坐回他的床边,反握住了他的手。   仿佛是感受到他手心沉稳的力度,片刻后,吴邪的呼吸渐渐平定下来,眼神终于恢复清明,从梦境回到了现实。   他似乎被自己紧抓着张起灵的举动弄得一愣,但过了好一会,他才松开手指。   “你……”吴邪抬起头,才刚开口,却发现发声艰难,声音沙哑。静了一会,才又道:“大半夜的,你怎么会在这里?”   张起灵没有答话,只是坐在床边看着他。   吴邪疲惫地松了口气,脱力地往后靠坐在床上。   他转过头,看到窗外夜色未褪,屋檐下的祈福灯笼烛光微弱,应是烧得只剩残烛。这个时候正是他平日醒来的时间,而此刻脑子里撕扯般的疼痛还未消散,浑身都有种虚脱般的疲累。他用手抹了把脸,随后看了张起灵一眼,这是他回来后消失不见的这几天里他第一次见到他,便道:“你这个点在我房间做什么?别跟我说你太久没见我想我了,我会揍死你的。”   张起灵默不作声地看了他片刻,忽然淡淡道:“你去了秦岭。”   吴邪一愣,然后反应过来他这是在回答他的话。沉默了一会,他似乎是笑了一笑,“原叔都告诉你了?”   张起灵没有应声。   吴邪点起支烟,抽了一口,“我要是没去,你现在还出不来。”   “你不该去。”   吴邪不说话,他低头看着指尖上那一点燃烧的微光,凝定了片刻,忽然自嘲地笑了下,道:“那我应该继续一无所知,等到发现自己不会老的时候,相信你们到时候编出来的一套谎言,然后继续天真无邪地成为一个赝品?”   张起灵也沉默下来。   默然相对了半晌,吴邪拿起烟盒和打火机,起身走到了窗边,推开竹木窗。   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雨,江风悄无声息地涌进,扑在人的面上有细细茫茫的凉意。屋檐下的灯笼被风吹得只剩下零星的几盏,倒映在江面上,在雨雾中晕开一片宛如旧时岁月般的微黄。   吴邪静静地站在窗前,什么话也没有说。他抽完了那支烟,想点上下一支,却被身后一只微凉的手止住了动作。   “戒了吧,对身体不好。”   吴邪微微一怔,低头看着自己被他按住的手,黯淡的烛影里虽看不清晰,但他知道自己的食指和中指间已有因常常抽烟而被熏出的淡淡的黄,他摇了摇头,“我已经习惯了。”   他望着窗外的夜雨,说道:“就好像这几个月来,我早就习惯了每晚后半夜都做这些梦,然后醒过来,再也睡不着。”他微微侧头,对身后的张起灵道:“你知道我今晚又做了什么梦么?”   张起灵站在他身后沉默了几秒,声音低沉:“吴邪。”   吴邪笑了一笑,仍是说道:“我梦见长沙那所我曾经找到过巴乃张家楼资料的研究所地下室。他90年曾经去过那里翻查资料,然后写下了封条封住了那个地下室。我曾经很疑惑为什么当年那个找资料的人和我相同的看资料的习惯,以及一模一样的字迹,原来是因为他植入我脑中的记忆不知不觉影响了我,以致于我慢慢变成了他的模仿者,这些都足够扰乱‘它’的注意力,从而消耗‘它’很大一部分精力。”   张起灵沉默了一会,道:“当年你的家人同意这么做,也是不得已。”   吴邪不语。良久,他随手按灭手中的烟,平静地道:“我知道。其实我能够理解当年他们的决定,毕竟他们是为了救我的命,我也理解你们一直不肯让我知道真相的做法,换做几年前,我也许会怨恨他们不顾虑我的感受擅作决定,接受不了自己的命运被安排成一个‘仿冒品’和‘烟雾弹’,由此消沉或者偏激。就像你曾经对我说过的,有时候对一个人说谎是为了保护他,有些真相,也许是他无法承受的。”   他转过身,对他笑了一下:“其实这也没什么,我的真假三叔,也都因为这些事被迫变成了另一个人,我作为吴家的后人,又怎能一点都不为家族分担困难?”   顿了顿,他又道:“况且我当年命悬一线,如果没有他给的那颗丹药,我早就死了,所以其实我已经很幸运了,不是吗?”   他淡淡地笑着,语气平静,然而张起灵静静地看着他,却道:“你仍旧介怀。”   吴邪的笑容不由一滞。   沉默片刻,他垂下眼帘,重又牵起嘴角笑了一下。   ——是啊,他仍旧介怀。   理解了,想通了,并不代表真的能够放下。否则他何必过年时也没有回家,何必每天梦醒后就再也没有睡意,何必在刚才那个梦境里冷汗淋漓地惊醒过来。   也许是刚从噩梦里醒来,也许面对的人是他,刚才既然没有伪装好,现在便也无需否认。   和解连环假扮吴三省、吴三省冒充陈皮阿四其实并不相同,他是在自己不知情也不自主的情况下被强制性地变成另一个人的模仿者。他不知道除了一些习惯和笔迹,如今的自己到底还有多少地方是被潜移默化地演变成那个人的样子,而他甚至不知道,原本真正的自己,应该是什么样的。   而每天晚上都梦到那个人经历过的事,他渐渐地开始觉得,这些是不是确实是他真实经历过的,却只是被自己忘了的记忆——这让他在每天夜里醒来的时候,都会想自己到底是谁。   这是他心底,真正挥之不去的梦魇。   吴邪闭了闭眼,转过身,再次点起了一支烟,不再言语。   雨气寒凉的夜里,他只穿了件单薄的T恤,立在窗前的背影是张起灵从未见过的瘦削。   张起灵想起那个雾气弥漫的清晨,吴邪站在辰水边对他露出的那个淡淡的笑容,温暖却波澜不惊。他的眼神,不是从前清清朗朗的明澈,也没有曾经一往无前到让他无奈的固执,他曾有的那一点嘻嘻哈哈恣意怒骂的率性也消失不见,一天里大多数时候,沉默而内敛,冷静而莫测。   张起灵喉头动了动,似想说什么,却终究无言,只是低唤了一声:“吴邪。”   吴邪沉默良久,才低低笑了一声,却是轻声重复道:“吴邪?”他的眼神落在远处空茫的黑暗中,也如夜色般空茫,嘴角却带着无知无觉的冷和嘲讽:“我到底是吴邪,还是齐羽?”   张起灵没有说话,忽然将他转过身一把抱进了怀里。   吴邪猝不及防地撞进他怀中,身体一颤,闭了眼,直着脊背任他抱着,一言不发。   张起灵亦不言语,只是收紧了手臂:“我说过,对我来说,你只是吴邪。”   静了一静,他低声说:“是我的吴邪。”   一贯淡淡的声音,依然是那么平静,此刻低低地说在湿润微凉的空气里,一字一顿地说在耳边,恍惚他当年写在锁芯红纸上的字,坚定得犹如一生一世的誓言。   一瞬间有什么一时分辨不清的情绪,纷纷杂杂,仿佛带着一种势不可挡摧枯拉朽的力量潮水般猝涌上心头,心中似有什么被砰然冲击塌陷。吴邪一刹那攥住了他身侧的衣服,身体无法抑制地轻颤起来。   轰然没顶的思绪骤然击疼了胸口,一片纷茫里,吴邪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当年收复那些盘口的日子。   很多事情他已记不清,却仍旧牢牢得记得那件他当时怎么也无法搞定的事——几方势力冲突,事态急转直下,在连生命安全都受到了威胁的时刻,小花带着手下和一个易容师赶到他身边将他易容成了解连环的模样,他利用三叔的余威摆平了那些人,手上甚至间接地沾上了血,最后其实算不上解决矛盾,但至少能让他从这趟浑水中抽身而退。事后卸下面具的那一刻,他忽然很想大哭一场,眼里却没有眼泪。那个时候他就知道那张面具已经戴进了他的心里,他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小三爷——即使没有那个人的记忆影响,他也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吴邪。   而这一刻,耳边这一声低语像是裹挟着呼啸而来的力量,轻而易举地击溃了那牢牢覆在心上的面具,所有的自我怀疑也忽然变得不值一提。   ——也许三年多来的独自强撑,得知真相后的佯装淡然,都不过是在等这样的一个拥抱,一声肯定。   吴邪深深埋首在他的肩头,眼泪忽然间落了下来。   窗外雨还在下,夜雨和流水,还有穿过竹林的风,在这个夜里静得一丝声息也无。在这样的静谧里他仿佛能听见他心脏跳动的细微声响,一下一下有点闷的声音,好像白日里落雨时,雨滴打在铺满了竹叶的青瓦上。   那么轻,却那么的真实——不是幻觉,也不是他三年来无数求而不得的梦。   吴邪慢慢抬手回抱住他,逐渐收紧手臂,越收越紧,眼泪像是决了堤,涌了出来便再也止不住,转瞬打湿了张起灵的肩头。   张起灵怔了一怔,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少有的感到有些无措,只能紧紧地抱着他,抚着他的背,低头在他的耳边无意识地唤着他的名字:   吴邪,吴邪。   然而每一声都让吴邪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仿佛在这一刻,他终于可以不再强撑,不再伪装,不再茫然和惶然,终于可以卸下所有的面具,去找回最真实的自己。他像是忽然之间感到有无穷无尽的委屈,随着他一声又一声的低唤,在他的怀里,哭得像个哄不住的孩子。哭得无声,却哭得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而张起灵抱着反而越哭越凶的他,最后也沉默了下来,安静地紧抱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张起灵肩上的衣服都湿透了的时候,吴邪才渐渐止住了眼泪。   他仍然埋头在张起灵的肩窝里,安静了许久,久到张起灵以为他已经睡了过去,伸手想要扶开他的头,肩膀却忽然被扣回,耳边只听得沙哑却恶狠狠的一句:“闷油瓶,你他娘的以后不准再离家出走!”   乍一听到这个陌生的称呼,张起灵愣了一愣,片刻后,他抬起手轻抚了下他的头发,似是带了丝笑意,说:“好,我不走。” 作者有话要说:     ☆、第 58 章      那天夜里张起灵没有回房间。他的衣服被吴邪弄湿了半个肩头,吴邪觉得十分的不好意思,便拿出自己的衣服让他换上,天还没有亮,两人并肩躺到了一张床上休息。   江风吹得灯笼微微摇晃,细雨依旧绵绵无止,吴邪的头还有点轻微的疼痛,却感到全身都有种脱胎换骨般的轻松,然而他方才刚埋头在人怀里哭了个昏天黑地的,脸还有点尴尬的红着,一时不知道开口说什么,而张起灵更不是那种会先开口说话的人,房间里的气氛一时间沉默下来。   安静了半晌,吴邪忽然觉得自己尴尬得没道理——谁规定了大老爷们就不能窝人肩窝哭一哭?   这么一想,他顿时又有点理直气壮起来,侧头看了看张起灵,想说的话纷杂在胸口,最终却先冒出了一句质问:“你这几天到底干嘛去了?”   张起灵道:“处理点族里的事情。”   吴邪苦笑了一下,并不怎么意外,这几天他其实有注意到这边的几个张家人似乎都不见了踪影,心里已有这个猜测。   “那现在都处理完了?”   “嗯。”   吴邪还没说什么,张起灵又淡淡地道:“从今往后,我不再是张家族长。”   吴邪微微一怔,有点恍惚。   一切尘埃落定,他终于彻底摆脱了失忆的轮回,卸下了禁锢了他半生的责任。   终是等到了这么一天。   吴邪顿了顿,说:“既然这样,那你就跟我回杭州吧,这几年我把吴家的产业打理得还不错,你要愿意管就随便管一下,要是不愿意也随你便,甚至你要败掉这些产业也随便。”   张起灵转过头看着他,静了一会,说:“好。”   吴邪忽然有种诡异的类似于求婚成功似的感觉,更诡异的是,明明自己更像是备了彩礼迎媳妇的那个,现在却在“媳妇”静静看着他的目光里脸红起来。   他扭开了脸,“咳,那我就跟胖子说不用过来了,到时候在杭州见就行了。”   说到了胖子,吴邪就顺便说开了去,开始谈起一些故人的近况,心情舒畅地絮絮叨叨,张起灵在一边安静地听。   “胖子那家伙前段时间下了个油斗——丫每次下了油斗就跟我显摆,让我帮他销货——现在还在住院呢,说出院了就过来找我们。下斗拿最后一件祭器的时候没告诉他,去秦岭也没让他去,他差点没杀了我。他现在混得不错,堂口开了好几个,不过这还不算什么,我跟你说个惊悚的,这死胖子去年居然追到了个漂亮姑娘,那姑娘真心不错,长得是萝莉型的——胖子那审美你也懂,就爱萝莉。对了你知道萝莉什么意思么?就是云彩那样你懂了吧?她算是半个道上的人,跟胖子在一起挺合适的,据说追她的男的能凑够一个加强连,居然被这个死胖子追到了,搞得我输了他三十顿楼外楼,现在还欠着二十三顿。   “解叔这两年在国外,现在不知道在哪个鸟国跟他的相好逍遥着。他以前还扮成我三叔的时候有个相好,现在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潘子当年回来帮我管理吴家的产业,我早就在道上站稳了脚跟,他还是不放心,他年纪大了,我想让他退出这个圈子好好过日子但又劝不动,幸好后来解叔回来劝了劝他,现在总算退了圈,不过还是一个人过着。   “我三叔现在应该和文锦姨在一起,文锦姨吃了王陵里的麒麟血竭之后跟你当年一样失忆了,三叔那老家伙一开始骗她说自己是她爹,想跟在她身边照顾她,不过后来没瞒住,不知道他们现在是什么情况,挺久没联系了。我两年前见过文锦姨一次,我总觉得,她其实没有真的失忆。   “霍老太婆把疗养院里的那个‘霍玲’带走去治疗了,不知道现在有没有点好转。她夫家,就是现在的那个‘它’,现在不成气候了,不足为惧。还有小花——就是解家现在的当家,你应该有印象,跟我关系挺好的,我能找到那几样祭器,他帮了不少忙。你还记得黑眼镜吧?上次见他他还问起你了,他和小花不知道早年结了什么梁子,两个人早几年斗得厉害,幸好一年前又不知道为什么和好了变成了朋友。”   张起灵忽然打断他,问道:“你呢?”   “我?”吴邪一怔,“我不就这样,你也看到了,过得也挺好的,没缺胳膊少腿,是受了点刺激不过也没疯没傻。”   说完,他才意识到张起灵是问他这几年来是怎么过的。他笑了一笑,道:“若说这几年,总结起来也就是跟一帮孙子斗智斗勇,到处挖坟而已,没什么可说的,也过得挺好的。”   张起灵没说话,背着窗口透进来的烛光看着他。   对视了一会,吴邪移开了眼,“没骗你。刚开始是难了点,头疼的事一大筐,最初的时候小花和胖子、原叔三叔和解叔都明里暗里的帮衬着我,不过我不想去打扰他们太多,觉得不能总让他们帮忙,就尽量自己解决,慢慢的就驾驭过来了,习惯了,也就没什么难的。”   他望着天花板,说:“虽然不顺心的事很多,不过心烦的时候,我就一个人坐在内堂里,看着你以前经常坐着看书的位置发呆,想象你重新回到这里的样子,然后就觉得,这些操蛋的事其实都没什么。”说到这里,他自嘲地笑了一下:“画饼充饥似的。”   静了静,吴邪忽然感到脸上落下了什么微凉的东西,愣了一下,才发现是张起灵的手伸了过来,放在了他的脸上。   他的指尖停了一会,然后慢慢地划过他的脸,从眉毛,到眼睛,再到鼻梁,然后是嘴唇。最后他的手掌侧过来贴在他的面颊上,拇指轻放在他的唇边。   他捧着他的脸,像是捧着什么最珍贵的珍宝。   吴邪的心跳清晰得像是在撞击耳膜,脸在发烫,喉间忽然干渴得发紧,他不禁不自在地侧头想要躲开。   忽然下巴一疼,张起灵抚在他脸颊上的手蓦地捏住了他的下巴,在吴邪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倾过身,吻上了他的唇。   吴邪的脑子瞬间变得一片空白,脸上轰地就烧了起来,脑袋顿时就烧成了一团浆糊——作为一个活了三十年连女人的手都没有摸过的男人,接吻这种事对吴邪来说虽然也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但等真尝到味道的时候,脑袋还是当机了。   还好只是一会儿,他的意识就很对得住脸面地及时回到了脑子里。他感到张起灵钳着他下巴的手指抬起他的脸,力道强势得让人发疼,然而落下的吻却是轻柔的,只是轻贴着他的唇,顿了顿,才慢慢地辗转过他的唇,极轻又极缓,近乎一种温柔的虔诚。   心脏跳得仿佛要撞破胸口,心底却忽然像是塌陷了一片。吴邪眼眶一酸,抬手抱住了他的脖子,仰头狠狠吻了回去。   张起灵一顿,钳住他下巴的手蓦地绕至他的脑后向上一压,唇齿间的纠缠瞬时愈加紧密,迫人欲窒。吴邪闷哼了一声,唇舌立时被狠狠卷住舔舐吮咬。他的吻蓦然激烈,翻缠起似能吞没灵魂的汹涌海浪,决堤的感情与欲望在唇舌间翻涌倾覆,让吴邪忽然觉得身心都被席卷了去,脑子晕得无法思考,一下子透不过气,心跳仿佛落在江上翻沸的急雨,他的手不自觉地抓紧了他肩上的衣服,全身都似是在浪尖上悬空沉浮,恍惚间又像是掉进了海底汹涌而危险的漩涡,在眩晕里无力挣扎,只能被海水吞没,卷入海底。   就在吴邪一阵晕眩,窒息得几近晕过去的时候,张起灵终于放开了他的唇。吴邪的脑子还处在缺氧状态,他迷茫地睁开眼,本能地深呼吸,却双眼失焦,仍在迷惘失神。   他们的脸依然离得很近,张起灵俯在他的上方,只是微微喘息着。他看了他一会儿,眼中忽然浮起一丝笑意,轻拍了下他的脸:“吴邪。”   吴邪立时回过神来,对上他隐带笑意的眼睛,一张本就红得像只熟透了的虾子的脸,霎时又热得可以煎鸡蛋。   吴邪极窘地转头看向窗外,深吸几口气平下气息,脸上却还火辣辣地烧着。憋了好一会,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回过头,郁闷道:“他娘的,这是你的初吻?!”   静了一静,张起灵答道:“差不多。”   吴邪顿时愣住了——他其实并非真的疑惑,只是心里憋着一腔需要发泄的郁闷:我靠,同样是第一次,怎么差距就这么大?   ……可是现在听到的回答,好像哪里不对。   吴邪愣愣地看着他:“什么叫差不多?”   张起灵沉默下来。   吴邪又呆愣了两秒,然后醒神了:“靠。”   张起灵毫无反应。   吴邪见状,不由心头火起。   这原本也没什么,虽然很意外,但他想闷油瓶一大把年纪了,总得允许人有点前科不是?只是看到他这副样子,心头的火却按捺不住噌噌地往上冒。   他戳了戳张起灵的肩膀,“你丫给我老实交代!”   张起灵不说话。过了会儿,依然没反应。   吴邪怒了,他猛地一翻身压到张起灵身上,居高临下地瞪视他:“我告诉你,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张起灵仍旧没有吭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黑暗里,吴邪的眼睛怒得发亮,宛然一只龇着牙的小兽意欲噬人的眼神。   他看了他好一会,嘴角微微牵起,道:“如果那也算,那你也不是。”   吴邪立即脱口反驳:“放屁!老子——”   话没说完,吴邪又是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脸色变得很精彩。   半晌,他干咳了一声,别开脸:“你大爷的。”然而回过头,看到张起灵淡定依旧的脸,他又忍不住笑了出来,问道:“什么时候?在哪里?”   沉默片刻,张起灵道:“那个石洞里。你被我按晕了。”   话音落下,气氛又静默下来。   吴邪低头看着张起灵。屋檐下的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晃,在漫进窗的烛影里,他看到他的眼睛依然是那么淡然,深黑如江上的寂寂长夜,又安静得如同所有漫长而沉默的时光。   他静静地看了他片刻,然后俯下身,又吻上了他的唇。   窗外细雨如丝,斜织成幕,江风悄然穿过屋檐,终于吹散了檐下最后的一点烛光。春雨细密地落下,在这样微凉的静夜里,润物无声。 作者有话要说:     ☆、第 59 章      吴邪一觉睡到了天色大亮,醒过来的时候,转头便看到了张起灵还在安静睡着的脸。   在陨玉里不吃不喝了三年多,活死人似的日子让他的脸有些消瘦,因为晚睡,眼眶下方浮现着淡淡的青。   吴邪忽然觉得有点不真实,手贱地用手指戳了戳张起灵的脸,被张起灵眼也不睁地抓住了手,然后整个人被他抱进了怀里。   吴邪的头被他按在胸前,有点难受,呼吸有点闷,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挣脱出来,拉起张起灵:“行了,起床去吃饭,你昨晚连夜回来肯定什么也没吃吧。”   张起灵被吴邪硬拽了起来,睡眼朦胧地皱了皱眉,明显没睡够,却没说什么。   去吃早饭的路上,认识吴邪的人都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   原因无他,不过是因为他当吴小佛爷当得久了,在人前就总是不自觉地装逼,虽然很好相处,但整个人就和那云遮雾罩的山一样让人看不透。他笑着的时候,也让人觉得像是阴天的阳光,隔了一层薄薄的云,那笑意总不那么明朗。而现在他的笑容像是终于散去了那层似有若无的云翳,不仅不装逼了,还显出了点二逼青年欢乐多的德行来——嘴角那总是无知无觉涌出的笑意让他怎么看怎么像个没事傻乐的二缺。   吃完饭后吴邪原本想趁雨停后的清凉天气出去逛逛,但张起灵又回去睡觉了。不知是不是早起没睡醒,他梦游似的又回到了吴邪的房间睡觉。   吴邪无奈,只好一个人出去溜达。   出门的时候他碰见了客栈隔壁的李伯,李伯今儿没去江上,而是扛了一扁担的秧苗,正要去插秧。   李伯家主要以撑船为生,但儿子还在上大学,所以老伴平时也种种地增加点收入。今年金腰燕归来得早,依着燕归的日子掐算,就该是近日插种水稻秧苗了。   吴邪小时候回老家虽然也跑过田间地头,但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田间的春耕,他瞧着这雨后云天空阔,天地清凉,心情大好,一时兴起便打算跟着去帮忙。   下田就得沾泥蹭土,李伯连连摇头:“哎,不行不行,你这小伙子,到底是城里来的,哪能跟着我们下地做农活,再说农活你也不会做的。   吴邪锲而不舍地追上去:“您别看我这半年过得混吃等死的,其实我以前经常下地,真的,绝对有经验!”   最后,他用正经真诚的眼神和故意混淆了的“下地”概念把李伯给说服了。   于是吴邪就在令人心旷神怡的田园景色里带着他美好的田园劳作的幻想下了水田。   只可惜,现实总是很骨感——才插了会秧苗,他就被蚂蟥给咬了。   吴邪向来认为蚂蟥蚯蚓这类条形软体动物是一种十分恶心人的存在,所以他从来不用随地一挖就一堆的蚯蚓当鱼饵。   此刻看到小腿上扭趴着的三条蚂蟥,吴邪顿时恶心得鸡皮疙瘩都暴了起来。   更恶心的是使劲拍了腿还是没能震落这些东西,它们牢牢地吸附在他腿上,身体被血撑得胖起来,看样子简直吸血吸得如痴如醉。   吴邪立时头皮发麻,“靠”了一声,也不管这些东西的吸盘会不会断落在伤口里,屈指三两下就强行弹落了下来,半个小腿立刻就鲜血淋漓——蚂蟥叮咬的伤口上有一种抗凝血物质,若不及时处理,不用多久就可以给你染出一番血流成河的效果。   当地人对这种虫蚁咬伤司空见惯,李伯只是抬头看了一眼,便呵呵笑道:“没事,用嫩竹叶捣碎了敷在伤口上就行。”   吴邪依言止了血。   这点小伤完全不能挫败把受伤当家常便饭的吴小佛爷的劳动精神,他跑回镇上弄了一双水靴,然后回田里继续帮忙了。   ……再然后他被水蛇咬了。   冬眠过后饿慌了的田里水蛇,十分常见,胆小无毒,见人就溜。然而不知是为什么,吴邪的手才无意蹭了一下它尾巴,当即就暴躁了,张口就是一口。当然,咬完了就怂了,立刻溜了个无影无踪。   这还没完。   老天爷好像对他体验接地气的农民生活很看不惯似的,吴邪忽略掉手上的咬伤继续插秧时,又不小心碰到了一只蹲在田里眺望远方的癞/蛤/蟆的屁股,癞/蛤/蟆当即刷的一个后空翻飙出腺体内的毒液,留下一个愤怒的背影潇洒地跳走了。   吴邪站在田里捧着中箭的手臂,满心愤懑难言——他娘的这一亩三分地里的幺蛾子怎么这么多?而且都和他过不去,专门欺负生人吗?   这回李伯急了,赶紧过来查看,乍呼道:“哎!这是种毒蛤/蟆,快快,赶紧回去擦点药,不然过不久皮肤就会烂的。”   吴邪吓一跳:“这么严重?”   “当然的,我们这里毒蛤/蟆其实也不多,这种更是比较少,你怎么这么倒霉!你回镇上找小林,他那里有药。”   吴邪欲哭无泪地看着慢慢开始泛红刺痛起来的手臂,觉得自己一定是出门没看黄历。   吴邪回到镇上,去找李伯说的小林。   那是个才20出头年轻人,吴邪也认识。这个小伙子人长得精神,对人相当热情,在杭州生活过,算吴邪半个老乡,所以吴邪平时和他混得还挺熟,然而,吴邪其实有点抗拒去他的诊所看病。   原因是小林作为一个学西医的医生,对中医药却有着非常浓厚的兴趣,尤其是湘西这边的苗族医药,没事就研究捣鼓各种稀奇古怪的药方,弄得诊所里常年飘着一种似是中药大杂烩放到消毒液里沤上十天半个月的猎奇药味。   只是走之前,李伯再三叮嘱镇上只有小林医生的药膏才最有效,吴邪便只能去那里买药。   他捂着鼻子一进门,小林一眼就看到他不正常的一块手部皮肤,顿时就乐了:“你被癞/蛤/蟆撒尿了?让我看看是哪种蛤/蟆。”   吴邪把手臂伸给他看,对他幸灾乐祸的样儿十分无语,把抽出来的两支烟又塞回去了一根,自顾自地叼进嘴里点上,问:“据说有毒,多久能好?”   小林让他先去冲一下水,摩拳擦掌道:“这说不准,你这有点特别,我刚调制了一种新的药膏,还没试过,敷上去可能要三天吧。”   显然把吴邪当成了小白鼠。   “……那行吧,药呢?”   “稍等。”   小林说完就跑进里间抱了个黑色罐子出来。   人还没近前,吴邪就闻到了一丝怪异的味道,正是从那药罐里散发出来的。   吴邪心觉不妙,警惕地盯着那罐药:“就这个?”   “对啊。”小林说着就把罐子凑到他面前打开。   霎时间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非主流药味浓烈得直扑人面。   吴邪近在咫尺惨遭荼毒,一口气上不来,差点直接背过气去。   他后退两步撑着柜台猛地咳嗽,脸都绿了:“我靠,你这是药膏?!”   小林莫名其妙:“不然呢?”   吴邪:“……”   他娘的这简直是生化武器!   小林有着异于常人的味觉认知,否则也不会在常年怪味的诊所里怡然自得。他看到吴邪面带菜色的脸,还觉得无法理解,认真问:“你不觉得这药味挺让人神清气爽的么?”   吴邪看着他认真的表情,一时不知道他这是在调侃还是真觉得这熏得粽子都能诈尸的药好闻,觉得有点崩溃:“我能不敷这玩意吗?”   “不行,这药膏很有效的。”小林说着就要往他手臂上抹。   “别别别!”吴邪立刻缩手,“这味道我还真受不了,你就给我一管西药回去擦擦就行了。”   “不巧,刚卖完。那个不如这个管用。”小林真诚地道。   “……”吴邪沉默半晌,只好举了白旗,无力道:“你敷吧。”   最后吴邪也就两指长宽的伤上被抹足了一片巴掌大的药膏,散发着这闻者避退的气味,一路猫嫌狗不待见地回到了客栈。   鉴于他往前台一戳,立时就破坏了满屋老板娘用心熏出来的草木清香,让在客栈里准备就餐的客人们毫无胃口,老板娘于是就把他赶到了后院。   吴邪想回房间,却想到张起灵也许还在睡觉,便只好无聊又凄凉地蹲在屋檐下抽烟,盯着地上的蚂蚁搬家。   一支烟还没抽完,楼上的木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吴邪抬头一看,正对上张起灵往下望的眼睛。   张起灵视线一顿,望见了他手上敷得像癞/疮似的伤,皱起了眉,转身下楼。   他走到吴邪身前,弯腰抬起他的手臂,闻到那味道,眉头皱得更紧了,问道:“怎么回事?”   “被癞/蛤/蟆的毒液溅到了。”吴邪交代道。   张起灵看了他一眼:“毒液?”   吴邪道:“没事,敷了药就好了。”   张起灵脸色忽然变得有点差,盯着他的伤,沉默不语。   吴邪觉出点异样,问道:“怎么了?”   张起灵没答话,好一会,才放开他的手,问道:“要敷多久?”   吴邪把烟头扔了,站起来活动了下蹲得发麻的腿:“三天左右吧。”   张起灵又皱了皱眉,看了眼他手上的药膏,简短地道:“洗掉。”   吴邪一愣,心里莫名地升起一种奇怪而微妙的感觉,还不及细辨,看到张起灵眉头微皱的样子,他忽然就觉得多敷一阵子这恶心的药也挺好,于是煞有介事地说道:“那不行,据说这种蛤/蟆的毒液不处理好的话,皮肤半天内就会红肿,第二天就会溃烂,可以烂到见骨。”   说完,他凑近张起灵,把受伤的手搭他肩上,道:“还没吃午饭吧?走走,一起去。”   张起灵转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把肩上的爪子拍了下来,反手牵了他的手腕向外走去。   吴邪莫名其妙地被他牵着走,“小哥,这是要去哪?”   “山里。”   “做什么?”   “采药。”   吴邪愣了一下,明白过来,问道:“比我手上的药有效吗?多少天能好?”   张起灵淡淡道:“都差不多。”   ……那还不是瞎折腾?   果然还是嫌这味道太难闻了,吴邪心想。   吴邪有点想笑,跟上他的脚步,还怕不够讨人嫌似的挨得很近。   没多久张起灵就找到了一把紫褐色不知名的草药,回到镇上找药店捣碎,好死不死地又进了小林的诊所里。   吴邪一时没注意,转头一看他已经进去了,连忙追上前去拉他。可是已经晚了,进去的时候小林一见要换药的人是他,顿时颇为心塞,垮着脸受伤地问:“我保证这药挺有效的,你不信啊?”   吴邪一看晚了,正色起来张口便道:“不是,我当然信,不过我看你最近在研究草药,据说这个更有效,又简单,捣碎了敷上去就行了,一天就能好,我们就拿过来给你看看,如果是真的你不就能改进你的药膏了你说对吧?”   小林信以为真,郁闷一扫而光,兴奋道:“真的?那你敷了之后告诉我效果!”他看那几根草的眼神就跟看到了宝贝似的:“太谢谢你了!”   吴邪一摆手大方道:“你跟我说什么谢谢。”   张起灵默然站在一边,已经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把手里的草药递给小林,对他微点了下头。   诊所比较小,来看病的人却挺多,显得有点挤,张起灵陪吴邪站了一会,便到外头等着。   吴邪换了药出来时,石板街上游人来往,他一下子找不到张起灵的身影。转了一下,才发现张起灵站在一处比较安静的沿江石阶上,正低头望着江水。   吴邪微挑了下眉,在他身后几米远的地方站住了脚步,伸长了脖子往水里看去。   江面上倒映着轻闲的天光云影,隐约有河鱼在游动。   吴邪判断了一下——如果张起灵是在看云,那么他应该会抬头看天才对,他以前经常这样做,不是望着天花板就是望天,所以他一定是在看鱼。   吴邪终于明白了之前心里那种奇怪而微妙的感觉是怎么回事。虽然几年前张起灵曾和他在一起住过几个月,但那时的他习惯性地不与人亲近,依然没表现出多少小习惯、兴趣和对事物的爱憎,吴邪以为他真的就是这么个简单到空白的人。而现在他在他面前自然而然地流露出自己对药味的不喜,还会在江边看鱼——这样的他,终于更像一个活生生的人。   吴邪嘴角翘了起来,走到他身边,心情很好地和他一起低头看着水里的游鱼。看了片刻,他忽然很想吃鱼肉,于是他指着水里的两尾花鲢笑眯眯道:“这胖头鱼味道不错,适合炖汤,我们去钓两条回去吃吧。”   不等张起灵表态,他就拉着张起灵往他平日钓鱼的那处水湾去了。   钓竿只有一根,吴邪坐在岸边抛下钓钩,转头看了看张起灵。这人好像只是换了个地方发呆,看着水面似乎在想着什么,沉默而安静地陪着他。   然而只是这样安静的陪伴,吴邪的嘴角就不自觉地弯起。   很久以前,他曾觉得不在斗里时,和张起灵单独呆在一起实在是一件考验他扯皮闲聊能力的令人头疼的事,每到冷场时刻他常常无比怀念起胖子,虽然那死胖子无时无刻的不着四六,但好歹也贡献出了一大筐全程活跃气氛的包袱和笑料。   不过到后来一起住了一段时日,慢慢的就习惯了,不再觉得尴尬。而如今,他甚至享受起这样静默相对的时刻——什么都不用说,只是知道对方在身边,就能感到一种平静的安心。   吴邪三年多来第一次感到了全然的轻松。   他在一种类似于重新活过来的喜气里开始默默地计划什么时候带上张起灵去找胖子小花他们一起喝酒,一块儿天南地北地瞎扯谈——他终于又涌起了这种纯粹的想要吃喝玩乐的欲望。   ……只可惜吴邪没能在这喜气里YY多久。   手机在这个时候忽然催命似的响了起来。   吴邪低头一看,脸色就以显而易见的速度黑了下来,接起电话:“喂?”   电话那头的王盟听出了他语气不善,装作不知地“嘿嘿”憨笑了一声:“老板。”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吴邪觉得王盟这家伙最近尸位素餐,烦人的电话一周好几个,简直想把他的号码拉进黑名单。   王盟为防被骂,三言两语地就把事情交代了:“就是上次提过的事,长/沙/岳/麓/区那两个盘口的那帮孙子最近都敢给我甩脸色了,账本也没及时交过来……”   王盟所说的长/沙/岳/麓/区的两个盘口,是吴邪去年才收到吴家产业下的“喇嘛盘”,原先并非吴家的盘口,没啥特别的业绩脾气倒不小,在吴邪隐了半年后觉得货源紧张了,对吴邪这种半隐退的状态十分不满,被长沙别的“铁筷子”抛过来的橄榄枝撩得蠢蠢欲动了。   简而言之——觉得自家Boss最近不给力,闹脾气了,想跳槽。   吴邪弹了下烟灰,冷笑了声:“他们他妈的以为古墓和明器就像胡萝卜?遍地都有还拔完了又长?嫌老子没给他们提供菜地我还嫌他们只会拔萝卜呢,只会吃素还有胆跟我叫嚣。告诉他们做我们这行的要是只懂得挖坟卖明器这条路子就赶紧给老子滚蛋,好走不送。”   吴邪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这类盘口再多散两个,吴邪都觉得无所谓。   不过他想了想,自己也该回去看看了,半年多前就规划着找途径洗白吴家的产业,这些事王盟他们大多都做不了主,如果自己甩手不管,王盟怕是愁得头发都要掉光了。   他于是便转头对张起灵道:“小哥,过两周我们就回杭州吧。”   张起灵低头看他,沉默了一会,淡淡道:“还不能回去。”   吴邪疑惑道:“不能?”   张起灵没有应声,视线缓缓掠过他手臂的伤口,又投向水面,没再言声。   吴邪顿了片刻,忽然似是想起了什么,脸色渐转苍白。他垂眼看了看自己手上的伤,扯起嘴角笑了一下,“嗯”了一声。   他回过头继续钓他的鱼,没有再问为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第 60 章      清明过后,春寒渐渐散尽,白昼早在春分之后就开始慢慢拉长,随之变长的,还有吴邪那些混乱的梦境。到了四月,渐渐的就长到占满了整个夜晚。   后来他即使一入夜便睡下去,依旧睡不了一个好觉。仿佛才刚刚入睡,那些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就迫不及待地和他自己的记忆揉一揉搅一搅,在他大脑里热热闹闹地你方唱罢我登场,碎刀片一样搅着他的神经,疼得让人越发难以忍受。如果干脆整夜不睡,依然会出现幻觉并头痛难忍。吴邪怀疑自己迟早会被逼出个重度神经衰弱。   然后他就开始了他苦不堪言的药罐子生活——每天晚上,张起灵都会端一碗浓浓的中药让他喝下去。   据说这是用普通的麒麟血竭加上其他七七八八的药熬成的,用以压制他愈演愈烈的夜梦和头疼。   只可惜费心熬出来的药,像是被他全部付诸自然循环了,没有留下一丝药效。喝完了,擦擦嘴,跑趟厕所,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幸而那些记忆碎片再也不会成为他的梦魇,他就当看电影似的,早上精神萎靡地起床吃点东西就回去睡回笼觉,不到午饭不起来,过着猪一样的生活。   张起灵看着他鬼一样的脸色,沉默了两天后,给他换了药,早晚各灌一大碗。   情况终于得到了轻微的改善——晚上有时一夜无梦,但大部分时候照旧,时灵时不灵,不过头疼的情况倒是好了不少。   代价是,吴邪每天都要喝两次药,也不知张起灵是怎么弄出来的,简直苦得天怒人怨。   吴邪每天都仇恨地想,这玩意儿他娘的是人喝的吗?   所以就这么持续了半个月后——   吴邪坐在床上神色木然又隐隐怨念地盯着张起灵在他早起洗漱之后照常端进来的药。张起灵看了他一眼,把药放在桌上,拿起在木架上搁了多天的黑金古刀,坐在窗边擦拭。   吴邪见他低头擦着手中的刀,思想斗争了一番,到底没能灭掉把药偷偷倒掉的这种幼稚想法。   他端着碗佯装喝药,不动声色地往另一边的窗口移动。   ……事实证明他果然还是太天真。   下一刻就听见张起灵头也不抬地说道:“喝完,不能倒掉。”   吴邪动作一僵——我靠,闷油瓶眼睛长脑门上了吗?   他一脸痛苦地看了看手中这连日来愈发黑苦的药,忍了忍,终于还是忍不住说道:“喝了这么些天作用也不是很大,不如算了吧,反正我这几个月来也都习惯了。”   没得到回应。   “我觉得,可以换成刚开始喝的那种,那个说不定只是生效比较慢。”吴邪换了个建议。   张起灵眼皮都不抬一下。   吴邪丧着脸:“那早上能不能不喝?”   眼前的人依旧置若罔闻。   “……晚点再喝行不行?”   继续被当成耳边风。   吴邪来气了,把药重重地放回桌上:“我说,老子真的不想喝了!”   张起灵没说话,只是抬起头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吴邪一口气还没提起来,顿时堵在胸口,然后一下就泄了。他悲愤地端起药碗,大口吞下药汁——反正避不过,早死早超生。   眼角瞥到张起灵又继续用布慢慢擦拭着那把黑金古刀。窗外修竹间落下淡淡日光,他微侧着的脸部轮廓像是画出来的,低垂的眉目安静淡漠,面无表情,横于胸前的黑色刀身反射着日光映在他眉眼间,无端生出几分冷凝的煞气。   吴邪喉头一动,“咕咚”一声咽下药汁,胸口忽然窜起了一把邪火,和愤愤然的暗火搅和在一起,烧进了脑子里。   他一口气把药喝光,吞了满口惨无人道的苦味,然后走到张起灵面前,双手撑在椅子把手上,低头就吻了上去,舌头猛地一阵翻搅,把口里残留的苦味全部渡了过去。   张起灵微微一愣。唇齿纠缠间吴邪隐约觉得他似乎是笑了一下,不由呆住。在这一恍神间忽然一股大力把他往下一扣,吴邪站立不稳一个踉跄,反应过来时发现自己整个人都被张起灵抱在了怀里,坐在了他的腿上,然后脑后就被一只手按住,转瞬间身子都被吻得向后倾去。   张起灵反客为主的吻舔舐过他口腔的每一处,划过他的上颚时带起一阵让人战栗的酥麻,最后卷住他的舌吸吮翻缠。吴邪一下子反应不及,被吻了个晕头转向。   吴邪在喘不过气的晕眩里顿时有种作死遭报应的悲从中来——他总算是彻底地明白了,这人不是当真清心寡欲,他只是有着强大而变态的自制力,惹崩了他的自制力,就有得受的。   ……不过承受起来感觉也不赖。吴邪这么晕乎乎地想。   于是他下意识地不怕火烧得更旺地纠缠了回去。   待吴邪回过神的时候,张起灵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伸进了他的衣服里,牙齿咬了下他的下颔,又往下一滑,吮住了他的喉结。   一股说不出的酥麻感顺着脊椎窜上了头顶,吴邪颤了一下,只觉得他的手抚过的地方像是能激起一片小小的电流,身体都被激得软了下来,随即他就发现自己这状况简直就像是被抱着任君采撷似的。   “我靠!”吴邪在心里骂了一声,一下涨红着脸,奋起反抗。   当然,被无情镇压了。   张起灵制着他,侧过头,吻着他颈侧的肌肤。   或许男人在晨起的时候都会比较容易激情,吴邪反抗未果,自暴自弃之下很快就生出了一种享受的兴奋感。   见他老实了,张起灵便放松了钳制,吴邪的手趁机就摸上了他的胸膛。   而就在这时,吻着他侧颈的张起灵突然停下了动作。   他忽然就这样停顿了下来,僵在了他颈间。   吴邪愣了一下,随即猥琐地想:难道胸口是闷油瓶的敏感地带?   他的手立刻在张起灵胸前更加不安份地游走。   张起灵仍旧没有动。   吴邪开始感到有些不对劲,他停了手,低头正想开口问时,却见张起灵慢慢抬起头来,看着他的脸。吴邪愣愣地望进他的眼里,却猝然望进一片深邃的幽黑,深得像是望不到边际的荒野上无望而浓重的黑暗。   他眼里让人看不透的黑让吴邪想起当年分别之后,每每从那些反反复复绝望的噩梦里惊醒时包围着他的黑夜——仿佛梦里那些令人窒息的情绪的延伸,紧紧地缠绕着他,让他即使从梦里惊醒过来,也怎样都逃脱不开。   他骤然有点心慌,问道:“小哥?”   张起灵沉默着,按下了他的头,把他轻轻地抱进了怀里。   吴邪心里越发不安起来,静了片刻,伸手试着推了推他,问道:“小哥,你怎么了?”   张起灵依然一声不吭,良久,终于放开了他,他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收拾好药碗,转身离开了房间。   吴邪一头雾水地呆坐在椅子上,半天搞不清状况。   半晌,他摇摇头,心想算了,琢磨不透干脆就不琢磨了。   他站起来换衣服,却转眼从镜子里瞥到了脖子上星星点点的红痕,不由龇牙揉了一下,低骂了一声,翻出了一件立领衬衫换上。   吃午饭时吴邪没见到张起灵,他原本想饭后和他一起去帮胖子买点东西,结果只能自己一个人去了。   胖子追姑娘时就跟条大尾巴狼似的,追到手后更是美得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各种疼自家媳妇的花样层出不穷,招摇得很。前几天一个电话过来让吴邪替他买点儿苗族银饰,说他媳妇就喜欢些民族风的东西,他要送给她当相识一周年的礼物。   古镇上的银饰铺子不少,但吴邪径直往桥头那家镇上最大的银器店去了。他心想自己和老板也算认识,说不定会打折。   这个银店的老板是个相当标致的苗族姑娘,苗女大胆而多情,这位姑娘就是一个典型。吴邪自认为自己早就不是当年那个被阿宁开了句调戏的玩笑话就脸红的青头,在女人面前是绝无再被调戏的可能,但来到这里后,他就曾被这姑娘用灵动泼辣的眼神上三路下三路地扫得差点落荒而逃。不过这姑娘也就是个以看出挑的男人为兴趣的花痴罢了,没打算干嘛,于是平时招呼打多了,就算认识了。   吴邪一踏进店里就笑眯眯地直言道:“美女,我来你这里买点银饰,能给我打折吗?”   那姑娘眉梢一挑,乌溜溜的眼眸转过来,一见是他,眼睛立刻就弯成了月牙,放下手里银饰迎了出来,笑嘻嘻地道:“行啊,你要买什么?全给你打七折!”   吴邪转了一圈,作为一个对苗银没啥审美能力的俗人,他土豪做派地挥手就随便点了一堆,什么围帕、发簪、花梳、耳环、衣帽饰、项圈、腰链、手镯等等等等,点得姑娘的脸都笑成了一朵花儿。   将银饰分样包装的时候,姑娘看了看他,眼波一转,脸颊忽然浮起了一丝薄红,怕被人听见似的凑过头悄声问吴邪道:“问你个事,这些天经常跟你在一起的那个小哥,他是你朋友?和你一样是杭州人吗?”   吴邪看到她有些反常的娇羞小女儿情态,不动声色地笑了笑,道:“不是,说起来他倒勉强算是你们这边的人。”   姑娘眼睛一亮,立即踮起脚尖从竹木架子的高层处取下了一个十分精致的银铃,递给吴邪:“那我给你打六折!只要你帮我把这个银铃在四月八节那天送给他。”   “……哦?”吴邪顿了顿,慢吞吞地接过那个漂亮的银铃,问:“为什么要在那个时候?”   “你知道四月八节吗?”   “嗯,知道,你们苗族的重大节日,所以?”   姑娘给他解释道:“我们这里还有个习俗,四月八节那天姑娘们可以送自己的银铃给小伙子。”她的脸忽然有点红,眼神变得憧憬起来,说:“如果男的没有把银铃还给女的,那么就算接受了这番心意,算是定情信物。以后如果成了,那么等到他们结婚的时候,男的要把女的迎回家,就要提前一个月亲自把银铃挂在女方闺房的窗台上。”   话至此,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吴邪盯着手里的银铃看了一会,又微笑着还了回去,说道:“真可惜,他有媳妇了。”   姑娘听了脸一垮,失望之情毫不掩饰。   吴邪看着她唉声叹气的模样,嬉笑道:“美女,我天天从你铺子前面晃过,怎么就没想过送给我,你不觉得我比那小子帅吗?”   姑娘斜眼看他:“你不是早说过你来这里就是为了等你媳妇吗?”   吴邪想了一下,好像自己以前确实和这里对他有意思的姑娘说过这种话,只好点头道:“好像是说过。”   姑娘很郁闷,挥手示意他快滚。   吴邪嘿嘿笑,付了钱就听话地滚蛋了。然而才走出几米远,他停了一下,忽然又转了回来,说:“那个铃铛,我买一个。”   姑娘诧异地看了看他,问道:“你买这个做什么?”   吴邪道:“替我媳妇买的。”   回到客栈,吴邪把铃铛挂到了张起灵房间的窗台上。   风从远处的田野上吹来,银铃轻晃,声音轻细空灵,吴邪退开两步仔细端详,满意地点了点头。   张起灵不在房里,吴邪推开合着的半扇窗向外望去,偌大的院子里空无一人,墙边的花树绽了一树的轻红浅粉,越过了墙,便只看到连绵的青瓦,空中掠过几点燕影,不知哪家孩童在放着纸鸢。   吴邪看了一会,正要走开,忽然空中的一只纸鸢断了线,飘飘悠悠地栽到了院子里的花树上,随后一个熟悉的小小身影就急急忙忙乍乍呼呼地跑进了院子。   吴邪站在窗边往下看了几眼,微挑了下眉,笑着摇了摇头,转身下楼。   走进院子里,果不其然,客栈两夫妻唯一的小女儿正在树下干着急。   小姑娘才六岁,小名湘湘,今天穿了一件蓝底白花的小裙子,扎着马尾辫,一张小脸白白净净的像团包子,乍一看,几乎称得上乖巧文静。   小湘湘围着树团团转了几圈,没注意到走近的吴邪。她仰头望着高高的花树,瞪着眼睛鼓了鼓腮帮子,然后一撸袖子就要爬上去。   吴邪忙走近两步捉住她后领把她拎了下来,伸手抱起她:“你小心掉下来。”   小姑娘立即竖眉辩驳道:“才不会!我还爬过比这还高的树呢,镇长家前面那棵我都上过!”   吴邪看了客栈前楼一眼,“你就不怕被你阿娘看到?”   小姑娘撅嘴道:“我才不怕。”   “胆子肥了?那下次不要跑来找我。”   小姑娘一听,立刻就没出息地粘在了吴邪肩上,撒娇:“不行,我知道吴叔叔最好了。”   吴邪弹了她一个脑瓜崩儿。   其实吴邪很放心这丫头,攀墙爬树上房揭瓦无所不能,只是这娃每次被她妈逮到了的时候,免不了一顿臭骂外加打屁股,这种时候她就很机灵地跑去找吴邪躲在他身后,因为她知道她爸妈相当给吴邪面子。   吴邪算不上特别喜欢小孩子,他打心眼里觉得就这丫头这样皮得无法无天的熊孩子,就得教训教训才像样。可是追究起来,她其实也没闹出过什么太过分的事,除了每天领着一帮跟她年纪差不多的小破孩满大街满田野的跑把自己弄得像只泥猴之外,至多也就爬墙头偷一把邻居家的果子,把家里的牲畜弄得鸡飞狗跳,把别家男孩子欺负到哭,往她讨厌的客人行李上偷偷放几只小毛虫。所以每次她四肢并用地扒到吴邪身上眨巴大眼睛奶声奶气求他救命的时候,吴邪心也就软了,如果当真不管,让她妈把她揍了,她那哭声可谓惊天动地持久不衰,闹心得简直能把整个山头的竹子哭成湘妃竹。   因此每次吴邪一碰到她又要皮,就坚决地把她的犯罪意图扼杀在摇篮里。   吴邪有点好笑地打量了下她难得整洁秀气的裙子,问道:“我说你今天这是怎么了,玩起小女孩玩的东西了。”   小姑娘炸了毛:“我本来就是女孩子!”   吴邪赶紧安抚:“好好,你是这里最漂亮最可爱的女孩子。”   湘湘哼了一声,随后得意洋洋地表示:“我问过阿成他们我是不是最可爱的,他们都说是。”   吴邪听了,啼笑皆非——瞧这些小男孩被欺负得,都睁眼说瞎话了。   吴邪笑着揉了下她的脑袋,替她把挂在树上的纸鸢拿下来,塞她怀里,然后就要把她放下来,哪知湘湘忽然转头看着那棵花树,说道:“叔叔你帮我摘朵花好不好?”   这要求略惊悚,吴邪诧异地想:这丫头难不成当真往正常小姑娘的方向长了?   他一边伸手摘花,一边逗她道:“你拿来做什么?送给阿成?”   湘湘皱皱鼻子:“给他做什么,下次我抓到水蛇就把蛇送给他——这花香啊,我喜欢。”   吴邪闻言一愣,他看着身前这一树繁花,忽然被定住了一般不言不动。   湘湘歪了歪头,奇怪道:“叔叔?”   隔了好一会,吴邪像是才反应过来,他折下了小小的一枝横斜盛开的花枝,轻插到小姑娘的扎起的马尾上,笑了笑:“好了,就扎在你头发上吧。”他把小姑娘放下来,拍了拍她的头:“去玩吧。”   湘湘觉得有些奇怪,但小孩子心性让她很快就只注意到自己头上的花儿了,这整天泥里滚水里扑的小野丫头小心翼翼地伸手碰了碰头上娇柔的花朵,终于像是个爱美的小女孩儿一样兴奋得眼睛亮晶晶,连谢谢都忘了说就开心地抱着纸鸢跑了。   看着小姑娘蹦蹦跳跳地出了院子后,吴邪的目光又静静移回身前的这树繁花上。   他抬起手,摘下了那花瓣尖上宛如抹了层淡淡胭脂的花朵,慢慢凑近鼻端,眼神忽然有些空白的茫然。   这种花他曾在小花家中的院子里见过。   海棠,又名解语花。然而这是单瓣的垂丝海棠——不同于西府海棠,这类海棠,是没有香味的。   吴邪的手缓缓握紧,花朵被掐进了掌心。他闭上眼,辨出了抵在鼻尖的手背上陌生而又熟悉的淡香。在这一刻,终于明白了早晨张起灵的反常。 作者有话要说:     ☆、第 61 章      该来的终究躲不过。没有了麒麟血,他终于还是尸化了,只是他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麒麟血消退的时候,吴邪想这也许只是会加剧被青铜树影响而产生的记忆紊乱,按理说他或许会尸化,然而从当年到他前往鲁王宫碰巧吃下那片血竭之间将近十年的时间里,他也并没有什么事,他以为现在没了麒麟血,也许也不会尸化,至少不会这么快。   但如今,他的记忆紊乱和头疼不仅没了制约,身体也开始出现了尸化的信号,实在是祸不单行。   其实吴邪知道这并不是没有办法解决,不想死,早晚要走这条最后的路。然而当他向张起灵提起这事的时候,张起灵完全充耳不闻。看着他沉下来的面容,吴邪苦笑了一下, 便不再提起。   那天之后张起灵便在他的药里加了新的东西,用以拖延他的尸化。   吴邪最初尝到那味道的时候,几乎是立刻就辨出了他加了什么东西,他破天荒地把那口苦得他想吐的药含在嘴里,很久都没咽下去——不是因为这药变得好喝了,而是这次他真心不想再喝这东西了。   但他最后还是沉默着咽了下去。   每天半夜的时候,张起灵还会把他从混乱的梦境里叫醒再喝一次。   吴邪不知道这药是否拖延了他身体的尸化,他只知道这对于他的记忆紊乱是收效甚微,因为他渐渐的就没有再睡过一个安稳觉,前半夜依然梦境混乱,但到了后半夜头疼就愈加难忍,疼得无法入睡,那种神经被撕扯着的疼痛像是要把人的脑袋都撕裂开来,直至黎明方消。偶尔也有不疼的时候,不过那已演变成堪比中彩票的概率。   后半夜的疼得睡不着时,他只能咬牙忍着,而这种时候张起灵总会侧身把他抱进怀里,沉默地陪着他。疼得最紧的时候吴邪无意识地把他的肩头都咬出了血,但张起灵只是一声不吭地紧抱着他。   熬至破晓,疼痛渐渐褪去,吴邪早已是一身冷汗,明明全身发冷,额头和呼吸却总是烫的,而那种不详的淡香在这样的时刻总会弥漫得越发明显。   不过每次疼痛过去后,吴邪补个回笼觉,然后就继续风花雪月地享受生活了,甚至还把日子过得有点没心没肺——反正他知道自己死不了。   他以病入膏肓为借口把生意上的事全推给手下去做了,告诉王盟再拿烦心事来找他解决等他回去就停了他的工资。   除了每天晚上的活受罪,他都过得相当滋润,仿佛最大的心愿实现了,就再没什么烦恼了。若说有烦恼,那就是他致力于挖掘和培养快变成宅男的张起灵的生活兴趣的时候,总会看到张起灵明显心不在焉的神色,让人相当有挫败感。然而张起灵虽不感兴趣,却一次也没有拒绝过吴邪的折腾,听话得要命,只是他越来越沉默,吴邪有时候无意间看向他,常会撞到他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看着自己发呆的眼神,总让吴邪想起自己是个正在尸化的人这样不愉快的事。   有一天吴邪不经意地抬头,又撞上了张起灵投在他身上不知道多久了的目光,终于有点受不了,于是把他扔在客栈里,自己牵了客栈里的大黄狗出去遛狗了。   一路闲逛着,到了临江的石板街时,原本安安分分走在前边的大黄狗忽然像吃了兴奋剂似的,汪汪叫着撒丫子就往江边跑,吴邪措手不及,差点勒不住它。   这条狗是个人来疯,所以吴邪不出意外地看到前方的江岸上站着很多人,似乎在围观着什么,江面上远远地传来了锣鼓喜庆的喧嚣声。   他挤过去看,发现是镇上有人在娶亲,迎接新嫁娘的船只排成了气势颇为浩荡的队伍,远望之下,似是铺在江面上的大片红绸。新娘并不避人,远远能看到盛装打扮的新娘子坐在最前边的船头上,船上的娘家人在往岸边抛撒稻米和喜糖。   吴邪觉得新鲜,便抱着狗站在江边围观——以免这条体积过大的蠢狗被人群踩到。   芦笙锣鼓的声音随着船行渐渐地近了,江边的游客和居民也随之起哄祝福,抢着接喜糖或沾上几粒稻米蹭喜气。   拥挤和喧闹里,吴邪挤在前排,也想顺便蹭点喜气,然而忽然间,一阵让人站立不稳的晕眩猝不及防地袭来。   眼中的世界都好像随着他的身体晃了一晃,下一刻,吴邪感到脑中骤然传来一阵阵熟悉的撕扯般的剧痛。越来越近的丝竹声像是化成了一根尖细的弦猛地勒住了脑子,锣鼓一声又一声,像是从四面八方而来,震在了魂魄上,眼前恍惚出现了纷乱的幻影,一时间分不清置身何处。   他电光石火间就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然而还来不及应对这突然的情况,喜船靠近,人群一阵拥挤,吴邪晕眩间一个站不稳,连人带狗就“扑通”一声栽进了江水里。   惨遭连累的大黄狗“嗷”地嚎起来,拼命刨着水往岸边扑腾,十分没情义地丢下了吴邪。   江边人群的惊叫声和冰凉的江水让吴邪清醒了一瞬,然而他才跟着扑腾了一下,脑中很快却又变得疼痛昏沉,江水扑打着他的脸,他提不起一丝力气往岸边游去,昏厥般往水里直坠下去。   岸边的人群更是一阵混乱,立刻有会游泳的人跳下水救人。   幸而落水之处离江岸实在很近,很快吴邪就被人捞上了岸,也没呛到多少水。周围的人以为他是低血糖犯了,忙弄了杯糖水让他喝下去。   笙管铜锣的喜乐声又渐渐离得远了,脱离了太过喧闹的环境,吴邪脑中的疼痛终于渐渐消散。他慢慢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被喂着喝糖水,不由苦笑了一下。   小腿上传来了一阵刺痛,吴邪低头一看,发现是被拖上岸的时候划到了岸边锋利的石头上,破了一道挺深的口子。   他龇牙揉了揉脑袋,看着流血的伤口出了会神——得,这回大白天的都开始头疼并出现幻觉了。   吴邪想,老天爷就这么见不得他好吗?   吴邪落汤鸡似的回到客栈换了衣服,他在房间翻了一通,没找到伤药,他想了一下,转而往张起灵的房间走去。   然而他还没走进去,忽然在窗边听到了里面传来张景原的声音:“……你比我清楚,这是最后的办法。”   吴邪脚步一顿,抬头透过镂空的窗棂看到了张起灵的背影,他背对着张景原站在临江的窗前,沉默不语。   他慢慢退了两步,转身背靠在窗边,摸出一支烟,无声息地点上。   他听到房间里是一阵良久的静默。   吴邪抽了口烟,按着额头笑了笑。心想闷油瓶这性子,不想说话就不说,不想理人就不理,把人晾在一边,也就了解他的朋友和族人受得了他。以后带回家见老爹老妈的时候丫要是还摆出这德性,回去就让他去睡地板。   又静了片刻,只听张景原叹了口气,说道:“时间不多,不能再拖下去,我明天就会进山。”   张景原踏出房间,看到靠在窗边的吴邪,愣了一下。   吴邪抬头对他笑了一笑,指了指长廊。   两人沿着木质长廊无言地走了一段距离,吴邪才停住脚步,道:“原叔,谢谢你。”   张景原也停了下来,侧头看着他,忽然有点回忆不清这个年轻人当年的模样。   当年那个会为自身遭遇和别人的命运而好奇、愤怒、软弱、害怕却不会退缩的青年,如今依然坚定,然而眉宇间却多了种沉淀下来的从容和漫不经心的无畏,仿佛不管前路如何,他都不在乎,因为他知道他终会把命运踩在脚下。   张景原原先想要安慰他,现在却发现,其实没有这个必要。   他微微笑了一下,转而指着吴邪被磕破的腿,问道:“你这是怎么弄的?”   “在江边,头疼,掉水里被石头划的。”吴邪道。   张景原怔了怔,叹了口气,道:“我尽快回来,你去上点药吧。”   吴邪抽了口烟,笑道:“你说怎么就那么倒霉,他才回来没几天我的情况就忙不迭地恶化,难不成真的是我和他挖坟挖太多损了阴德?可是我们两个凑到一起难道不应该负负得正吗?”   张景原笑了起来,道:“放心,还没到负负得正的时候罢了。”   吴邪点点头,“嗯,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那我过去了。”   张景原笑了笑,转身走开。   吴邪推开张起灵的房门:“上次小林那个蒙古大夫给我的那盒伤药呢?我是不是放你这里了?”   张起灵转过身,看到他腿上的伤口,皱起了眉:“腿怎么了?”   吴邪翻箱倒柜,“在岸边看美女的时候……”   张起灵面无表情地微挑了下眉。   吴邪一眼瞥见,很怂地就改了口:“不是,我开玩笑的——我站江边看热闹呢,结果头突然疼起来,眼一花就掉水里了,上岸时磕到了水里的石头上。”   张起灵沉默片刻,从桌子左边的抽屉里拿出了那盒药膏,找出碘伏,在他腿边蹲下来。   吴邪赶紧坐下,道:“我自己来就行。”   张起灵一声不吭地拉高他的裤腿,替他消毒伤口,把药细细地擦上去。   这盒中药药膏出自小林那个挂着羊头卖狗肉的西医手里,不过比起他平时卖的那些奇葩玩意儿倒是正常多了。半透明的膏体是一种浅淡的草木青,味道不仅不难闻,反而还有点清新的草药香——若不是如此,吴邪也不敢拿。   张起灵替他上着药,却一直不发一言,面沉似水。   吴邪瞅了他一会,“喂。”   “小哥?”   “老张?”   “张起灵?”   吴邪顿了顿,“我真没在看美女,开玩笑的。”   张起灵仍旧沉默着。   静了片刻,吴邪叹了口气,道:“反正都这样了,就跟你商量个事,现在这样就不用再喝药了吧?这地步喝了也没用,哎,说实话,你弄的药真的很反胃。”   张起灵没说话,只是沉默着替他缠好纱布。   见他不搭腔,吴邪也没话说了。他低头看了他半晌,嘴角带了点无奈的笑意,抬手轻轻蹭了蹭他的脸,低声道:“就算运气不好,我也不会真的忘了你的。”   张起灵抬起眼,眼神瞬间变得有些复杂,依然深得看不清也看不透。   吴邪微微一笑,道:“我就当你答应了,今天就不喝那鬼东西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 62 章      入了夜,吴邪有点犯困,睡得比较早,半夜的时候,他在混乱的梦境里惊醒过来。   这几天气温又降了下来,似乎又要下雨,微寒的夜里,全身的冷汗粘腻得难受,身上有些发冷。还没到后半夜,头还不是特别疼,他深呼吸了几口气,按了按太阳穴,转过头,不出意外地看到了张起灵。   这次他只是沉默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身边没有药碗,也没有如往常那样按时叫醒他。   看来终于不用喝药了,吴邪松了口气。   张起灵知道他醒了过来,然而却没有什么反应。稀薄的月色淡淡地透进窗,他的身影背着暗淡的月光,仿佛一尊凝固的黑色石像,似乎正在看着他,一动不动。   吴邪觉得有点儿反常,便也没吭声,也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看了半晌,忽然觉得心里有点发毛——大半夜的被一个黑色人影沉默地坐在床边定定地瞧着,任谁都有点悚然。   吴邪掀被下床,不打算傻逼似的和他在黑暗里根本瞧不见眼地对视下去了。   他想这人说不定又在发呆,和这人比发呆那是自不量力,于是他决定下床去冲个澡,把身上出的汗冲掉再回来继续睡。   他摸到墙壁边要开灯,按了开关却没反应,开窗一看,镇上夜幕漆黑,只有云间微微露出点朦胧清淡的月光,才知是停电了。他抓了抓头发,噼里啪啦一阵乱翻,终于翻出了手电筒和蜡烛。   等他出来的时候,看到张起灵仍旧靠在椅子里,微低着头,不知是睡着了还是看着床板发呆。   吴邪无语片刻,走近了试探着叫了声:“小哥?”   张起灵微侧了下头,却没再有什么反应。   吴邪默然地站了一会,然后爬上床蒙上被子打算继续睡觉,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他辗转反侧了好一会儿,又爬了起来,从床头的抽屉里掏出支烟点上,靠在床头抽了几口,忽然闷声道:“你这个样子他娘的让我觉得自己当真离死不远了。”   张起灵没吭声。   僵了片刻,吴邪叹了口气,往里挪了挪:“你上来吧,坐着冷。”   张起灵坐上来后,依旧一言不发,吴邪用胳膊肘捅了捅他道:“我就开个玩笑。”   静默了一阵,手里的烟冷不防被抽走了,吴邪愣了一下,发现张起灵把他抽了一半的烟拿过去抽了起来。   吴邪一下子笑了出来,然而笑了两声后,渐渐就笑不动了。他低下头,翻过张起灵垂在他身侧的手臂,轻轻摸上他手臂内侧有些青肿的针孔,沉默了一会,道:“尝到药里的血腥味的时候,我就想跟你说我是真的不想喝药了。到现在这个地步,只有通过王陵里的麒麟血竭重获麒麟血,你比我清楚。你不用担心,我运气一直不错,不然早死了千百遍了。”   他又翻身躺了下来,手指转握住张起灵的手腕,转头对他笑道:“你真的那么怕我忘了你?”   黑暗里,张起灵缓缓摇了摇头,沉默不语,只有烟头的一点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得到了他的否认,吴邪愣了愣,他略略思索,立即明白过来:“后果不是只有失忆这个可能,是吗?”   没等张起灵回答,他就皱眉自言自语地慢慢分析道:“我想麒麟血就像万能药,可以压制住尸化,也能让我的记忆回归平衡,不过这东西和丹药冲突,八成会失忆——对了,如果吃了丹药又有麒麟血,我也不会老了是吧?那我们十几二十年后是不是该换个地方住,吓到普通朋友和邻居可不好——哦……不对,现在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说回麒麟血,王陵里那种血竭你们说是看体质,不过我以前吃过麒麟血竭而获得过麒麟血,这个就不是问题。虽然我现在麒麟血消退了,不过如果鲁王宫的那块血竭附带的药效还残留着,那我吃了你家祖坟里那种血竭,就不会失忆也不会尸化,皆大欢喜。不过这个说不准,所以我很可能还是会失忆。”他想了想,道:“我就只知道这些了,怎么,还会有什么可能性?”   张起灵没有回答他,沉默了好半晌,才说了一句:“麒麟血并不能平复你的记忆紊乱。”   吴邪一愣,反应过来后,顿时胸口一郁:“那你他妈这些天给我喝药干嘛?”   虽然这些药不能让他恢复麒麟血,但目的也是为了取得与之相似的短暂效果,如果麒麟血其实并不能让他混乱的记忆回归正常,而他尸化得又这么的快,那岂不是说他这些天的罪其实都是白受了?   张起灵抽着烟,不答话。   吴邪想了想,也不对,如果真的没用,麒麟血消退后情况也不会恶化得如此严重,那些苦得惨无人道的药偶尔也还是会起作用的。   吴邪问道:“那这个问题要怎么解决?”   等了半晌,吴邪道:“张大爷,能不能开一下金口?”   张起灵按灭了烟头,“吃下血竭后,用厍国青铜将他的记忆彻底抹掉,过后再服一次血竭。”   吴邪一顿,明白过来——张起灵不止是想要遏制他的尸化,同时也想要根治他的记忆紊乱和头疼。   即使重获麒麟血也只是减轻症状,这段时间以来的药物治疗也已经证明他的记忆紊乱和头疼单靠喝药压根无法根治,长久下去就算人没疯,身体迟早也会垮掉,加之他若倒霉地失忆,那么两重记忆系统碎片化的交杂更会让他产生自我认知的混乱。   而且更重要的,是他明白自己心底始终对那些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心存芥蒂。   吴邪笑了笑,问道:“有风险,是吗?”   其实吴邪知道自己是问了一句废话——在重获麒麟血的时候再次用厍国青铜作用于他的意识,大概是为了提高成功率,然而用这种青铜“清理”他的记忆,很难说结果会不会反而把他自己的记忆和意识给抹掉。相比之下麒麟血和丹药药力冲突而可能带来的失忆,倒不算上什么事了。   果然,张起灵又不吭声了。   “最坏的结果,到底会怎样?”   沉默半晌,张起灵才道:“深度昏迷,或者失去所有的意识。”   也就是说,变成植物人,更甚至是,脑死亡。   吴邪静了片刻,却又满不在乎似的微微笑了起来:“其实还好,按我一贯的狗屎运,就算运气不好,至少也不会死。”   张起灵没有应声。   吴邪抬眼看了看他,见他没反应,便晃了下他的手,依然没得到回应,吴邪便无奈地强调道:“相信我,以我的狗屎运,真不会死。”   末了,想了想又补充了聊胜于无的一句:“真的。”   张起灵却蓦地闭上眼,依旧像个冷硬的石雕坐在床头,没理他。   吴邪盯着他看了一会,叹了口气,转头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半晌,他安静地道:“这几年来每次下斗,和那些老瓢把子周旋,也都是玩命的冒险,但每次我都赢了。这次也不过是一次冒险罢了,况且现在,你回来了。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忘记了,我还能再记起来。最差肯定也不过是变成个植物人,也还是有机会醒……”   说到这里,吴邪的话音却忽然一顿。   他忽然想到,一般在新闻报道里,成了植物人的病人能够醒来都是因为有亲人数十年如一日地守在病床边絮絮叨叨以唤醒病人的意识,或者用病人平日的喜好来刺激他——他就曾经听说过四川有这样的亲属每日在病床边打麻将,最终用麻将声唤醒了热爱搓麻将的病人。   吴邪想了一下,自己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热爱的兴趣爱好,以往好奇心有点重,喜欢琢磨事情,但最终也都能放下了,而生平唯一的执着也不过是眼前这人罢了,不过要让这只闷油瓶子每天对着他闲话家常那是天方夜谭。   吴邪觉得他其实也不需要多说,只要没事唤一唤他的名字就够了。可是这人到时候八成是闷声不吭地守着他对着天花板发呆,以他发呆的功力恐怕盯着天花板盯上数年都没有问题。   ……如果这样那实在是太糟糕了,原本有可能醒来也一定醒不过来了。   吴邪顿时忧心起来,觉得十分有必要叮嘱一下张起灵,于是他肃然扭头对半靠在床头的张起灵语气郑重地嘱咐道:“小哥,我得跟你说,如果我到时候真的——”   吴邪还没说完,嘴突然被堵住了。   张起灵忽然压下身来吻住了他。 63. 这是一个浓烈而深重的吻,带着噬咬般的疼。 张起灵一直吻到他气息不稳才放开他,嘴唇往下咬住他的喉结重重一吮。 吴邪脖子敏感异常,被张起灵压着这么一吻,顿时感到下腹一热,几乎有了反应,他撑开张起灵,喘道:“等等,你别……” 张起灵被他推开一点距离,低头看着他,两人的呼吸近得分不清彼此,在黑暗里交缠着。 吴邪满脸通红地别开了脸,定了定神,又回过头来,咳了一声,佯装镇定地坦白道:“你这样我都要有反应了。” 张起灵没说话,抬起手来,慢慢地摩挲过他的脸颊。 吴邪感觉脸在发烫,呼吸不由自主地有些乱,黑暗里,张起灵的气息存在感极强地覆盖下来,他脑中不受控制地想象了一下这火要是真搓起来了该怎么办,才稍微一想象,他的脸顿时更红了。 他吭哧了一会,最终还是怂了起来:“那什么,我去上个厕所。” ……之前小打小闹时的厚脸皮忽然不知道哪个角落去了。 才一动,身体蓦然被按回了床上,吴邪吃痛,还没反应过来胸前就一凉,张起灵扯开他的衣服,随即便吻了下来。 吴邪的心猛地跳起来,感到落在胸口上的吻像是烙在了他灵魂上那般烫。张起灵的唇齿咬住了胸前凸起的一点时,吴邪身体紧绷起来,面红耳赤,呼吸急促:“小哥……” 张起灵手一落,握住了他的下身。 吴邪身体受惊般一跳,然而张起灵更加用力地按住了他。他冰凉的手和那炙热的部位相触,刺激更甚,快感燎原般蔓延开来,全身的血液都好似被点燃,吴邪喘息着,意识立时栽进了欲望的漩涡里,几乎无法思考。 魂魄都要不着位的时候,张起灵忽然低下头来,把他的下身含进了嘴里。 “你——”吴邪一个激灵,吓了一大跳,猛地挣出手来推他,吓傻了眼。 然而张起灵死死地按下他的手,制在腰侧,闭上眼深吮。 突如其来的刺激像是过电一般,吴邪差点叫出声来,他狠狠咬住嘴唇,手揪紧了身下的床单。 最敏感脆弱的地方被湿热的口腔包裹着,细腻柔软的触感夹杂着因生涩动作而带来的细微疼痛,吴邪呜咽了一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觉得快要疯了。仿佛所有的感觉都集中在了那炽热的地方,从未体会过强烈刺激和陌生的受控感让他下意识地挣动起来,却被按住舔吻得酥软无力,那徒劳的挣动反而像是想要送得更深。 他的呼吸和心跳完全乱了频率,而张起灵这时松开了一只手,一边舔吮,一边揉住他柱身下的囊袋。 吴邪猛地掐住了他的肩膀:“不……放开……” 张起灵听了,却没有松开口,反而深深吮了一下。 “唔……”吴邪的手指紧掐进了他的肩,身体刹那间向上弓起,绷得像一根张到极致的弦,一下释放了出来。 有好一会,吴邪觉得眼前都是眩晕的模糊光影,心跳如擂。 他慢慢回过神,随即想到自己一时没控制住,就这么射在了张起灵嘴里,顿时大窘——他完全忘了自己其实很被动很无辜。 他忙爬起来从床头拿了瓶水又抽了几张纸,递给张起灵,脸都快要烧起来:“那个,小哥,不好意思……” 张起灵没有接,忽然伸手把他又推倒在床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吴邪被他按着肩,只觉得他的手缓缓收紧,握得他的肩膀隐隐生疼起来,不由大气也不敢出。 张起灵低下头来,张口吮咬在他颈侧的动脉上。 吴邪一哆嗦,手里的水掉下来,滚下了床铺。 张起灵终究没有真的咬下去,半晌,松开了口,抱着他,嘴唇却依然贴着他的脖子,呼吸轻轻地拂在颈间的皮肤上,吴邪却忽然有种张起灵依然会咬破他的脖子吸光他的血的错觉,他有些战战兢兢地往一侧偏过脑袋,轻推了下身上的人:“小、小哥?” 张起灵没动,只是安静地抱着他,头深深地埋在他的颈窝里。 吴邪静了一下,慢慢抬起手回抱住他。 安静得仿佛能听到心跳声的拥抱里,吴邪忽然想,他娘的,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是我的人。 这么一想,吴邪恶向胆边生,偏头一口咬住了张起灵的耳朵。他感到张起灵微微一颤,这轻微的颤动让吴邪心漏跳了一拍,然后又“怦怦”地渐渐加快。 张起灵稍微撑起身子,吴邪就势仰头吻上了他的唇,嘴里尝到了残留的淡淡的咸苦味道,带着一点腥。吴邪心里忽然微微发酸,用力吻咬着他的唇,吻得舌尖都发了麻,身子往下一滑,含住了他的喉结,学着他之前的样子吸吮了一下。 他感到张起灵的手撑在自己的身侧,没有动,就这么任他为所欲为,于是便继续往下吻上他的锁骨,没轻没重地啃咬了几口,然后抬手解开衣服摸了进去。手下的皮肤光滑而微凉,不时有深深浅浅的疤痕蹭过掌心,带来点酥痒的触感。唇舌往下,吻上了他的胸口,舌尖轻轻地划过胸口的一道长长的伤疤。 他听到张起灵压抑而平稳的呼吸终于有些散乱,肌肤的温度终于也有些炙热。 在这当口,吴邪忽然想起他曾经说过,他胸口的麒麟纹身在皮肤温度变高时就会显现。也就是说,他如今吻着的皮肤上,那只踏火焚风的黑色麒麟正缓缓出现。黑暗里明明什么也看不清,吴邪却感到自己的血液也随之燃烧起来,直烧得呼吸都有些不稳。他回忆起张起灵胸前麒麟的模样,伸出舌尖细细地沿着记忆中的纹路舔吻上去,一只手往下握住了张起灵的下身。 手中的事物出乎意料的炙热,然而还没等他摸出个所以然来,忽然眼前一花,一股大力抓着他手臂把他翻身压在了床上,他的胸口猛地撞到了床板,整个人从背后被制住。 他呆了一呆,发现自己被整个翻了身趴在床上,张起灵一只手把他的手臂按在了头顶上方。 吴邪挣扎了一下,丝毫动弹不得,只得努力扭过头,龇牙咧嘴:“靠,我说你……” 张起灵又封住了他的嘴。 毫无章法的吻蓦然落下,近乎撕咬地吻着他的唇。吴邪被迫喘息着承受他的吻,一边的嘴角禁不住地溢出了被吻得流出来的津液。 吴邪被钳着手,扭着头,姿势难受得要命,内心不由就悲愤了。 然而他还没能腾出口气来抗议,张起灵另一只手忽然绕到他身前握住了他的下身揉搓起来。吴邪惊喘了一下,腰被那迅速蹿起的快感激得一软,而下身竟又开始有硬起来的势头。 张起灵的吻顺着他的脊背滑下,一路点起了火,抓着他下身的手有些重,指尖揉过囊袋,又摩挲顶端,微有痛感,却再次带来可怕的战栗。 那原本因刚射过一次而进入不反应期的事物很快又硬了起来,吴邪脸一热,臊得转头把脸埋进了枕头里。 血液像是流动的烈酒,从身下火热地涌遍全身,醉得他头晕脑胀。晕乎间,他不知道张起灵是什么时候就放开了他的手,将他身上早就七零八落的衣服三两下扯了个干净。 张起灵微微直起身来,一手推开了他的腿,而另一只手顺着他的大腿内侧抚上来,手指陷入他的臀缝,指尖抵在了后方的穴口上。 吴邪陡然一僵。 他可还没纯情到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原本是打算“礼尚往来”一番,可是不是这么个“往来”法——因为他听说会疼得要命。所以他几乎立刻就清醒了,慌慌忙忙扭头就攥住了张起灵的手腕,话都说不利索了:“小、小小小哥,你来真的?” 张起灵的手指探了进去,用实际行动回答了他的话。 才一根手指,吴邪立刻就疼得一缩——当然这大部分是因为他的心理作用。 他因为紧张,让张起灵只探进了一个指节便无法再深入。 身体被异物侵入的感觉非常的怪异,还很疼,吴邪脸都皱成一团了,回过头就要抗议,然而张起灵俯下身又咬上了他的唇。 他吻得吴邪又说不出话来,而身体里的手指不仅没有退出一点,反而又往里探进了一截,按压起他的内壁,放松他的穴口。 张起灵的手指每一点轻微的按压都像是一只只蚂蚁爬过吴邪心头,那处地方慢慢地生出一点灼热酥痒的感觉。怪异的侵入感和奇异的酥麻感让吴邪觉得别扭得要命,脸都要滴血了,想骂人又骂不出来,下意识地就勒紧了张起灵的手腕想要拉开他的手。 然而张起灵任他勒着手腕也没有丝毫要退出的意思。干涩的甬道里一阵被刮擦的疼,吴邪心里叫苦不迭,干脆放开他的手按住床板扭身就想逃,心想打不过还躲不过吗? 可惜他才一使力,整个人就被张起灵一只手绕过胸口箍进了怀里。他垂下头,在吴邪耳边低低唤了一声:“吴邪。” 说不出的低哑,像是所有隐而不发的感情都在这一刻汇聚成了一句,他的名字。 吴邪心里一颤,顿时就泄了力,一点反抗的力气都没了。 ——他窝囊地发现这人只要这么在耳边喑哑地唤一声他的名字,那么无论他想要做什么,他就没法拒绝。 他颓了下来,丧气地把头又埋进了枕头里,瓮声道:“你轻点。” 然而话音落下,张起灵的指尖停了一下,却又抽了出来,吴邪有点愣住的时候,只听得床头一点细微的响动,后穴再次被侵入,而这次进入的手指却带着一种清凉的软腻触感,那种热辣的入侵感竟轻了很多,空气里散开了一丝淡淡的草药清香。 吴邪反应过来张起灵竟然把他放在床头的那盒伤药当作了润滑剂,脸顿时有点扭曲,不知作何感想。 润滑扩张的过程并不算难,吴邪也慢慢适应了身体被异物侵入的感觉,然而张起灵进入的时候,他还是痛得想要骂娘,但他已经痛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趴跪在床上,整个人都紧绷起来,紧揪着床单的手背青筋凸起,简直欲哭无泪。后穴里本能的推拒让张起灵进入了一半便再也推进不了,一时僵持了下来。 张起灵顿了一下,手绕至他身前抚弄他有些软下去的下身。 吴邪悲愤地想,这他娘的有个屁用赶紧给老子撤出去还差不多! 然而后头里的事物没有往后撤,前头的抚弄竟真的起了作用,慢慢的后方火辣辣的疼痛仿佛减轻了不少似的,只是吴邪依然没法放松下来。 张起灵的头垂在他身后,呼吸有些重,显然并不好受,却仍忍着,轻缓地揉弄他的下身。 吴邪心头忽然一阵酸软,他深吸口气,心想反正都跪倒任操了,还是放松点两人都好过。 吴邪调匀呼吸,努力放软了身体接纳他,不知是因着药膏的关系还是如何,穴口撕裂般的疼痛慢慢缓了下来。 张起灵感受到了他的放松,腰部用力一挺,把下身尽根没入。 吴邪被顶得差点撞到床头,连忙一口咬住枕头,把差点脱口的一声痛叫死死闷住。 张起灵却一时没有再动,只是安静地将自己满满地契合在他体内。 静止的结合里,每一点微妙的感受都像是放大了一般。吴邪松开口,低低喘息着,他感到后穴仿佛被撑到了极致,被充满的甬道里让人冷汗直流的疼痛也许是到了极点,已经开始麻木起来,渐渐的,竟只感到肉体紧密贴合的热和胀,带着微微的酸麻。湿热的内壁变得无比敏感,他仿佛能感受到他埋在他身体里的部分的轮廓脉络,炽热的温度像是要烫到了心里。 明明是如此真实的交合,吴邪却忽然有种虚幻的眩晕感,他不由得抬手握住了他扣在他腰上的手,低喘着唤了一声:“小哥……” 开了口,才发现声音已经沙哑得不像话。 张起灵的下身忽然抽出又重重顶入,吴邪惊喘一声。张起灵扳过他的脸,低头吻下来,吴邪的喘息顿时全被狠狠地堵住。 张起灵碾压过他的唇舌,又沿着他的下颔骨辗转吻至耳垂和后颈,留下火灼般的吻痕,下身的抽插也并不留情,一下又一下地嵌入他体内。 抽插摩擦间,吴邪手脚都在发软,血液像是被烧开了一样,热意从腰椎涌上来,空气仿佛都被烧得稀薄起来,喉咙发干,头晕脑胀。 穴道里仿佛变得更湿软了一般,火辣的疼渐渐淡了,更多的是一种潮润的酸热和缓慢发酵般的酥麻。吴邪感受着这样奇异的感觉,极力忍住了想要呻吟出声的冲动,然而张起灵忽然间似是顶到了什么地方,电流般的酥麻感顿时汇聚爆发般急窜开来,吴邪身体一跳,口中不禁溢出了一声呻吟。 那种感觉不同于前方被刺激的快感,来得突然去得也快,然而那一瞬吴邪觉得骨头似乎都被刺激得要酥掉。 张起灵注意到了他的反应,再次往那里顶去。 那种灼热的酥麻感又迅速地漫了上来,瞬间流遍了四肢百骸,下半身尤其是腿根处更是又热又麻。吴邪腰一软,手支撑不住,胸口几乎伏趴在了床上,身体控制不住地轻颤着,全身都热得发烫。 张起灵揽住他的腰,下身几乎全部抽出又尽根没入,撞得吴邪不断往前倾去。 “你……呃……”吴邪想开口让他慢一点,呼吸却又瞬间凌乱,被一记更深重的顶撞呛回了声音。 抽插间湿润的水声和肉体的撞击声让吴邪觉得耳根都要烧起来,脑中热得像是要化掉,连绵不尽的快感层层堆叠上来,仿佛汹涌冲击着堤岸的潮水,后穴禁不住痉挛着绞紧了在体内狠狠进出的事物。 张起灵伏在他的背上,身下的抽插越发激烈,吴邪感到肠道内壁再次被抽插得热辣生疼,然而身后深重的顶撞却依旧如疾风暴雨,几乎有点失控。 疼痛和快感的交集在一起,吴邪手指绞紧了身下的床单,急剧地喘息着,被撞击得几乎意识迷蒙。然而在这一刻,心里其实一开始便察觉到的异样感却越来越清晰——即使他一直明白他为何而反常,但他从未见过如此失控的张起灵。 他心里清楚这不是情欲上的失控,而是情绪上的失控。 而他一直以为,他是一个从不做多余的事,也几乎没有多余情绪的人,更遑论任何一点软弱的情绪,以及失控。 忽然体内又是重重的一顶,吴邪忍不住呻吟出声。也许是汹涌袭来的快感太过强烈,吴邪眼里忽然泛起了些潮意。 他转过头,伸手环住张起灵的脖子,压近他的唇吻了上去。 张起灵的动作一顿,埋下头与他接吻,从激烈到缠绵,下身的抽插终于渐渐慢了下来,却每一下都顶到了最深处,准确地擦过那最敏感的地方,他的手绕过来,随着抽插的节奏抚擦他的下身。 快感潮涌而上,恍惚间,灵魂都像是浮离而出缠在一起。 最终一起到达顶峰的那一刻,张起灵从后面拥抱住了他。吴邪感到他和他心脏跳动的地方紧紧叠在了一处,节奏一致的心跳撞在了一起,紧密得就好像再也不会分开。   ☆、尾章      那天后半夜吴邪的头疼奇迹般的没有发作,他后来想这大概是因为他从浴室里出来后便累得趴在床上昏迷般地睡死过去了,他心想幸好也没发作,否则身体上下皆疼自己肯定活不过黎明。   一周后,张景原回来了,带回了一瓶血红色的浓稠液体。   吴邪知道那东西没几天就能熏制好了,然而张起灵却一直没有拿给他。   又过了好些天,吴邪有一次从外面回来,看到张起灵站在窗边望着外面空濛的细雨,他仿佛站了很久,手边有一个打开的盒子,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盒子里那片暗红的血竭。吴邪站在他的后边,却能够想象得出他此刻面无表情的脸上放空的眼神。   吴邪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片刻后,走上前从背后抱住了他,抬手盖上了那个盒子。   张起灵转过身靠在窗边,将他轻按进怀中,吴邪就势把下巴搁在了他的肩膀上。   安静了许久,吴邪闭上眼,唇边泛起一点淡淡的笑容,说道:“小哥,我去年在西湖边上买了套新房子,比我们原来住的大得多,都已经装修好了。”   “嗯。”   “回去我们就搬家吧。”   “好。”   静了一静,吴邪轻声道:“不会有事的。”   沉默片刻,张起灵侧过头,吻了吻他的额头。   吃下麒麟血竭的那天,吴邪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   他大致说了一下他的情况,也许是早先就得到了消息,他爸妈都很平静。   快要挂电话的时候,他老爹沉默了一会,忽然道:“小邪,对不起。”   吴邪顿了一下,笑了一笑,回道:“没关系,我理解。”   挂了电话后,他回到房间,打开了那个盒子。   他拿起那片血竭看了看,却没有立刻吃下去,而是转过头,吻上了张起灵的唇。   深吻过后,吴邪把额头靠在张起灵的肩上平下气息,他把头埋在他颈窝里片刻,微微地笑了笑,然后转身拿起水杯,吞下了手中的血竭。   吴邪是在十天后的清晨醒过来的。   醒过来的时候,张起灵正坐在他的床边,握着他的手。他靠窗而眠,金色的晨曦穿过江上的薄雾照在他身上,他整个人像发着淡淡的光一般,有种不真实的梦幻感。   吴邪安静地看着,直到清晨的阳光渐渐移动了方向,也映照到了他的身上,微有些晃眼。   他的手只是微微动了一下,张起灵就睁开了眼。   他的眼睛淡然如水,一如初见。   吴邪笑起来,唤了一声:“小哥?”   张起灵没有应声,然而握着他的手却慢慢地动了。   阳光静好,温柔地穿过层云,穿过晨雾,穿过打开的竹木窗,照在他们相握的手上。   而他们握在一起的手,十指紧扣。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平坑了。   从10年2月到15年1月,这个小小的坑前后停更过三次,填得旷日持久,对瓶邪的感情也几经起落,最终还是平掉了(其实不是故意拖到2015年这个特殊的时间节点,只是坑着坑着,再起心思要填平时发现居然快到15年了Orz)。   不足之处甚多,请多担待,尤其是OOC什么的,实在避不可免了。   最后谢谢看文的各位姑娘,么么哒~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s.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